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南委屈开口:“我又不是故意要吃你豆腐的。只不过你的目的差一点就要达到,难道现在你要功亏一篑吗?”

    我说:“把你的手拿开。”

    他偏过眼仔细看了看我,大概是觉得我的样子实在有些平淡,停顿了一下,还是拿开。我看到落地窗上顾衍之的身影往前迈了一步。又停顿住。我和他的距离已经这样近,近到我甚至可以看清楚他今天戴的衬衫袖扣。淡金色,正方形。恰是我在去年七夕时买下来送给他的那一对。我还记得清楚他当时收到礼物时,微微挑起眉尾的神情。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给他送礼物,前前后后暗暗准备了很久。本来是想亲手做一件东西,比如陶土或者围巾之类,然而最终证明难度略大,又不易隐瞒,只有作罢。最后挑来挑去选中一对袖扣,买下来后又觉得他可能不会喜欢,怀着这样忐忑的心情一直到七夕当天。晚上我终于将礼物递出去时心情其实很紧张,可是我的表情将我的心情掩饰得很好,仿佛很随意的模样跟他讲:“只是一个小玩意儿。你要是喜欢的话当然最好啊,你要是不喜欢的话…”

    他说:“不喜欢的话会怎样?”

    我轻飘飘地说:“不喜欢的话我就不送了呀。”说完就跳起来要把袖扣从他手心抠走,被顾衍之一把抱起腰身压进沙发上,接下来就是勾住下巴一通深吻,一直到喘不过气的程度。我揪住他的衣襟大口呼吸,听到他说:“这样的惊喜以后可以多一点。”

    我仰脸看他舒展开的五官。眉眼含有影绰笑意,只这样看一看就让人觉得心里发软。我很想直接告诉他我真的很喜欢他。然而话到嘴边还是换了个方式:“你看,我买礼物其实是很认真的啊,钱也是我自己打工赚到的。你现在知道了这个,有没有觉得更感动了一点呢?”

    我被他紧紧抱住,可以感受到他胸腔的温度。感觉到他不断亲吻我的脸,像是要融化一般。然后听到他柔声开口:“我想这样。可是早就已经满了,再多不了了,要怎么办?”

    我眨了眨眼,努力想把眼眶渗出来的酸意消化掉。

    面前落地窗中映出的修长身影沉吟片刻,终于还是朝着我的方向走了过来。我浑身绷紧,猛然抬眼,在落地窗中正对上他的视线。顾衍之的脚步顿了顿。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深沉看不见底,将所有情绪都掩住。我和他对视半晌,慢慢摸索到桌子上李相南的手,后者立刻会意,很快反手握住。又模样关切地安慰了两句。我看到顾衍之的视线落在手上半晌。突然他别开视线,转过身,脚下不停大步离开。

    他的身影在落地窗上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小。直至背影拐过转台,再也不见。身后的随从不明所以,隔了片刻才慌忙跟上去。我捂住眼仰起头,想让眼泪统统倒退回去,脸颊却触到无名指上的一点硬意,那是我在二十岁生日那天,顾衍之在卧室美人榻边,套在我手上的戒指。指环里面刻有名字,指环外面钻石镶嵌,只稍稍一动,便璀璨得光芒耀眼。相同款式的一枚戒指套在顾衍之的无名指上,我曾经不止一次在看到女子同顾衍之搭讪时,上前一步跟他十指相扣,然后理直气壮地举起来宣布主权。

    我们曾经幸福成这样。我们的回忆都这么好。

    李相南在一旁看看我,突然有些着慌,手忙脚乱地要找纸巾给我擦脸,一面说:“哎你别哭别哭,你别哭啊。”

    我强自镇定,居高临下地看他一眼:“我当然不会哭。现在就哭了,以后怎么办?”

    “…”他哑然地看看我,然后有点小心地指着我的眼眶,“可是,你现在已经哭了啊。你都没有察觉到吗?”

