第二日,他的“家长”是来了。

    但何樱也经历了从教以来,第一次荒诞无奈,怒极反笑的状态。

    “家长”是个和她同龄的男生,衣着朴素干净,人算不上帅,但胜在眉目谦和安静。

    他叫丛茂,是宋砚手下的研究生。

    何樱三言两语就套出了话,宋渊以往那些作业,都是“老板”宋砚,连夜安排给他写的。

    能上明大的,自己当年念书的时候,必然也是个标准的学霸,丛茂也不例外。

    他很尊重老师,尤其是见识过大学里那些冠冕堂皇的“老板”后,愈发怀念起高中老师的可爱。

    他在何樱面前头都抬不起来,只好苦涩笑着赔礼:“何老师,真是抱歉,但我也实在是……没办法。”

    “我知道,不是你的问题。”

    何樱安慰的笑了笑,转而说:“这样吧,你现在就打电话给你老板,就说宋渊的班主任特别烦,特别难对付,就非要见你。”

    “您要是没空过来,我就去家访,给个地址就成。”

    丛茂忧心忡忡:“……这样说不好吧。”

    “这有什么的,”何樱笑容放大,带了点冷色:“我又不怕得罪他,何必让你难做呢。”

    她如今回想起来,最庆幸的便是当初读研时,跟了位人品学术都闪光的好导师。

    丛茂虽然觉得不妥,但,人在屋檐下也不得不低头。

    他只好一连向何樱道谢,打电话给宋砚去了。

    当天正好是周六,高二年级集体补课是轮流坐班。

    何樱的课结束后,便驱车载着丛茂一同去了宋渊家家访。

    好不容易停好车上楼敲门,宋砚故意问了许久才放她进去,就差要检查身份证了。

    辛苦替他跑腿的丛茂待遇更差,宋砚连喊他进来喝杯茶的客套谢意都没有,挥挥手,就让他回学校去了。

    何樱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偏偏这位宋教授还笑的礼貌,请她落座:“何老师,跑这么远过来,您辛苦了。”

    何樱敷衍一笑:“还行吧,也不远,以前读书的时候经常在这边晃悠。”

    “是嘛,”宋砚推了推眼镜,问她:“何老师是哪所大学毕业的?”

    “本科明师大,后来保研去了北师。”

    宋砚沉吟着,缓缓一点头:“嗯,还不错。”

    那样居高临下的轻慢语气,听的何樱怒火中烧。

    宋砚状似不知,慢悠悠向她介绍着房间内的陈设字画,兴致盎然。

    何樱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

    她坐直了身,开门见山道:“宋教授,您的确学识渊博,藏品颇丰,给宋渊营造了一个很好的成长环境。以至于您可能觉得,有没有我们的教育,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区别。”

    宋砚眼神一变,慢慢拧起了眉。

    他哪能想到这位看上去年轻漂亮,软弱可欺的老师,还真有点胆色。

    何樱迎上他的目光,微微笑了说:“我能理解您的想法,但我也有我的态度。第一,我只改学生的作业,您的大作即使交上来,我也不敢狗尾续貂。至于第二嘛……”

    “您说。”

    她点点头,声音更温和:“我可不止宋渊一个学生,他不想学,也请告诉他不要影响别人。您能教育好他固然最好,我不会小心眼记仇的。但如果您对儿子有别的安排的话——”

    “高中呢,也不在国家义务教育范围了。您大可不必把孩子约束在校园里,外面的出路也很多嘛。”

    何樱这话看似赌气,还隐含劝退的威胁。但实际上在办公室时,她就说给同事听过,字斟句酌好几遍了。

    她可不想给人家抓住把柄。

    宋砚淡然笑了声,没想到从内间冲出来一个女人,晃了晃手机,冷笑道:“好呀,您就是这么做老师的?何老师,我可把你最后一段话录下来了,等着吧。”

    那女人年轻靓丽,约莫不过三十的年纪。

    “小竹,别闹。”

    宋砚虽斥责着,眼神却仍凝在何樱脸上。

    何樱站起身,笑盈盈问道:“宋教授,这位就是宋渊的……妈妈了吧?”

