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处一个小姐正和她说着什么,她侧头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李斯函迎了上去,李家的一双儿女,生来就是众人的焦点。

    中间的琉璃屏风撤下,偌大的宴厅中,一个眉目清冷的乐师正在弹奏钢琴,而更多的客人在看到李家小姐真面目后,都隐隐带着一丝失望和疑惑,并不是他们照片见到的模样。

    不过,李家的财富足够让他们蠢~蠢~欲~动,人人不动声色看向年轻的小姐们,考虑一会是请哪一位小姐上场。也有大胆的少爷跃跃欲试,预备一曲清音博得佳人心。

    听说又有新的客人要到了,李家老爷亲自去迎接的大人物。

    热闹都是她们的,她什么也没有。

    特别看到简家的两位少爷也看着那边,邱铭恩气恼极了,却不知道该气恼什么,这时忽听到一个声音:“帮我倒一杯茶。”她转头看去,是个陌生的小姐,大约是将她当做李家的丫鬟了。

    邱铭恩嘴唇抽~搐了一下,她定了两秒,在骂声出口之前接过了杯子,每一个杯子下面都有配合桌面的细微差别的花纹,昭示来人特殊的身份。她折身转过去,交给真正的丫鬟:“去后厨,要一份西冷红茶——让那个小伙夫送过来。”

    后厨哪里还有姜鹿尔的身影,邱铭恩刚刚离开,她便立刻扶着昌阿伯起身,先去后院的工友房。

    昌阿伯在硬木板床~上躺了一刻钟,然后坐了起来:“鹿尔,那厨中锁住的旧碗,可是田管家移走了?”

    “没有。我也奇怪呢。”姜鹿尔给他递茶,“阿伯好像特别在意这碗。”

    昌阿伯神色有些奇怪,冷泠泠的汗在额角冒出,半晌,他说:“这是不祥的碗。”他似乎会想到什么,恐惧在眼中一闪而过,“也许是我想多了——这是多多岛……”他猛的喝了一口茶水。

    “鹿尔,我要你现在就去做一件事。”他低声在她耳边吩咐,姜鹿尔的神情渐渐变得惊异起来,不过还是很快点了点头。

    外面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惊得昌阿伯猛然咳嗽起来。

    “现在就去。”昌阿伯叮嘱,“立刻,马上。”

    敲门声更急,姜鹿尔打开门,外间是一张土著少年的脸。

    “好先生,快救救命。我阿姆,她生不下来啊……”脖子挂着兽骨的土著少年面色焦急,无视姜鹿尔,直直扑向昌阿伯。

    正是那个怀了双生子的达雅客族长屋屋主的女人。

    第二十六章

    昌阿伯迟疑着, 少年却一把拖住他的胳膊, 大有不达目的不放手的架势。

    他只得对姜鹿尔使个眼色, 示意她先出去。

    屋子里的叨咕声渐渐听不清了。

    姜鹿尔隐隐有些奇怪, 矿区有医生、土著人族里也有巫医不请, 走这么远悄悄来求昌阿伯。

    他有药,但治不了病——昌阿伯可不会接生。

    她向前走过一排平屋, 紧接着下面就是一层茂密的灌木丛,走过花丛指路的小道就到了宽敞明亮的后厨。

    昌阿伯要她做的事情——

    在每个橱柜、每个木板、每个房间前面都要寻找, 直到发现这些碗的下落。

    但是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她在找这些东西。

    姜鹿尔小心翼翼将后厨、储藏室,甚至净房,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到了, 一无所获。

    但是意外有了新发现。

    多多岛雨季分明, 旱季时干燥的地上太阳一晒, 全是层层的灰,这后厨人来人往,灰尘被踩的踏踏实实, 既有布鞋也有草鞋,但是在这些浅浅的脚印中她看到了一双皮靴的。

    只有半个脚掌,陷在草丛旁有些湿~润的草地上, 脚印的旁边又有几个光脚的印子,急促挤在一起, 看起来似乎颇为匆忙。

    姜鹿尔心中惊疑不定,李府虽然管理不如其他大族,但基本的仪态要求也是有的, 怎么会有光脚的下人出入?

    她想了想顺着方向向前以三米为半径,果真在另一处草地又发现几处痕迹,一路顺藤摸瓜,沿着这细细的蛛丝马迹,竟一直通往李家宅邸旁处的密林。

    这密林外处衔着岛屿茂盛湿热的丛林,加之地上沼泽遍布,是爬虫蛇蚁的乐园,素日少见人烟。

    为了隔绝此处,李家宅外顺着地势扩展了外河,并留下一两处泄洪口,每每雨季时候,外出密林更是一片泽国。

    怎么会有人从此处来?还是说有人从这里离开?

    姜鹿尔正扶着树枝细看,忽的一只手按在肩膀上,惊得她几乎瞬间跳起来。

    然后一只大手在她头上自然揉了揉,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看什么呢?”

    却是程砺。

    他似乎喝了些酒,身上有淡淡的酒香味,一双眼睛格外深邃。

    “阿砺哥?”