    我伸手去摸,果然摸到满脸的水泽。顿时有些恼羞成怒,双手捂住脸。却无论如何都压制不住。眼前渐渐变得模糊,李相南默默递来纸巾,我一把抓过来胡乱擦了擦脸颊。手腕却突然被他握住,然后强行翻开手心。我要抽回来,发现自己的手心上满是指甲掐出的痕迹,有两处还隐隐渗出血来。李相南拿纸巾按住,抬头看我:“疼不疼?”

    其实根本觉不到有什么疼痛。大概鄢玉所谓的以疼止疼真的有道理。心脏的位置正一阵一阵抽紧,手心上这点相比起来就根本算不得什么。与此同时我的眼泪也像山洪一样爆发,声音更是难以维持平稳:“哎,李相南,你说这次顾衍之是不是终于讨厌我了?”

    当天晚上我没有再回去顾宅,而是住在酒店里。鄢玉打来电话的时候,我的情绪刚刚有所平复。这次他难得没有发挥毒辣舌尖功能,还算温和地开口:“就算你拒绝治疗,总得需要一点儿止疼片吧?”

    我心不在焉地回答:“您不是说以疼止疼么,我觉得挺管用的。止疼片暂时用不着,让您费心了啊。您还有事吗?没事我挂了。”

    鄢玉沉默了一下,怒声道:“杜绾,是你跟我要求做心理控制的吧!现在你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在怀疑我的医术吗!你敢给我点个头试试!”

    “实话讲我是有些怀疑你的医术了鄢医生。”我抹了一把脸,终于决定实话实说,“你究竟有没有做成功啊?顾衍之现在看起来根本不相信我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啊你告诉我试试!”

    鄢玉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五倍:“你以为一个大活人是木偶吗!心理控制的过程本来就很像过敏反应!把本来不是自身的观念强行快速灌输进去,怎么可能不会引起人本身的抗议!这本来就是一个消灭跟反消灭的过程!一个人随着时间才能慢慢接受这些观念你懂不懂!我真是受够了你们这些不懂医术还装懂的人!要不是看在你是癌症病人的份上我真懒得理你你知不知道!别以为你是病人你就有特权!给我道歉!我要求你立刻给我道歉!”

    “…”我立刻诚恳地说,“对不起。我错了。您别生气。”

    “我本来还考虑要不要告诉你,现在看我可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鄢玉阴阳怪气余怒未消,“你不是觉得顾衍之根本就没被影响么,很好。很好!再过几个月,你要是没在媒体上看见顾衍之跟叶矜在一起的消息,我鄢玉跟着你姓杜!我去派出所改名杜玉你信不信!”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鄢玉停了停,语气慢慢平静下来,“顾衍之到底也算是我半个发小,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你俩离婚之后单身一辈子。叶矜既然已经喜欢他喜欢了这么多年都不结婚,我干脆把你跟顾衍之拆开的同时,再顺便把他俩凑成堆,总比顾衍之一个人孤独终老要好。”

    我张了张口,半晌找不到自己的声音。鄢玉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杜绾,你不要怨恨我。我还是有点良心的,毕竟我得给活人打算。当然,刚才我其实也是气话,并不一定就保证叶矜跟顾衍之以后在一起。这是心理跟感情,不是中药和西药。我只是试着劝说顾衍之这样去做一做,他究竟听不听,我并没有什么把握。”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那上面淤青未消,下午的时候被李相南强行贴了两片创可贴。隔了良久,我对着电话缓慢地哦了一声。轻声回答:“那也很好啊。”

    挂断电话后不知发呆了多久。再抬起头时看见对面的穿衣镜中映出的自己,眼圈明显泛着红,脸上也隐隐有些浮肿。并且嘴角下沉,明显是情绪低落到极点的模样。再次觉得今天不回顾宅的决定是正确的。正打算去洗一洗脸,房间门板忽然被人轻轻敲了两下。我抬起头,下一刻听到顾衍之的平静声音:“绾绾。”

    我浑身陡然僵硬。听到他又开口:“开一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我们谈一谈。”

    我赤着脚走过去。在门边站定一会儿。努力语气镇定地问他:“你想谈什么呢?”