    宋砚轻咳了声,只是说:“……这是我女朋友。”

    何樱长长噢了声,不理其他,默默穿鞋告辞了。

    宋教授的女朋友自以为得计,故意笑成朵花儿般,一路送她到单元口。

    何樱从口袋里拿出了支黑色的笔,轻轻巧巧,在她面前晃了下。

    “宋渊……阿姨?”

    何樱顿了顿,眉眼弯弯:“这玩意儿我原来总用来录自己上的课,查漏补缺,没想到今天还真派上用场了。”

    “九中是市教育局直属学校,您要投诉可别去错地方,也别……带了不完整的录音噢。”

    何樱说完,看都不看她一眼,向宋砚一点头,潇潇洒洒走了。

    看这种人吃瘪,说心里不舒畅那是假的。

    何樱哼着歌往小区外的泊位走,却被身边一道飞驰而至的引擎声,吓了个半死。

    ……谁这么开车啊,钱多到烧手么。

    结果回头一看,是她自己的……男朋友。

    真是造孽。

    何樱正要嗔他,就见林臻面色阴郁一甩车门,闪到她面前站定了。

    “何樱,你疯了吧?!”

    林臻冷笑了声,显然是怒极:“你们学校一个月付你多少工资,我出十倍行不行?犯得着你这么拼命么!”

    “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孤身跑去人家里,微信不回电话不接,连说都不说一声,你这什么脑袋——”

    林臻还是硬生生,把那句重话给咽了回去。

    但没用,心情正明朗的何樱被他劈头盖脸这一顿数落,说懵了。

    心里埋着的那股邪火,瞬间就星火燎原了。

    “就你有道理了?我爸都没这么和我说过话,林臻我看你才疯了吧。”

    “儿子都在我班上,他敢对我怎么样?”

    林臻冷冰冰,反笑了声:“你居然用自己的道德感和常理,去推测别人。要都这样,还要刑警干什么,你也能破案。”

    何樱哪见过这样冷冽阴郁的林臻,丝毫不见往日的纵容体贴,说什么怼什么。

    她气的眼圈都泛起红,死犟着不肯哭,咽着喉咙平复。

    林臻见她这幅模样,是真的柔肠百转,差一丁点就忍不住要说软话了。

    却听见她重整旗鼓,凉凉说着:

    “等于说从前你不在,我就不能平平安安长到那么大了?我告诉你,没你我一样——”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

    路口的红灯照常亮起,车流喧嚣。

    林臻慢慢收回了伸在半空的手。

    他抬眼望向她,眼里满是平静的自嘲:“你继续说,我也想知道。”

    没你我怎么会一样。

    何樱想到了从前的许多场合,身边入对出双的情侣,平心而论,她也不怎么羡慕。

    单身有单身的自由快乐。

    但当酒酣耳热,人影摇红,明明最热闹开心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怅然若失。

    因为想起了珍藏在心底,那个身形渐远的少年。

    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从前,他们不论怎么吵怎么闹,但彼此心照不宣,小心翼翼,唯恐提及那段隐痛。

    那段错失的时光。

    眼底的温热争先恐后往外淌。何樱一俯身,掩着脸钻进了车里。

    身边的车门又一次响。

    良久,她听见他的叹息,修长俊秀的指尖捻着雪白的面纸,递到了她面前。

    这一秒,何樱脑袋里闪过了许多方法,可以让林臻先放下身段哄她。

    但她一点都不想挥霍他的迁就纵容。

    何樱舔了舔唇,尝到了泪水的咸,她说:

    “林臻,如果没有你,我是可以平安长到大的,说不定还能活的很老。”

    身侧的男人愈发沉默。

    “但我想过要做一个好老师,好女儿,好闺蜜,唯独好像,好像对自己没什么期望。”

    “直到你回来,我就知道……我有指望啦。”

    她脸上有冰凉的泪光闪烁,却侧过脸看着他,弯眉一笑,温柔无匹。

    “原来呀,我这辈子并不是得过且过,还有好多没经历过的好事情。”

    她靠进他胸口,终于没止住哽咽:“……林臻,我以后不说这种话了。那你忘掉好不好?”

    “……好。”

    他拉她起来,用纸巾细细密密拭去脸上的水光,唇抿成了一条线。

    “不难过了,乖。”

    “要是我不乱发脾气,直说担心你,你哪会气成这样,何况不是答应过你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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