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时九岁,同母亲说了一会儿话,悄悄背着行李回自己那个破旧的,勉强能遮雨的家。

    是夜下着大雨,他一点也不怕,反而感到快意。

    然而当夜,安远侯就红着眼睛找了上来,斥责了他一顿后,这个大男人居然落泪了,自责不已,要他回去。

    纪云开无法拒绝脸上仍然淌着雨水的安远侯,只是告诉他,希望他可以对自己像对周家兄妹一样。侯府给他安身之所,他已很感激了。

    安远侯自是答应下来,可到底还是不一样的。纪云开建议过数次,但他对子女一如既往,并没有太大改变。

    纪云开有些失望,他自小没有父亲,设身处地想一想,心里也怜惜那个小姑娘。怜惜之余,也有歉疚。

    他能理解她对他的讨厌,甚至暗暗想把讨厌换成另一种情感,一种隐秘的,他自己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感。

    那个时候的他,已经意识到他对她的在意,超乎寻常。

    他把安远侯给他的东西,给她送去,结果被她原封不动地送回。

    每每送去,每每都被退回。

    他想,大概是因为她讨厌他,所以不肯接受他的示好。那不如换个方式,既然她爹爹不肯待她好,那他就假扮她爹爹,对她好一些,再好一些,哄她开心,让她高兴。——一想到这儿,他心里怦怦直跳。

    可惜适得其反。她勃然大怒:“我才不要你假惺惺地做好人!”

    她更加讨厌他了。

    他想,或许等他离开周家就好了。

    十四岁上,纪云开在沈家军营历练,回安远侯府的时候渐渐少了。

    十六岁那年,他干脆留书出走,随沈大将军去了边关。

    他原以为,如果他不在周家了,她可能会比之前得到更多的父爱,也会渐渐减少对他的讨厌。或许还会接受他的好。

    望月楼下的一方手帕让他坚定了求亲的念头。他想娶她,想一辈子对她好。

    然而她仍是拒绝了他的提亲,甚至不惜以死相逼。

    他不想放她,可他更害怕她寻死。

    他再次踏上征程。

    大概只有他离开了,一切才都会好起来。

    ……

    周月明看着看着,不知怎么,视线竟然有些模糊。她合上了手札,许久沉默不语。她想象不出纪云开生前写这手札时,究竟是什么样的场景,只是她自己如今看了,心里沉甸甸的,一时之间,想到了许多旧事。

    她自己心里也清楚,父亲待他们兄妹不够亲近,其实和纪云开并没有太大关系。——在他出现之前,父亲待他们就是这般淡淡的。纪云开死后,父亲待他们也是如此。并未因为他的来去而改变多少。

    只是她到底是不甘心有个同龄人在父亲心中有这样高的地位。所以她下意识去责怪、去迁怒纪云开,似乎这样便可以掩饰父亲对他们的漠视。

    周月明双目微阖,良久之后,才轻轻叹一口气,声音极低:“不是你离开了,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不是……”

    这日午后,周月明在窗下坐了好久,她没在往下继续翻,而是将手帕、那个写着字谜的名帖以及这手札一起收了起来。

    这天夜里,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中有两个她,一个是现在模样,一个是小时候。她仿佛是个透明人,又像是个旁观者。走马观花般,看了许多画面。

    次来醒来时,梦里的场景已经忘记了大半,只觉得脑袋隐隐作痛,脸上却有泪痕。

    刚一坐起身,待要更衣洗漱,却听丫鬟青竹一脸凝重道:“姑娘,不好了。”

    “怎么了?”周月明按了按眉心。

    青竹小声道:“徐家一大早来报信,说是徐夫人不大好了,二太太正往那边去呢。”

    周月明心里一咯噔,瞬间清醒过来。说不大好了,那多半是没多少活头了。她抓着青竹的手,小声问:“怎么会?我上次见她,还好好的……”

    徐家表哥也要没有母亲了么?

    “我恍惚听说徐夫人心口痛,半夜发病……”青竹声音渐低。

    周月明怔怔的,是心疾啊。

    她记得徐夫人,是个极其慈爱的妇人,爽朗爱笑,就这么没了么?

    去年八月到现在,短短半年间,已有她认识的两个人先后离世。她感叹生命无常的同时,不由地想到:徐表哥没了母亲,肯定很难过吧?

    徐夫人殁了。

    她心疾半夜发作,大夫赶到时,已经昏迷不醒了,勉强灌了一些汤药,仍是没撑过去。

    周月明去吊唁时,见到了容色憔悴的徐文竹。

    有旁人在侧,而且安慰的语言也苍白无力,她半晌只干巴巴说了一句:“表哥节哀,保重身体要紧。”

    徐文竹望着她,良久才点一点头:“多谢表妹。”

    母亲去世,他也无心顾忌其他,面对自己挺有好感的姑娘,此时也没有说话的兴致。

    他是家中次子,父母重视兄长,疼爱幺弟。他努力绘画,未尝没想过引起父母的关注。

    可是,如今他母亲没了,他没娘了。

    ————

    雁鸣山下往西二百里,有两间并排的木屋。

    木屋外的空地上,晾了不少草药。

    一个梳着两个辫子的姑娘蹲在草药前,百无聊赖,翻检着草药。

    忽然,她的眼珠转了转,大声吆喝:“下雨了!下雨了!收药材啦!”