    他在外面沉默片刻。再开口时,低沉轻缓,带有再熟悉不过的温柔声线:“不管怎样,我们和好,好不好?”

    什么都记得,如何走下去1

    第三十九章 什么都记得,如何走下去(一)

    我捂住嘴,要拼命忍住才没有哭出声音来。

    是我把他逼成这样。我以前还跟叶寻寻认真讲,如果你和鄢玉真心喜欢,就不要互揣摩,揣摩到身心俱疲还什么都不说。这简直就是相互折磨。我才不会忍心看到我喜欢的那个人因为我的蓄意而受到伤害。

    我那时说得信誓旦旦。可现在我所说的话做的事要比叶寻寻曾经做的残忍百倍。我让顾衍之说出这样的话。他一直都是不动声色,骄傲矜贵的样子,没有什么人奈何过他半分颜色。现今我却让他说出这样的话。

    我自己都开始讨厌自己。

    我贴近门边,从猫眼往外看。顾衍之站在外面,手里提着一只小小的纸盒。我看清楚纸盒外围的花体标记,那是新街路口一家餐厅做的甜点。小时候有段时间我基本是一天一块,直到因为蛀牙而作罢。后来仍然时不时被顾衍之带回家里一两块,问他时他只轻描淡写说是顺路。后来我才从叶寻寻那里知道那家餐厅其实不准外带,只是因为顾衍之才得到额外特权。

    被顾衍之喜欢的人可以得到太多好处。这样的好处只不过是其中的一点点罢了。

    我渐渐觉得站不住。沿着门板慢慢滑下去。觉得心脏尖锐发疼,紧紧捂住。外面沉默了片刻,一时间静寂得没有声音,我恍惚还以为是顾衍之走了,却听到他唤了一声我的名字。

    “鄢玉告诉我,你喜欢上了别人。半年前你去a城实习,这一次又去,他说他两次都见到你跟李相南在一起。他没有说过谎话,可是这一次我不能相信。我看着你在我身边一点点长大,我更相信我自己的眼睛跟直觉。你一直善良专心,不可能轻易为了所谓的新鲜感轻易跟我离婚。你在十五岁的时候跟我说你喜欢我,你说过一生都会对我很好。我知道你当时不仅仅是随口一说。去a城之前商定过要回来试婚纱,还有蜜月选择在哪座小岛上度假,这些你统统都答应得很好。我没有办法告诉自己,你在这短短几天里突然就能变了心。我不能相信。”

    我咬住自己的袖子,眼泪扑簌簌落下,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纵向的岁月我没有办法填补,可是李相南不会比我更了解你。他不可能知道你的手指分寸和脚掌宽度,他也不可能知道你身上的胎记在哪里。他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远远比不上我们的时间。他也不可能比我更明白你习惯息事宁人的心理,还有嘴硬其实是在撒娇的目的。你什么时候想独处,什么时候想人陪,什么时候会害怕,什么时候会恼怒,他统统不会比我更清楚。我宁愿相信你是有秘密不肯告诉我。可是有任何的困难你来找我,都不会是一件丢脸的事。绾绾,你可以对我哭,对我吵,以及任何程度的肆意胡闹,我都有足够的把握和耐心陪着你一起变老。只唯独不可以像现在这么对待我。我们和好,好不好?”

    我终于忍不住,站起来一把打开门。

    眼前泪水模糊,顾衍之等在那里,还是一贯的优雅从容。可是往日他的眼睛里没有隐忍成这样,让人只看一眼就觉得再难受不过。我想现在我的模样必定是一塌糊涂。完全不知道该讲些什么,他的话滴水不漏,我那些理由脆弱的根本无从反驳。我还没有想完,已经被他一把抓住手臂拖过去,抵在墙上。

