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舒窈有些激动,连忙穿过走廊右拐,快步往外走去。两旁的卫戎近侍没有拦她,可是她忘了门前还有几级台阶。

    她太过着急,一脚踩空俯身往前跌去,却不料正好跌入一个硬朗而陌生的胸膛。一时间,沾染着硝烟气息的烟草香味铺天盖地地将她包围。那人的背挺得笔直,胸膛如同铜墙铁壁一般,分毫未动,然后利落地伸手稳住她的腰身。惊慌中,她来不及去辨认,只看见有雪花落在那人藏蓝戎装的冰冷肩章上。

    顾舒窈一心惦记着那个神秘女人,生怕她突然走掉,与她失之交臂。因此没有留心自己究竟撞了谁,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后,便将自己从那人身上推离,直接从他身边绕过。

    可才走了两步,她的胳膊却被人紧紧握住。顾舒窈回过头,正是方才那人。她站在阶下仰视着他,那是个极其俊朗英挺的年轻男人,戎装马靴、器宇轩昂,他的身后是一大片一大片雪夜的星空,如絮飘雪盘旋而下。他的上将军帽下,淡淡投向她的是一双冷眼,眉宇之间尽是凛冽之色。

    顾舒窈还没回过神来,门外立着的两排近戎侍卫突然立正上枪行礼,那动作干脆而整齐,如同天边劈过的闪电,震人心魄,“少帅!”

    第7章 狐裘女人

    许是外头冰天雪地、太过严寒,顾舒窈望着殷鹤成有片刻的恍惚。

    少帅?原来这个军装笔挺的男人就是殷鹤成。这是顾舒窈第一次见他,似乎和之前自己想象的有些出入。

    她在打量殷鹤成,而殷鹤成其实也在看她。他记得她以前从不敢看他,姿态总是忸忸怩怩的,脸上还带着谄媚的笑,那笑曾让他觉得恶心。而今天,她居然抬起头与他对视,目光坦然。难道?他皱了皱眉,不愿再想下去。回过神,却发现她早已转过头去,目不转睛地盯着戴绮珠看。

    看来是他小瞧她了,原来她还记着戴绮珠。当初她不知是从哪听到了戴绮珠的名字,仗着有身孕在帅府闹得天翻地覆。那时他正忙着剿匪,一回到帅府就要被她纠缠,索性后来就宿在官邸了。

    和殷鹤成相比,顾舒窈也的确更在意那个女人。如果没有猜错,她应该是顾小姐见过的最后一个人。顾小姐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发现穿越这样离奇的事情,她觉得或许可以在她身上找到答案。

    只见狐裘女人仍举着伞站在汽车旁,并没有进来的意思,而她的目光停留在顾舒窈和殷鹤成身上。从她的穿着,还有同殷鹤成的关系,顾舒窈判断她应该就是报上说的那位姓戴的女秘书。装扮入时、谈吐优雅,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这样的女人和从前的顾小姐千差万别。

    可能是发现顾舒窈在盯着她,狐裘女人冲着她优雅一笑,随即低头避开她的视线,转身打开车门,准备收伞上车。

    顾舒窈担心她就此离开,连忙喊道:“小姐,等一等,我有话想和你说。”

    许是狐裘女人没有料到顾舒窈会喊她,一时错愕,拉开车门的手顿了顿,惊讶地回头看向顾舒窈。顾舒窈毫不避讳,朝着她礼貌地笑。

    顾舒窈的笑并无恶意,可狐裘女人脸上突然多了几分惊惶,一双眸子转而望向殷鹤成,像是在寻求庇护。她这个样子与顾舒窈记忆中那个骄傲的模样判若两人。她真的有这么怕么?是心虚呢,还是成心在殷鹤成面前装模作样?

    殷鹤成虽没说什么,可他眼风一扫,司机便立即会了意,发动引擎带着狐裘女人离开了。这摆明了是在袒护那个女人,顾舒窈又急又气,想走过去拦车。

    握在她手臂上的那只手却突然用力,带着不允抗拒的强势,“去哪?”

