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不能睡呢?

    她最爱他,她只爱他,为什么却不能听他的话?

    她全身都痛,痛之入骨痛不欲生。周身的钝痛渐渐清晰,聚集到一点。

    她的脸颊,仿佛针扎一样火辣辣地痛。

    越来越痛。

    伴随着一个低沉的男声焦躁地呼唤:“方岚!方岚!醒一醒!”

    方岚指尖刺痛,终于睁开了双眼。

    她仰面躺在戏台上,詹台跪在她身边,桃木剑尖刺伤了她的指尖,沁出一滴鲜血。

    她脸上也痛,是詹台为了叫醒她在脸上又拍又掐,此时火辣辣红了一片。

    方岚慢慢支起身子,仍有些分不清幻境与现实,伸出手揉着眉心,半晌没说话。

    詹台见她醒来,终于松一口气,身子一倾,侧坐在她身边静静看着她。

    方岚缓过片刻,像是终于理清了前情因果,皱着眉头哑着嗓子问:“几点了?”

    詹台抬起手表给她看。她就着戏台顶灯橘色的亮光,眯着眼睛认了半晌,才意识到已经凌晨时分。

    她轻轻叹一口气,想撑着身子站起来。

    他却伸手拦住了她。

    詹台忍了又忍,忍了又忍,忍得胸膛快要爆炸,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她。

    “方岚,陆幼卿是谁?”

    白骨梨埙制造幻景。鬼帛煞刚刚被埙声所破,詹台便收了白骨梨埙不再吹响。

    可是转过身来一看,方岚却已经倒在了戏台旁边的地上。

    詹台原本并不十分担心,白骨梨埙致幻却并不致命。幻景有美妙甜蜜,也有恐怖伤情,但一般人最多不过三五分钟就可以醒来。

    就算是遇上家破人亡的生死大事,只要有外力呼唤,最多十几分钟就可以醒过来。

    可是他来到方岚身边将她翻了过来,却看她满面潮红泪流满面,浑身颤抖像是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之中。

    詹台一惊,立刻上手拍她的脸颊想将她唤醒,可是他用了三分力气下手,将她双颊拍得红了一片,她却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口中不停喃喃自语。

    詹台低下身子俯在她嘴边,才分辨出她一直在喊两个字:“幼卿。”

    时而甜蜜时而婉转,时而痛苦时而忧伤。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两个字:幼卿。

    他听得愣住,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这样重复自己的化名。

    直到几分钟后,詹台才如梦初醒。

    她不是在重复自己的化名。

    她是在呼唤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那人,叫幼卿。

    陆幼卿。

    詹台目光炯炯一言不发,静静等着方岚回答他。

    她刚刚才醒过来,嘴唇一丝血色都没有,坐在橘色的灯光下,眼睛湿漉漉的,像迷路的小鹿。

    可是不过片刻功夫,她刚刚醒转过来时候的迷茫和脆弱却都渐渐消失不见,神色逐渐冷硬坚毅,又变回他熟悉的那个嚣张又戏精的方岚。

    詹台几乎要为她的变脸鼓掌叫好。他险些忍不住想出声损她,猜她的大学不是北影就是中戏。

    可是看着她满不在乎地将指尖的血滴在衣襟上蹭去,红肿着脸没事人一样站了起来,又觉得心口一阵堵,难受得厉害。

    她的脆弱和眼泪都在幻境里。都在那个“幼卿”的面前。

    詹台突然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意,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斩钉截铁地问她。

    “方岚,陆幼卿到底是谁?”

    方岚啪地一声拍掉他的手,仿佛他的手是什么恼人的虫子,回过身来说:“是我丈夫,可以了吗?”

    第29章 岳麓山

    詹台第一反应竟然是想笑。

    他下意识就想开口说:“你都还没结婚,哪里来的丈夫?”

    可是嘴巴张开,这才发觉自己原本对方岚一无所知。

    她家乡何处,她年龄几何,她读过什么大学,她结没结过婚。

    他什么都不知道。

    现在回想,除了最开始她为了骗取他信任故作亲近的那两天,几乎剩下的所有时间里面,她都在努力维持和他相处的距离和界限。

    这叫什么?这叫避嫌。

    詹台愣怔看着她,终于意识到问题的关键,心中隐隐约约有了猜想。

    “陆幼卿是你的……丈夫?那……他现在在哪里?”

    两个人又一次吵得不可开交。

    她不愿意说,他却一直不停地问。

    问得急了,方岚嗓音暗哑吼他为什么对她的事情这么上心,两个人说好一起协作帮助找到吴悠,他为什么不能本本分分只顾好自家门前雪,不要来管她的瓦上霜。

    他哑口无言被她问住。

    他也在心里问自己,是啊,我为什么对她那么关心。

    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已,公事公办友好合作,他又有什么资格非要打破砂锅追根究底,非要把她全身的秘密挖出来才算结束?

    詹台突然有些心灰意冷,闭了嘴巴不再说话,冲她摆摆手。

    十九岁的少年,心事都写在脸上。

    他蹲在地上,连背影都委屈愤懑,带着求而不得的失落和不满。

    方岚轻轻叹一口气,软下语气说:“詹台,有秘密的并不仅仅只是我一个人。”

    “你还不到二十岁,却已经在江湖上漂了五六年。你的家人呢?你道法高深究竟师从何人?”