    纸盒掉落在地上。他捞住我的腰身,一手抬起我的下巴,重重吻上来。我的齿关被撬开,口腔中被从未有过地掠夺扫荡。渐渐有咸腥的味道。顾衍之向来注重举止与场合,他手把手教过我完美的礼仪,他一直将这些礼仪执行得很好。可是现在他将我压在走廊墙壁上,身体密密贴合,他吻过来的力道长久而凶猛。我的嘴唇渐渐麻木,像是被一寸一寸吞吃入腹他才罢休,可是又分明感到弥漫而来的浓郁的悲痛意味。

    良久他才放开我。被他掐住腰身才没有掉下去。他在亲吻我的眼睛,被眼泪浸得冰凉的脸上有温软的意味。他的话一字一字响起:“绾绾,收回你之前的话。我们重新来过。”

    我抬起头看向他。他一贯强大沉稳。他不曾这样放□段,用这样的语气请求过任何一个人。我紧紧掐住手心。

    我说:“可是难道你就没有讨厌我吗?”

    他说:“为什么我要讨厌你呢?”

    “你既然是说重新来过,就说明你也知道鄢玉告诉你的话是真的。”我迎着他的目光,“我确实很早之前就和李相南暗度陈仓,鄢玉这次也没有说谎。都是我在骗你。我一直都在脚踏两只船,我人很坏,利用你的信任,又辜负你。我把你骗成这样,你应该讨厌我的。你其实很讨厌我的对不对?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你。我其实罪无可恕。你怎样想我都可以。你其实很讨厌我的,只是没有说出口而已,对不对?”

    他认真地看着我,良久,低声说:“你这段话才是在骗我的,对不对?”

    “我没有在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说,“你去找叶矜好不好?她等你等了这么多年,她那么漂亮,又懂事,比我更值得你喜欢。我确实不喜欢你了,你接受这个事实好不好?”

    我从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谎言。死死掐住手心。他垂着眼睛看着我。我想,哪怕现在他再多说一个字我就会功亏一篑。哪怕他只叫我一声绾绾,或者再说一次你在骗我,我会立刻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抱住他的腰身告诉他一切。我忍了这么久,自制力已经到了撑不住的边缘。可是他一句话没有再说,他慢慢放开我。片刻之后,转身离开。没有任何停顿。

    我很少看到他的背影。顾衍之以前说过,背影会带给人一种悲伤的意味。如果可以,他会尽可能让我走在前面。从那之后的每次出差,他也总会尽量避免我看着他离开。可是今天我一连两次见到他的背影。

    顾衍之消失在走廊拐角。从那以后的一周时间里,没有再见过他一面。

    在这一周,我花了一天的时间收拾情绪。在第二天找到律师,约在露天咖啡馆,讲明相关财产转让事宜。我简明扼要说完来意,他看了看我,怔忡了一会儿,迟疑着说:“杜小姐,你是,顾氏董事长顾衍之的,妻子?”

    我扶了扶鼻梁上的太阳眼镜,说:“不是。”

    他笑着说:“杜小姐在开玩笑。就算你戴着眼镜别人认不出,可是这么庞大的一笔数字摆在我面前,除了是顾衍之的妻子身份,还能是谁。全市的人都知道顾氏的董事长呵护自己的配偶呵护到了独家私有的地步。我内人还常把顾董为爱人做过的那些事念叨给我听呢。再说两年前你们结婚登记时,顾杜氏的故事可是一直给人津津乐道。怎么可能不是呢?”

    我说:“你说是那就是吧。”

    “杜小姐心情不好?”他突然变得有些过分的热情和兴奋,同我说,“杜小姐为什么会突然想把这些财产转回顾先生的名下呢?其实杜小姐和顾先生既然这么伉俪情深,谁的名下也没有什么区别。女方一般不都是希望男方的房产等等归在自己名下,用来增加安全感的吗?杜小姐为什么会想着要反着来呢?”

    我眯眼看了看他,深深有一种遇到江湖骗子的感觉。明明今天上午预约的时候负责人特别讲明这个姓章的律师是本市在这方面最专业最著名的律师之一。其专业和著名程度可以用其每小时的美金咨询价格来证明。现在看来,分明是发货实物与商品不符。

    我看了他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你真的是姓章么?真的是立早章?而不是弓长张?”