    她刚喊一句,木屋被人从里打开,一个高瘦的身形猛地窜了出来:“快收啊,别被雨——咦,雨呢?”

    他快走几步,到姑娘跟前:“死丫头,你又说谎,当心长不高!”

    “我叫桑桑,不叫死丫头!我这么高,够了,不用再长了!”姑娘站起身,“不说草药被雨淋了,你会出来吗!这么久了,你还盯着那个人看,还没看腻啊!”

    “什么看腻?我是在看他什么时候醒来……”男人挥了挥袖子,“前几天,咱们一起看到的,他手指头动了,你忘了?”

    桑桑摇头晃脑:“你眼花了,还神医呢。医了半年还医不好……”

    “你,你,你……”

    他们两人这般争执吵闹,与此同时,木屋里的那个人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31章 亲事

    “吴正业,你自己慢慢晒,我要去歇一会儿了。”桑桑做了一个鬼脸,蹦蹦跳跳要回木屋。然而行到门口时,她却忽的转身,去了另一个房间。

    这间木屋自然没她住的整齐,不过还算干净,房间里弥漫着一种草药的味道。阳光透过木窗照进来,她一面拿自己需要的药材,一面喃喃自语:“冬虫夏草、红景天……”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隐约觉得背后有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这感觉异常明显,让她无法忽视。她下意识回身,只见原本躺着的“活死人”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墨玉般的眼眸深沉如海,璀璨如星,似是在凝视着她,又像是什么也没看。

    桑桑眼珠子转了转,随即清了清嗓子,高喊:“吴正业,醒啦,醒啦!你的人醒啦!”

    少女声音高而尖利,吵得外面的吴正业直皱眉:“嚷嚷什么?死丫头又骗人是不是?”

    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走进来,心里并没有多少相信,但是当他看到那人的情形后,他立时睁大了眼睛,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嗨,终于醒了啊!”

    纪云开刚醒过来,四肢无力,脑袋痛得厉害,他动了动唇,刚要说话,却发现这个古怪的男子翻他的眼皮,又拉过他的手臂把脉。

    嗓子像是在冒火一样,纪云开艰难开口:“这……是哪里?你们……是谁?”

    他脑袋混混沌沌,勉强记得自己之前是在雁鸣山附近与人厮杀……

    吴正业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沉吟道:“怪不得能醒来,脉搏确实比之前有力一点。”他瞪一眼干站着发呆的桑桑:“愣着干什么?你把冬虫夏草放下,赶紧煎药去!”

    “又不是我捡回来的病人。”桑桑做了一个鬼脸,但还是很听话去煎药。

    “呀,你睡了这么久,还醒过来,我真是了不起。桑桑那死丫头非说你没救了,说什么,兴许你五脏六腑都摔烂了。还是我英明……”

    纪云开虽然强撑着,但还是在吴正业的絮絮叨叨中沉沉睡去。

    纪云开再次醒过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一个身形瘦高的古怪男子站在床前:“醒了?醒了就喝药。”

    纪云开微微眯眼打量着他,见这人面容不过是三十来岁,但两鬓已有银丝。他回想着上次醒过来时的场景,知道是他救了自己,轻声道谢:“多谢,不知恩公怎么称呼?”

    他想要直起身,然而浑身无力,他也使不上劲儿。

    “你别动,躺了半年了,哪还有力气?”吴正业连忙道,“当然,你也别太担心。你昏迷的这段时间呢,我试过给你针灸,给你药浴。等你好一点儿了,还能继续。过得一段时间,估计就好了……来来来,喝药喝药……”

    纪云开双眉紧蹙,半年?他已经昏迷了半年?战事结束了吗?沈业他们呢?有没有在找他?

    吴正业似是才想起来:“你刚才问我名字是不是?我叫吴正业,口天吴,不务正业的正业。不对,是务正业的正业。”

    他很熟练地端着药碗,就往纪云开口中送。

    纪云开一不留神,被他咕咕咚咚灌进去大半碗。

    这药极苦,也不知都是哪几味药,喝得他直皱眉。

    “你是大周的士兵吧?”吴正业询问,“可能还是个将军?你别这么看我啊,我也是大周人。我要是想害你,不救你就行了,还用等到现在?”

    纪云开垂眸:“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敢问恩公,这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吴正业向东一指,“往东走二百里,就是雁鸣山啊。”

    纪云开沉默不语,从这个吴正业的话里,他知道,去年七月底,吴正业在悬崖挖灵芝时,看见了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他。

    当时他气息微弱,心跳也几不可闻。吴正业背他回来,各种方法都试了一遍,吊着他一口气,却无法让他醒过来。

    谁想到都过了半年了,这个人居然清醒了,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吴正业一脸喜色:“看来我的医术又长进了不少。”

    “多谢恩公救命之恩。”纪云开诚恳道谢。

    他记得他当时手刃对方时,已经力竭。本以为是同归于尽,原来还能活着么?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吴正业继续问。

    什么名字?纪云开眉心忽的一痛,眼前不知为何忽然出现一幅画面。

    好像是在安远侯府,他竟然穿着一身白衣,饶有兴致地问卿卿:“那你说,我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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