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扬翻了一页书,顿了顿,说:“我可能要出国。”

    赵姮一愣:“什么?”

    周扬道:“梁老板国外公司缺人手,那边的薪水是这边的好几倍。”

    “……你决定好了?”

    “……暂时还不确定,签证不一定能办下来。”

    “哦。”

    挂断电话,周扬翻出烟盒,抽出一支香烟点着。室友们陆陆续续回来了,满屋全是菜香和汗臭混合的味道,房间小,书桌只能支在墙角,插座离得远,他用接线板接台灯。

    周扬把台灯打开,一束光照亮书页,光束柔软又平和,就像她想要的那种稳定安乐的生活。

    烟灰落在书页上,周扬从思绪中抽离出来,他拂掉烟灰,猛抽几口,提神后继续看书。

    八月,两年缓刑期正式结束,周扬办完所有手续,收拾行囊,梁老板已经先一步去了国外,他有三天时间办自己的事。

    周扬在这天下午赶回去,出站的时候没有见到赵姮,他在站外抽了两支烟,抽完把烟蒂扔进垃圾桶,忽然听见喇叭声,他转头望去,见到不远处停着的车。

    他顿了顿,拎着包朝那头走去,然后坐进车里。

    赵姮发动车子。

    周扬在赵姮公寓里洗了一个澡,洗完围着浴巾出来,赵姮在沙发上做事,他没有打扰她,天气热,他打着赤膊在厨房做饭。

    等饭菜端上桌,赵姮才放下手头工作,她坐到餐椅上,拿起筷子问:“几号走?”

    “后天的飞机。”

    “这里飞吗?”

    “嗯。”

    “我送你去机场。”

    “明天我想去买点东西。”

    “买什么?”

    “行李箱这些,”周扬道,“出国要带的东西。”

    第二天周六,赵姮陪周扬一起去商场购物。行李箱不需要大牌,体积大结实耐用就行了,逛半天,周扬最后看中一款黑色的,跟赵姮的行李箱款式差不多。

    回去后他把赵姮的箱子拖出来,赵姮问:“干什么?”

    周扬说:“跟你换换。”

    “……你换我的?”

    “我用不着新的。”周扬低头摆弄箱子,说,“你这只给我用刚好。”

    赵姮沉默了一会,把密码告诉他,然后蹲边上,把新箱子设上密码。“你衣服都在这里了?”她转着数字问。

    “都在这了。”

    赵姮帮他叠衣服,大大小小分门别类叠整齐。翻到他的剃须刀,她打开盖面,走到垃圾桶边上,清理了一下里面的胡须灰。

    周扬半蹲在地,视线一直紧随她,看到胡须灰落在她的手背上,他起身走过去,抓住她左手,拇指扫去她手背的灰尘。

    赵姮没再动,周扬揉着她的手,慢慢将她揽进怀里。

    再等等他,他心底讲出这句话。

    周扬生平第一次坐飞机,他在三万英尺的高空默念赵姮的名字。

    落地后梁老板亲自来接他,住宿的地方也是他安排的。与国内时一样,梁老板只用人不调教人,在带了周扬一周后,他放手让他自己做事。

    周扬努力习惯着这个全然陌生的环境,这里的装修方式和风格与国内不同,他需要更多时间才能真正上手。连日的高负荷工作让他的身体渐渐不支,国外看病太贵,他连病也不敢生,他马上调整状态。

    赵姮偶尔会收到周扬发来的照片,有建筑,有湖,有桥梁。国外风景与这里迥异,她想起她的第三个愿望——每年出国旅游两次。

    如今一个愿望都还未实现。

    “看什么?”

    “嗯?”

    “手机里有什么?”李雨珊伸长脖子。

    赵姮把手机翻身,喝一口饮料道:“二宝呢?”

    “他奶奶带着。”李雨珊让椅子上的大女儿老实坐好,道,“他奶奶简直把他当成眼珠子,完全不要我插手。”

    “没婆媳矛盾了?”

    “最近日子过得倒是不错。”

    赵姮笑道:“嗯,很久没听你抱怨了。”

    李雨珊感慨,“还有什么好抱怨的,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我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算了,也算苦尽甘来吧。”

    赵姮正要说话,手机响了,李雨珊眼尖地瞄到屏幕上的名字,说:“咦,你那个挂名妹妹。”

    赵姮让她安静,她接起电话。

    “姐,在哪呢?”沈小安在电话里问。

    “在外面。”赵姮问,“有事?”