    “我不问你为什么,你也不要问我为什么,成吗?”

    成啊,难道还能说不成吗。

    詹台倔强回头,知道心里那点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小挂念在她面前早已无影遁形,却仍要维持面子风度,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那件戏服已经被他整齐叠好,放在两人手边。

    詹台轻轻将戏服拿起,对方岚说:“戏院里徘徊不去的不是恶灵也不是妖孽,是煞气。鬼衣面帛,鬼帛煞。”

    “面帛,原是指用来遮盖死人面孔的那方白巾。孟萍自尽的时候万念俱灰,穿上自己最风光时候的戏服来到剧院。她多次割腕不成,又自觉无颜见人,最后选择在戏台正中上吊自杀。”

    “戏服上的腰带被她卸下,缠绕在戏台上方的红木横梁上。孟萍容颜极盛一生爱美,临死也不愿面目丑陋狰狞,便撩起衣襟,用那朵红艳的杜鹃花遮住脸庞,这才终于下定决心蹬开脚下踩着的梯子,上吊身亡。”

    “绳索收紧,孟萍却在本能地挣扎。她割腕不成,却在手腕上留下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她奋力挣扎,鲜血一滴一滴汇聚在戏服宽大的裙摆上,原本暗淡老旧的深红色戏服,在鲜血的浇灌之下逐渐鲜活。裙摆上的杜鹃鸟仿佛有了生命,随着孟萍挣扎的动作,在裙摆上活灵活现地摆动。”

    “孟萍挣扎数十秒终于力竭窒息,七窍流血。眼耳口鼻中渗出的鲜血打湿了覆盖在面上的那朵杜鹃花,透出诡异的鲜红娇艳。怨气一缕缕凝聚,终于将戏服化成了一件带煞的鬼衣面帛。”

    “也就是鬼帛煞。”詹台说。

    方岚神色凝重,蹙起眉头:“鬼帛煞是怨气凝结而成的煞气。它是怎么伤到吴悠的?”

    詹台摇摇头,说:“鬼帛煞,不伤人。”

    煞,便是气。只闻其声不见其物的煞气。

    连实体都没有,自然没有办法伤人。

    “煞气由怨恨凝结,正常人遇上鬼帛煞最多不过体虚惊悸,受些惊吓,但是并不会造成很严重的伤害,更不会杀人。”詹台瞥了一眼方岚,犹豫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白骨梨埙。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怀疑的地方。鬼帛煞以怨恨凝结,为何会出现在一辆行驶中的公交车上?

    更何况,煞气极怕日光,吴悠失踪在正午,还是在有着一整车人的车厢里面。

    这,绝不是煞气就可以做到的。

    方岚伸手摩挲被破了煞气的戏服,思考片刻:“詹台,我们想错了。”

    “如果吴悠的失踪和这朵诡异出现在公交车上的杜鹃花,一点关系都没有呢?”方岚缓缓说。

    “今年,距离孟萍去世刚好三十五年。如果她还在,今年正满五十五岁,应该是一位退休了的热衷跳广场舞的老阿姨,也许还会像杜阿姨一样参加一个花鼓戏的爱好协会。”

    “可是她不在了,风华正茂的时候死于懦弱和欺骗。就算她曾有过对不住别人的地方,也以生命为代价偿还了。”

    “如果,有人想替她讨回公道呢?”

    讨回公道,怎么讨回?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十五年,为什么又偏偏要选择在现在这个时间讨回?    方岚深吸一口气:“你觉不觉得我们应该去公交公司询问一下,出现杜鹃花的当天,有没有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

    老白果然有些门道,七拐八绕牵线搭桥,还真替他们找到了同跑立珊线的一位公交车司机。

    詹台熟门熟路买好了烟酒茶。他做惯了这些,早都在相熟的小卖部找到了低价挂卖的好东西,钱没出太多,面子却做得挺不错。

    那司机开门见到礼物,脸上笑意立刻浓了几分,快言快语将他们迎进门里。

    方岚脸上表情却有些复杂,詹台心细立刻体察到了,趁着换鞋的工夫弯腰问她:“怎么?有状况?”

    她一愣,微微摇摇头说:“没有,只是觉得这情景还有拎着的东西,有些像上门提亲。”

    他忍俊不禁咧开了嘴。回过神来又觉得心里苦涩。

    礼数知道的如此周全,她……是被幼卿提过亲吗?

    方岚猜测的方向不错,杜鹃花出现的当天的确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

    “就是我的搭班司机,老李。”司机喝了两口酒,面色愈发红润,声音洪亮,倒豆子一样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老李这人,一辈子命苦。哪一行都做不久,早些年在南方打工,混的满身病,前些年才回来,回来之后也不消停,每隔几个月就要搬一次家,折腾得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听说家里还曾经买了辆大卡车给他跑货,没跑两年车翻了,欠了一屁股债,好在命捡了回来。”

    司机眯起眼睛,指了指脑袋说:“一辈子没结婚,没成家。我听说,这儿还有点不清楚。”

    “那天晚上,老李跑末班,从火车站到中南大学宿舍。收车的时候已经快到凌晨1点,车上零零散散坐了几个学生,有男有女。下车的时候,老李照旧从司机的座位出来走到下客的后门,正准备锁门下车,眼角余光瞥到最靠近门的座位上,沁了一滩鲜血,像朵花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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