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祁慎面上的喜色霎时荡然无存,拳头猛然攥紧。

    顾锦芙亦听得惊疑不定,被一句君是君,臣是臣闹得心里发酸。

    老王妃一直是明事理的人,她这番话是在告诫儿子要稳重处事。如今他已经成了刘太后的继子,已告皇考,那便成了嫡系一脉,与她这老建兴王妃没有关系了。所以没有亲迎她的道理。

    不然被礼部抓了错处,那又得起一通事。

    老王妃玲珑心思,顾全大局,顾锦芙心生敬佩。她偷偷看了赵祁慎一眼,见他眼角微红,知道他心里难过。

    这个皇帝当来本就是自保,如今连生母都认不得,那种无奈她能理解。

    赵祁慎闭了闭眼,明白刘太后为什么敢有持无恐让他母亲进宫,君君臣臣,他母亲进宫了也只是臣!

    根本不能真正威胁到她。

    他嘴角扯了抹冷笑,靠进椅子里:“那就让首辅领着礼部的人去迎。”

    许志辉显然是松口气。

    让内阁大臣去迎已是身为臣子的最高荣誉,而且天下皆知首辅是刘太后那头的,天子这是发泄不满和警告。

    “臣亦想请旨前去。”

    顾锦芙在这个时候幽幽说了一声,他缓缓点头。

    很快,天子号令内阁辅臣都去迎生身母亲的旨意就传到内阁,刘太后那头也听到消息,手指狠狠一下掐到了肉里。

    赵祁慎果然是个大胆的!

    让内阁的人去迎了又如何,一个王妃,进到后宫也只能仗仰着她鼻息过活!

    刘太后忍下这口气,知道这个时候不能阻天子的示威。天子承诺皇后肚子里的孩子只是男儿就立为太子,她若是拦了,那天下人就得转过头来骂她刘太后不知好歹,容不得人生身母亲。

    两军交战,最忌讳感情用事,刘太后纵横后宫数十年,又扶持着大行皇帝朝政上的事务,这点还是懂的。

    她冷冷一笑,对此事置之不理,而是去问身边的内侍:“国舅爷今日什么时辰进宫。”

    内侍掐算着时间,回道:“应该是快到时辰了。”

    刘太后点点头,又问:“皇后情况如何。”

    内侍犹豫了一下,没作声,刘太后自己站了起来:“哀家去看看。”

    配殿里,刘皇后卧在床上,双眼空洞洞望着帐顶,神色木然。

    刘太后进来就看到这样一幕,视线扫到她额头还缠着的纱布,轻轻叹一声:“你也不要怪姑母,姑母是在保你的命。”

    刘皇后动也不动,仿佛是没有生气的一俱尸体,对刘太后的话弃耳不闻。

    她的样子叫刘太后有些生气,对她的那一点怜惜就化作厌恶。如若不是她肚子不争气,也不会逼着她那样,在做出决定的时候,刘太后心里的挣扎和愧疚只有自己知道。争权一事上,从来只有胜者为王,也不能怪她狠心!

    刘太后到底是甩袖走了,刘皇后在她走后闭上了眼,身子开始不断颤抖着,渐渐缩成一团啜泣。这真是在保她的命吗?

    要用这种方式。

    刘皇后抱着自己,无比恐惧晚上的到来。

    ***

    内阁正议事,被一道迎接天子生身母亲的旨意打断,首辅沉默了片刻,就着礼部准备。

    迎天子生母进宫是他提议的,天子退让一步,如今也不是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他跑这一趟也无不可。

    听闻老王妃知情达理,天子再孝顺不过,在老王妃面前挂个号,讨一点好感或者将来还能用得上。

    首辅精于算计,向来是只论得失的。

    乾清宫里,小太监捧了顾锦芙新的宦官服过来,她到配殿穿戴完毕,再回到赵祁慎跟前。

    他看着那套连个折子都没有的宦官服,抬手示意:“转一圈。”

    顾锦芙莫名奇妙,照着转了圈,眼巴巴地问他:“是有哪儿不妥?”

    “衣服很好,反正丑媳妇也总要见公婆的,精精神神的,加个好印象。”

    他嘴角一弯,居然是调笑起来。

    顾锦芙没好气白他一眼。

    谁丑了!

    不过这么一提,之前的心虚感更甚,她咽了咽唾沫说:“要不,我还是在宫里陪您。”

    虽然他不能出宫亲迎,但肯定还是会到宫门去迎的。

    她突然就一副怂样,惹得他骂一声:“出息,拿出你咬我的狠劲来,这两天又挠又咬的,不见你怕?”

    顾锦芙只能硬梗着脖子,把脊背挺得笔直:“不是您先乱来,我能下狠手?这事就是说到娘娘跟前,也不是我没理!”