    “没事,就跟你说个稀奇事,你那亲妈——”

    赵姮蹙眉。

    沈小安的语气有些幸灾乐祸:“听说她跟她儿媳妇在打官司呢!”

    赵姮并不想听到对方的任何消息,但沈小安已控制不住地竹筒倒豆似的全说了出来。

    赵姮养母和对方原本就是老乡,所以几十年前赵姮才会被送给养母,老乡之间总有人互相认识,这事是前几天传出来的,据说那人的儿媳妇要带着龙凤胎和那笔赔偿金改嫁,那女人自然不同意,闹了一个月后如今正在打财产官司。

    等赵姮挂断电话,旁听半天的李雨珊立刻拍桌说:“报应!”

    赵姮把手机放一边,没有说话。

    李雨珊忽然想起那人,她问:“他现在怎么样?”

    “在国外,挺好的。”

    “你就这么等他?”

    赵姮摇头,她从没刻意等他。

    李雨珊看着她的脸,想起之前在医院听到她叫的那一声声“阿扬”,她其实应该知道她真正的答案了。

    有些时候,有些选择,总是身不由己。

    十二月中旬,赵姮换了一份新工作,这档口车子坏了,她把车开去维修,过几日她骑着共享单车去取车,车行老板经过她身边,朝她看了两眼,走近说:“嘿,小姐,我看着你很面熟啊!”

    当年的黄头发年轻人已经变成了黑头发的父亲,他怀里还抱着一个一两岁的小孩。

    赵姮笑着说:“是么?”

    边上的员工嚷嚷:“老板,小心老板娘拿砍刀过来!”

    “去去去!”老板眯着眼睛赶人,继续瞧着赵姮若有所思,“是真面熟,肯定在哪见过!”

    想半天,却丝毫没想起来。

    周扬远在地球另一端,他痛风前几天发作,现在刚好,只剩一点隐隐作痛,走路时有些一瘸一拐。

    他买了一份烤肉,付钱的时候身后排队的老太太好奇地指着他的钱包问了一句。周扬听懂了,但他口语不太行,拿手机搜索了一下,他才说:“sign。”

    也许说错了词,老太太一开始没听懂,周扬又绞尽脑汁地解释了几句,老太太才笑呵呵地点点头。

    周扬坐到路边长椅上,晒着太阳慢慢吃烤肉,他隔着透明的夹层,摸了摸那张签文——

    新来换得好规模,何用随他步与趋;只听耳边消息到,崎岖历尽见享衢。

    崎岖历尽见享衢……

    周扬把钱包塞回兜里,拿出手机,习惯性地翻出手机里的照片。

    白人老太太也买好了食物,坐到了周扬边上,无意中扫见屏幕上的照片,她忍不住夸奖了一句真漂亮。

    周扬笑笑。

    这照片是在湿地公园拍的,梅花虬枝展于半空,粉白一片,全是春天的颜色,她就站在梅林当中。

    老太太好奇地问:“is she your wife?”

    周扬想了想,摇头说:“no。”过了会,他低声道,“my life。”

    说完,他看了眼屏幕上的日期。

    她快三十了……

    赵姮的新工作比之前更加忙碌,跨了年,她得到新公司发下来的日历。

    日历封面上写着硕大的“2019”,她看着这四个数字,减去自己的出生年份,回家后她在沙发上躺了半小时,然后从书堆里翻出那本手账。

    她坐在灯下,盯着那一页良久。这段时间她没再收到周扬的汇款。

    又忙碌了大半个月,快到春节,公司放假了。赵姮习惯了连轴转,一旦闲下,忽然有一丝迷茫。

    她无事可做,傍晚的时候取了一辆共享单车,骑着到处转,从城西转到城东,天黑了,马路对面灯火阑珊,她顺着那一束灯光,走进空荡荡的小饭馆。

    “今天这么空?”赵姮随意找一张椅子坐下。

    服务员端着茶壶过来说:“刚走了一批客人,待会就是宵夜时间了。”

    “明天这里开门吗?”

    “不开,明天除夕。”服务员问,“你想来这里吃饭?”

    “不是。”赵姮微笑着说,“我随便问问。”

    赵姮点了两道菜,碗筷摆在面前,她望着门口,一时没有动。

    门口路灯昏黄,偶尔才有几个行人经过,服务员坐在旁边桌子看书,她看了赵姮两眼,才问:“等人吗?”

    赵姮走了下神,然后摇头,她道:“店里还放着这首歌。”

    服务员听了听旋律,说:“嗯,一个季节一首歌。”

    这歌旋律婉转,女声依旧带着慵懒,在夜色下无人的小饭馆里听这一曲,就像在听一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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