    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即使到这样两相僵持的地步,他的语气依旧只是冷淡,并不粗鲁。

    汽车行驶的声音越来越远,顾舒窈试着从他手中挣脱,可是他力气大的吓人,完全不容她抗拒。

    “我过会就走,你好自为之。”他敛着目将手松开,不再去看她,转身阔步走入大门。

    等他放开她,顾舒窈再去看,汽车已经开到帅府围墙那边去了,只剩下黑色的剪影掩映在一排参天的古木中。

    既然狐裘女人已经走了,不能再让殷鹤成走,两件麻烦事总得解决一件。

    顾舒窈走进大门的时候,殷鹤成在走廊上,还没进客厅。他身量高,步子迈得大,顾舒窈连忙追了上去,袄裙上挂着的禁步叮当作响,她不去管,朝着他的背影喊:“殷鹤成,你等一下。”

    殷鹤成稍稍敛目,她起初叫他少帅,后来又故作亲昵地唤他雁亭。殷鹤成?他微微一愣,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样直呼他的名字了。

    顾舒窈并没有名和字的概念,在现代的时候,她们年轻的同事之间都是直接叫名字,所以并没有察觉到不妥。

    她见他的步子放缓,赶紧小跑着到他跟前站定。因为走得急,呼吸还稍有些喘,“殷鹤成,你等一下,我也有话要跟你说。”她又这样叫了他一遍。

    她说完抬头去看他,走廊上只有柔和的壁灯,他背着光站着,橘色的光拢在他戎装上,勾勒出好看的身形,有军官特有的英挺,却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你说。”他不紧不慢地开口,语气像是在和下属谈公务,而不像面对一个曾怀过他骨肉的未婚妻。

    他虽然是军官,待女人却一向算有风度,从不粗言相对。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风度其实更加伤人,让人觉得似乎你连让他动怒的资格都没有。若是此刻站在殷鹤成面前的是从前的顾小姐,肯定心如刀绞。可顾舒窈不同,殷鹤成的平静反而给了她底气,她从来就是个理性的人,喜欢把事摊开了说个明白,“殷鹤成,我想和你……”

    解除婚约四个字正准备说出口,六姨太突如其来“哎呦”了一声,“我就说听见雁亭回来了,又不见人进来,原来是他和舒窈两个人躲在走廊说悄悄话呢。”

    走廊能清楚听见客厅里洗牌的声音,他是被六姨太喊回来侍疾的,可他似乎也不计较,和六姨太心照不宣地寒暄了几句。六姨太虽然是殷鹤成的庶母,但说起话来更多是客套。

    寒暄完,殷鹤成虚揽着顾舒窈往客厅走去,顾舒窈和他暗暗较劲,试着将他的手拿开,他面上依旧平和,却没容她挣扎,反而揽得更紧了。

    客厅里除了老夫人,都连忙起身迎接他。陈夫人看到殷鹤成与顾舒窈一起进来,眼角眉捎都是掩不住的笑意。

    六姨太跟着进了门,笑道:“他们刚刚还说想一起做什么来着。”六姨太素来是风趣的人,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到她嘴里也无端生了暧昧,引得满堂宾客掩着嘴笑。

    顾舒窈不太高兴,她话说一半被打断,要不是陈夫人、老夫人她们都在,万一收不了场牵涉到太多无辜的人,她并不想站在这和殷鹤成扮什么“眷侣佳偶”。

    她和殷鹤成靠得极近,近到可以闻道他身上的烟草香味。顾舒窈不太喜欢这样近的接触,皱着眉睨了殷鹤成一眼,他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面上挂着妥当的笑,游刃有余。

    她觉得好笑,所谓风度,说到底不过是虚伪。

    那些高官夫人们也都是识趣的,跟着在一旁称赞附和,大地说他们很是般配,活生生一对璧人。

    殷老夫人是个好面子的人,看着一表人才的长孙回来,又听了些赞美的话,明明喜笑颜开,却故作生气,“雁亭,你还知道回来啊。”

    殷鹤成笑了笑,“我早就想回来看看了,可奶奶您知道的,今年又是剿匪,又是训练整顿,打年初起就没几日得空的。”

    老夫人最烦他这一套,整日忙忙忙的,她的曾孙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于是吩咐道:“你好些时日都没回家了,正好得了空,赶明儿带着顾小姐到盛州城里转转。”

    “应该的”,殷鹤成低头望了一眼顾舒窈,满口答应。不过一眼,他的目光又转向红光满面的老太太,然后环视了一周宾客,笑着道:“奶奶,不过今晚我还有会议要开,得马上赶回北营行辕。各位夫人,今日恕雁亭不能奉陪,怠慢了。改日我请大家听戏赔罪。”

    顾舒窈想起他刚才说的“我过会就走”,想必这场“鸿门宴”他一开始就料到了。不过,想着他不留宿也是件好事,暗暗高兴。

    殷老夫人急了,突然拉过一旁第三集 团军殷军长的夫人道:“你问问你叔娘,你叔父有和你一样这么忙的么?”