    他说:“啊。章一明。立早章,一二一,日月明。”说完殷切地看着我,“我听说,杜小姐的父亲是杜思成先生是吗?我还听说,杜小姐是在十几年前被顾董从西部山区带回t城的是吗?是这样吗?那时好像顾董也才二十岁左右吧?这么多年过来了,杜小姐和顾董的感情还是这么好。简直就是上天注定的缘分。真是让人艳羡啊。”

    我没有说话。

    这几年间,这种类似的感情很好的话,我已经从不同的人嘴中听过无数遍。收获过无数或歆羡或嫉妒的眼神。始终觉得骄傲而理所当然。从未想过会变成今天这个地步。

    十几年前的那个暮春时候,山中时光好得一塌糊涂。我将一个人紧紧抱住,不肯松手。鼻间嗅到一股不同往常的清爽味道。一把将蒙着的布料从眼上拽下。那一天的黄昏残阳如血,而我面前的陌生人睫毛深长,眉眼间有淡淡促狭,却同时还有一点温柔笑容。

    从开始,到现在,一切真的仿若天定。

    第四十章 什么都记得,如何走下去(二)

    我以前没有试图去了解过顾家在t城所处的地位与声望。这样一个树大根深的家族,一贯的作风都是低调行事,不动声色。即使无所不知如叶寻寻,也只是同我讲过我以顾衍之为监护人,比杜程琛要好上百倍。然而究竟好在哪里,她却也讲不出来。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们对富有和很富有并没有什么太大区分的概念。直到后来已是高考之后,一次我跟着顾衍之去一场宴会,碰巧杜程琛也在那里,本来一堆人围着他在说笑交谈,回头见到顾衍之踏入门中,立刻转了风向纷纷围上来。那时我被顾衍之牵住手挡在身后,才避免了被潮水般连绵不绝涌上来的人闷到窒息而死的噩运。后来我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的杜程琛,显然他的表情有一些难看。再到后来我们即将离开,顾衍之去取大衣的空当,我被主办方莫名塞了只盒子在手中。想推辞掉又被告知是送给顾衍之的,于是进退两难中只有收下。等顾衍之取了衣服回来,主办方的人影已经不见。顾衍之将大衣给我穿戴好,低头看见我手里的盒子,拿过去打开看了一眼,微微一挑眉,又随手合上,笑着问我道:“主办方那个有些胖的王叔叔给的?”

    我在他开了又合的动作中间分明看到那里面绿光摇曳,似乎是一只手镯。我抬起头察看他的脸色,顾衍之的笑容纹丝不动,我却总直觉他并不是真的很愉悦。于是啊了一声,小声问:“我是不是做错了事情?”

    他说:“没有。”想了想,又将盒子打开,问我:“喜欢吗?”

    那镯子绿意幽幽,看起来油光而沁凉。我其实心中很喜欢,然而总隐约觉得不对劲,于是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认真说:“不是很喜欢。”

    他揉了揉我的发顶,嘴角有点笑容:“明天给你一只更漂亮的。”然后叫来一个侍应,低声说了两句。那个侍应很快带着盒子应声而去,顾衍之则牵着我的手转身离开。我在回去的路上终于有些察觉出个中意味,转头看了看他,问出来:“你在外面很受人尊敬爱戴吗?”

    外面正是红灯,车子缓缓停下。顾衍之伸手过来,把我的几根手指握在手心里一根根揉捏。然后他在无名指上轻轻咬了一口,笑着问我:“我看起来已经那么老了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却在那晚被勾起了好奇心。于是第二天上网,花了一天的时间查找顾氏资料,最终觉察,顾衍之比我想象中更要强大一些。他手下掌握的顾氏,其资产与员工,技术和战略,超出我曾经认知的范畴。而他自身的背景深厚,身家数字庞大的程度,也超出我曾经以为的他的样子。