    他嘁的就笑了:“你倒是去说,让她老人家给你出气。”他还就巴不得她去说了呢。

    可她哪真敢说,这心里头虚着呢,有种骗了人儿子的心虚。

    她双唇嚅嚅,半天没吭气。赵祁慎就那么瞅着她,难得见她犯怂,他不得死命地看热闹,不然都对不起自己身上挂的彩。

    两人就那么一站一坐,大小眼对瞅半天,她终于挤了个笑容来,小心翼翼又抚了抚身上的袍子说:“就这样去了。”

    “去去去,替我把母亲迎进宫来。”他哭笑不得,整半天还怂着。

    那样子猫儿一样,不讲理的时候张牙舞爪,遇到能镇住她的就耷拉了耳朵。

    她挪着步子往外走了一步,就一步,又停下来说:“对了,刚才去内阁的事还没跟您回禀呢。首辅那头应该是放下戒备心了,付敏之离开的时候,还有人追上去送了东西,估计他们要有所行动。”

    “嗯,卓宏来禀过了。”

    他淡淡应一声。

    顾锦芙就又小声地说:“那我去了。”

    “去。”

    她只好再抬起步子,这回倒是走了两步,转身笑呵呵地说:“我还是先伺候您把衣裳换了再走吧。”

    赵祁慎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她被笑得脸上阵青阵红,骨子那股不服输的劲也被激了起来,一咬牙转身就往外走。身后,他的笑声更响亮了。

    她一路走得咬牙切齿,他可真混蛋啊,居然还看她热闹!

    赵祁慎坐在炕上,倚着迎枕好整以暇的朝窗外看。她绯红的袍摆轻扬,步子快得像是整个人都要腾空而起,偏又身形纤细,竟是一步一婀娜的味道。

    他默默看着一队戎衣卫跟上她,看着她站在台阶前深呼吸,然后坚定的目视前方,终于再显出她魏公公的威仪来。

    凝视着她的凤眼里便有流光转动,笑意一点点从眼角溢了出来,目送她身影直至消失,他才看向远处碧蓝的天。

    她去迎母亲进宫,合适得很。

    礼部的仪乐一路从皇城到城门口,首辅在前方开道,顾锦芙代表天子与之并行,身后是一应百官与包括戎衣卫在列的四卫。

    迎接队列浩浩荡荡走过长街,走过京城最繁华的地段,引得无数百姓驻足观望。

    来到南城城门,一应人便停在这里,付敏之为戎衣卫之首,自然是被派去为天子生母开道。

    顾锦芙扶着一位戎衣卫的胳膊下马,把马鞭随手递过去,垂手立在礼部铺好的红毯边。

    首辅领着内阁一众时不时翘首盼望,倒是把忠君的姿态做得十分好,乍一看去跟迎自己亲娘似的。

    她看得唇角有淡淡讽笑,眼前的光突然被挡了挡,她余光去,身穿银色软甲的郑元青居然来到边上。

    他生得高大,站在侧边也能感受到他身为武官的气势,她目不斜视,神色不变。

    他也只是就站在她身侧,一句话也没有说。大庭广众之下,又能说什么,他心里明白,却就是想利职务之便到她身边站一站。

    郑元青其实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理,知道她活着,首先第一反应是如释重负,毕竟她家是他和父亲去抄的。

    对这个未过门的未婚妻,他心中有愧,可当年面对皇权,他们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如释重负之后却又是失落,她是还活着,却已经和记忆中那个天真烂漫的样子截然不同。

    眉峰烈烈,心机重重,哪怕是笑着,都有扎人的尖锐,模糊了他记忆中的模样。

    他以为,她该需要人保护着,或者是需要的,不过如今在她身边护着的是别人。昨儿她又在天子内寝留了一晚......郑元青眸光瞬间就沉了下去。

    “郑副使。”

    他沉默着,顾锦芙却是突然唤了他一声。

    郑元青微微侧头,见到她与侧着脸,清秀的脸上是盈盈笑意,一双眼眸灼亮无比。

    她还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低头。

    他受蛊惑一样,向她靠近了一些。

    她就那么离着他耳朵很近的轻声说:“谢谢郑副使昨天的告知......”

    郑元青心脏重重跳了一下,竟是有丝丝的欢喜往上涌,可他没看到顾锦芙在此时笑了笑。

    “让我更想留在陛下身边了。”

    一盆冷水就那么兜头浇向了郑元青。

    他猛地去看她,看到她眼底含霜。

    “——你。”他又惊又难堪。

    她什么意思!

    顾锦芙见他脸色铁青,又是一笑,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他昨天未必没有挑拨的意思,是想向她表示亲近和善意不假,却是说一半留一半。赵祁慎能查到她父亲是因为给肃王禁宫布防图获罪,他们家当年在戎衣卫呼风唤雨的,又怎么会不知道!

    偏他不全说出来,拿准了她会去问赵祁慎,想以此叫两人生罅隙。

    可他不知道,他们间是那么好叫人挑拨的?

    郑元青被她一句话刺得浑身发凉,被她戏耍的难堪却发拢聚在心头,在沉默了片刻后他却笑了。

    笑容里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这笑来得快,也收得快,似乎是一瞬间,他又恢复为那个威风凛凛的戎衣卫副指使指。

    “你想留便留,若哪天想走,我仍会帮你。”他声音很轻,有着郑重的味道。

    顾锦芙眯了眯眼,转过头看对街,神色再冷漠不过。

    郑元青也不再说话,直至城门处响起老王妃到来的动静,他才离开,走到门前让戎衣卫列队恭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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