    老夫人本想去堵殷鹤成的话,哪料到殷夫人悻悻开口:“嗳,忙啊!整宿整宿不着家,不知道忙些什么。

    殷夫人一直活得迷糊,近几年身材也疏于打理走了样,老太太恨她不灵泛,剜了她一眼,又对殷鹤成道:“反正今儿个你就是不准走了!连着好久连你影子都见不着,现在回来了片刻就要走,哪有这样的事?!”她顿了顿,沉声问:“对了,你父亲你去看过了么?”

    “还没有,过会准备上楼去看看。”

    六夫人本在玻璃窗前边张望边踱着步,忽然接话道:“司令一个钟头前刚刚喝完药歇下。”

    殷鹤成说:“无妨,我看一眼便好了,父亲的病总不见好,我给父亲联系了一位德国医生,专治中风的,下次请他过来看看。”

    正说着话,佣人过来问六姨太何时开席,六姨太看了眼窗外,对老夫人道:“不知道怎么搞的,梁夫人两个钟头前就出发了,怎么这个点还没到。”

    殷老太太稍有些不耐烦,可话也是笑着说的,不轻不重:“不等了不等了,我这把老骨头打牌打得浑身都麻了,来迟了错过了她们的损失,不能让大伙儿跟着等,开饭吧。”

    殷鹤成突然道:“梁夫人应该比我先到才对,她也是从行辕那边过来的,梁师长的车临时都派出去了,我让司机送的她。”

    她话音刚落,一个侍从官慌忙地跑到客厅门口,立定敬礼,“报告!”看那侍从官眉头紧锁,许是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说。”殷鹤成走了过去,问道。

    第8章 有口难辩

    侍从官特意放低了声音,听不清说了什么。顾舒窈离得近,隐隐约约听见“遇袭”这样的字眼。

    殷鹤成转过身来,环视一周,吩咐道:“梁夫人出事了,诸位夫人今晚最好留在舎下,过会会命人通知府上,明日再送诸位回府。雁亭先出去将此事处理好。”

    殷鹤成的语气镇定自若,无端让人觉得安心。可他一走便听见楼外卫戎集结的声音,将帅府团团维住。不一会儿,又开过来十几辆载满士兵的军用卡车。看这阵势,想必是出大事了。

    好在帅府卧室众多,十几位夫人很快就安顿好了。陈夫人陪着顾舒窈上楼,安慰道:“怎么今天偏偏出了这事,不过看少帅今日待你的态度,想必是回心转意了。”

    顾舒窈还在想着那位狐裘女人,可之前顾小姐对她的记忆不剩多少,于是对陈夫人道:“姨妈,我今天看到他的秘书了,就在他车上。”

    陈夫人一惊,问:“是那位戴小姐么?”她叹了口气,想了想:“那个女人我虽然没见过,不过听人说是和少帅在舞会上认识的,还会洋文,据说出身也不错。男人嘛,在外头总有些交际,但是说到头来,正主只有一位,你要学会留住他的心。”

    正说着话,门外传来轻微的骚动,顾舒窈打开门正好看见颂菊匆匆过去,于是问她。

    颂菊一向胆子小,脸上惊魂未定:“梁夫人的车在城外遭遇伏击,司机当场中弹身亡。近卫旅刚刚在府上抓了几个佣人去审问,说是有人走漏了风声,跟梁夫人遇袭一事有关。”

    陈夫人忧心忡忡,道:“怎么还有这样的事情,不会出什么乱子吧。”说完,她想起了什么,又道:“去年也出过这样的事,在府里抓出西北孟军的奸细,好在后来都抓出来毙了。”

    陈夫人看着顾舒窈默不作声,以为她一个姑娘家害怕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连忙扯开话题,“你看看,雁亭也不容易。女人可以躲起来,可他们爷们却要出门处理这些事。”

    她不知道顾舒窈担心的其实是别的。她的行为举止和顾小姐有些出入,穿越这样的事说出去没人信,万一被谁发现,那真是百口莫辩,当作同伙抓起来就完了。

    过一会儿,又传来梁夫人在医院抢救失败的消息,陈夫人素来心肠软,连连抹着眼泪:“梁夫人是个极好的人,怎么会遇上这样的事……”

    顾舒窈安慰陈夫人,突然想起殷鹤成之前说,他让他的司机先送的梁夫人。是不是有人把梁夫人当做殷鹤成了?难道这些都是冲着他来的?