    然后他在前年时候,几乎将这样的全副身家都给了我一个人。

    我还记得他在突然告知我这个决定时,云淡风轻的态度。而除了那句“增加安全感”之外,他其实还有另外一句话跟在后面:“况且,听说结婚之后,丈夫总要给妻子上交工资卡。”

    他一向不吝于讲这些话,也不觉得做这些事哪里不妥当。相反每每都做得稀松平常,就像是一件与就餐聊天无异的小事一样。我的反应倒是比他还要强烈,睁大眼睛看他良久,才喃喃说出口:“可是,太贵重了。”

    他那时给我的回答是:“绾绾,你会说出这样的话,就还是说明,你觉得我喜欢你不如你喜欢我得多。如果你有我信任你,或者是你信任我一样信任你自己,就会觉得,这种事并没有什么所谓贵不贵重,值不值得。”

    他曾经花了很久的时间,一点点耐心地告诉我,他是真的很喜欢我的。

    如果能够自私一些,直接告诉顾衍之我得了癌症的事实,我想,接下来我的痛苦一定比现在少许多。他一定将最坏的一面留给自己,在我面前时,甚至还会有笑容安慰。可是我想,顾衍之应当也同我想的一样,喜欢上一个人,不过就是想让他尽可能过得好一些罢了。

    我还记得他的父母去世时他的样子,我也没有忘记他抱着我说过的那句“我只剩下你一个”的那句话。我想象着顾衍之在知道事实之后,即使在我的强烈反对下不会陪我一起长眠,可是他眼睁睁看着我死去之后,一定会难过很久。

    倘若我没有自作多情,他当真留恋我到这个地步,我如果未来地下有知,必定不会想看到他余下的生命过成这样;倘若是我自作多情,在我死去之后总有一天他会爱上别人,那么还不如现在就开始。所谓的长痛不如短痛,至少还可以让他省去一个看着我死去的痛苦。总归有那么多的女子喜欢他,他随便找一个,都会很容易地一起慢慢变老。也许他会忘了我,也许他会永远地讨厌我。可是于他来说,这都已经算是不好之中的很好。

    从第三天和第四天,我花了两天的时间,将本科毕业答辩的论文从内容到格式都修改完毕。其实其中大半部分都是之前我做了初稿之后再由顾衍之捉刀修改而成,包括文章摘要和后面论文正文里最重要的实验数据部分。只有寥寥一页英文翻译是我添加的东西。顾衍之一直都很聪明,我曾看他翻阅公司文件,复杂的文字和数字被他一页页翻过去时,甚至没有停顿。将我的论文资料整理编写的时候更是小菜一碟。人家半年做一篇答辩论文,两个月前他从查看我的论文资料到从头到尾编辑完只花了一天半的时间。

    我在第五天去找导师,将论文交给他看,他翻阅很久,一遍遍从前往后,我还以为是有什么不对,突然他指着论文转过头来,认真问我道:“这都是你自己做的?”

    我脖子一梗,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是啊。”

    我清楚地看到他登时两眼放光,搓了搓手,诚心诚意问我说:“我要是没记错,你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保研了?为什么后来又放弃保研名额了呢?以后还有想考研的打算吗?你要是有的话,只要过了初试,复试你来找我,我一定保你没有问题!”

    “不好意思啊老师,我没这个意向。”停了停,又问,“您看我这篇论文还行吗?如果行的话,我能不能提前一些时间答辩呢?您看这个月底可行吗?”

    我前后算了算,离答辩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而我最终的寿命终点是在三个多月之后。按照鄢玉骨癌晚期病人从肿胀疼痛到形销骨立的步骤,我想,我大概不能保持现今这种状态到真正答辩的六月中旬时候。

    我跟导师磨了一个上午,并且拒绝告诉他将时间提前的原因,但最终还是成功地将答辩时间定在了半个月后。刚刚走出教学楼,就接到章律师打来的电话,告知我顾衍之已经签完了财产转赠协议。我哦了一声,停顿一会儿,问:“他签订协议的时候,表情是什么样子的?”

    他在那边仿佛犹豫了一下,同我说:“顾先生的表情有些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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