    陈夫人走后,顾舒窈连忙将之前的那些报纸收起来。现在时局紧张,稍有风吹草动,便容易草木皆兵,她千万不能成为替死鬼。

    顾舒窈想到这些,一直都没有睡好,半夜里还听到楼下有卫兵的踏步声。后半夜的时候,顾舒窈迷迷糊糊的。半醒半睡中,她忽然觉得卧室通往阳台的门口站了个人。

    顾舒窈浑身一激灵,连忙睁开眼,竟看到殷鹤成正站在门口抽烟,点燃的香烟明灭,如同星芒。顾舒窈刚想问他,“你怎么回来了?”可转念一想这其实是人家的卧室。

    顾舒窈不知该如何应对,在想是否要闭着眼睛装睡,却发现殷鹤成已经注意到她。

    躲不过就直面,顾舒窈索性撑着坐起来,单刀直入,说:“殷鹤成,我想和你解除婚约。”

    他没说话,一点反应都没有,依旧抽着烟。

    像重重一拳打在了空气上,顾舒窈没料到他会这样反应,十分受挫,却也不死心。她想着顾小姐的处境,装模作样地说:“我累了,不想再同你纠缠。这样对你也好,你以后想娶谁、喜欢谁都跟我没关系,我也不会再来烦你。”

    他一个眼波扫过来,在她面上停留片刻,又望向窗外去了。

    顾舒窈受不了他这样毫不在意的态度,也别过脸去。可细细一想,才发现刚才一着急自己说错了话。这话本来没有错,可这话从她顾舒窈说出来太过奇怪,听起来不觉得释怀,反而酸溜溜的。

    他走过来,将烟在茶几上的烟灰缸中按灭,“你不用再说了,孩子的事只要老夫人原谅你,我也不会计较。我既然碰了你,会对你负责的。”他这句话的意思分明是觉得她在欲擒故纵。

    被他这样曲解,顾舒窈憋屈得很,真以为自己对他死心塌地?费尽心机只是想委曲求全?

    顾舒窈真想将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全吐出来,可又该如何辩解呢?在这个年代,女人失节是天大的事情,失了身就只能作为附属品跟随那个男人一生。这样荒唐的事情,可偏偏无论男人、女人都认为理所当然。

    一想起才抓的那几个佣人,顾舒窈又把喉咙里的话给憋回去了。她现在是顾小姐,讲话做事受传统礼教影响了十几年,她如果说轻了,他便觉得她装腔作势、欲擒故纵,若真与他辩个鲜明,殷鹤成这么敏锐的人,怎么会察觉不了?

    怎么做都不对,顾舒窈一时之间感觉陷入僵局,生了闷气,于是往大床上一倒,缩进被窝里,不再看他也不再说话。

    可顾舒窈才闭眼没多久,便感觉床的另一侧微微下陷,她知道是他过来了。

    顾舒窈警觉地回过头,发现他刚将腰间佩枪取下,正在解衬衣的纽扣。

    她与殷鹤成已有夫妻之实,有些事情有一就有二,何况她现在躺在他的床上,若是他对她做了什么,别人也觉得是理所当然。顾舒窈平时遇事再怎么镇定,并没有经历过这些,也吓了一跳,“你要干什么?”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平静地问她,“你想要我干什么?”

    她瞪着他没有说话,却见他背过身将衬衣脱下,露出结实的后背来。她低过头,避过眼不去看他,却望向床头柜上的手枪。

    她在美国的时候摸过朋友的手枪,会一些简单的操作,此外她还跟着教练练过女子防身术。顾舒窈盯着手枪,手心里全是汗,理智告诉她这只是最后的退路,绝不是上策。

    她想了想,决定以退为进,对殷鹤成说:“史密斯医生说我的身体还没有从流产中恢复,现在还不能……”

    他不温不热地开口:“成婚前,我不会再碰你。成婚后,我也不想碰你,但如果老夫人想要曾孙,我还是不会违背她。到时你也只需生下一男半女,然后在家伺候老夫人就好。其余我的事,不用你管。”

    这算是什么混账话?他就是向她挑明了,他即使娶她也不是妻子,而只是一个替他传宗接代、照顾老人的人。

    虽然这些话听着就让人生气,不过顾舒窈没有计较,因为她更在意前半句,只要成婚前两不相犯也是件好事,对她而言就是解决了燃眉之急。于是掀了被子坐起来,顺着他的话说:“既然这样,成婚前我再住你卧室也不妥当,今晚就搬出去。”

    “不必了,我睡沙发。”

    他起身去换睡袍,又点燃一根烟,抽两口就掐灭了。拿了床被子走去沙发,脚却不知道绊倒了沙发边的什么。他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一个装得满满的包袱,系的结松动了,还可以看见里面叠好的衣物。他认得,这些都是顾舒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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