    程砺越过头顶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外间的泽地开了一地不知名的花,炫丽夺目。

    “没什么。”姜鹿尔摇摇头。

    细细的发丝在她光洁的脸颊上晃动,程砺的目光随着那柔软的发丝闪烁,他本站在她身后,姜鹿尔这么一转身转身,两人的距离不过一臂,她轻柔的呼吸喷在他挺括的制服上,叫他身上竟比方才饮下烈酒还要更热一般。

    姜鹿尔感觉到空气中细微而奇异的变化,微退一步拉开一些距离,背后是柔软的树叶,隔得她的背又痒又麻。

    “阿砺哥可是有事?”她眼睛看着他的下巴,上面有细密的青茬,将一张英俊的脸显出几分不羁和落魄来。

    程砺摊开手,手心是一瓶药膏,他一手扯了扯衣领,额角也有浅浅的汗水,“简家来人报信,要我们现在赶回去——昌阿伯应该没有大碍,但也需要好好静养,这些药活血散淤效果很好。”

    “谢谢阿砺哥。”姜鹿尔垂眸伸手接过药瓶,因为刚才照顾昌阿伯,手套取下来了,紧扣的袖口此时挽了起来,一伸手袖子滑落,露出上面新伤旧痕,这些都是她之前学习制作黑果鸡时被热油所烫出的水泡,虽然上了药,但暗色的伤疤分布在白~皙的手腕上,依旧显得有几分触目惊心。

    程砺眸色一暗,紧紧盯着她的手。

    姜鹿尔不自然的放下袖口,追问的目光让她有些心虚,她咽了口口水,听见他的声音又冷又硬,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怒气,问她:“他们打你?”

    姜鹿尔汗道:“他们为什么要打我?”

    他忽然想到什么,连呼吸都冰冷下来,一手按住她肩膀:“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你跟我说实话,什么都不要怕。”

    姜鹿尔吁了口气:“阿砺哥,小姐对我很好。”

    “那你手上的伤……”

    “这些嘛?中午阿砺哥不是也吃了么——”

    见程砺皱眉,姜鹿尔微微叹气:“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天下哪有天上掉馅饼不劳而获的好事。”

    她补充:“就算有,只怕这馅饼也有毒,跟那锅里的热油一样烫嘴哩。”

    程砺被她可爱的表情逗笑了,嘴里那句对应“不劳而获”的“只要你想”便留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姜鹿尔心里还记挂着昌阿伯托付她的事情,想打发程砺:“阿砺哥,虽然你现在身份看起来好像不太一样,但现在毕竟还是在简家做事,可不能耽误了正事,昌阿伯那边我会好好照看他的。”

    程砺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怎么?这么想急着赶我走。”低低的声音里竟有几分幽怨。

    姜鹿尔听得耳朵一红,自从午间程砺对她的维护之后,两人之间好像无形中变得更近了些,她也敢微微放松一点,开起程砺的玩笑了。

    姜鹿尔辩白:“我哪里敢,以后我还等着程大人对我的多加照顾呢。”

    程砺对这个答案显然有些意外,他歪头看她,笑意缓缓露出,伸手拍了拍姜鹿尔的肩膀:“既然如此,我有一个东西要给你,你一定不能拒绝。”

    “诶?”

    他从腰间取出一包沉甸甸的东西,沉黑的布包,里面是崭新的大银:“这有百元大银,昌阿伯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这些钱一半是借给他的。”

    “一半?”姜鹿尔看着那钱。

    “还有一半,是借给你的。”他的一只手按在姜鹿尔的手腕上,滚烫的手心好像烙铁,将她的手掌翻开,沉沉放在她手心,“鹿尔,用这些钱去找李雪音,请她帮你完成最后的脱身凭札赎买。记住,不能告诉任何人,只能找她。”

    “李家在风暴中越卷越深了,虽然看不见风眼在哪里,当狂风来临时,所到之处,如腐索御马。”程砺松开手,“不要拒绝我,鹿尔。”

    姜鹿尔抬头看他。

    他亦同样看着她,身上虽有酒气,嘴里却没有半分酒话,然后将一张早已预备好的纸条塞到她手里:“尽快离开李家——或者在多多岛,或者马六甲,你值得更好的去处。这些地方,正在招人,老板都是正经的生意……”

    “谁在那里?!”远远的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姜鹿尔吓了一跳,背心扎在树枝上,疼得她一咧嘴,程砺眼疾手快,迅速扣住她肩膀,一个转身,两人都稳稳站定。

    李斯函正带着两个好奇的洋人朋友参观娘惹菜制作的后园,不想竟然看见姜鹿尔和程砺两人在此窃窃私语,他向来对简家人没好感,眼睛在程砺留在姜鹿尔肩膀的手上扫了扫,声音愈发不友善:“程先生难道又是来要醋的吗?”

    他指路:“后厨在这边。”

    程砺笑了笑:“李公子说笑了,醋喝多了、伤身。”

    李斯函看姜鹿尔,还呆呆站在程砺身旁,心里不悦:“还傻站着干什么?后厨的事不要做了么?”

    程砺临走冲姜鹿尔眨了眨眼睛,姜鹿尔连忙低下头。

    待姜鹿尔走过来,李斯函这才气哼哼道:“简家的人越来越没有规矩,家宅后院竟然也随意出入。”他半信半疑看姜鹿尔,“他真是昌阿伯子侄,我从未听昌伯提过。”

    姜鹿尔咬了咬唇:“大约,是比较远的子侄吧。”

    他身旁两个年轻的洋人都是同龄的朋友,一个便看着姜鹿尔笑用英语意味深长道:“密斯特李心情糟糕,看来要审案,我们要不还是自己去参观吧。”

    李斯函辩解:“我不过是看不惯简家人那嚣张的样子罢了。”

    另一个洋人笑:“可你刚刚看到简小姐明明非常开心。”

    李斯函不自在看了一眼姜鹿尔,分辨:“哪里,我那是尽些地主之谊。”

    两人都齐齐笑起来。

    姜鹿尔只做听不懂。

    两人又窃窃议论程砺看姜鹿尔的神态似乎有些奇怪。

    大卫笑:“那位先生的神态奇不奇怪我没有看真切,不过咱们这位密斯特李看她的眼神和看我们的眼神不一样我是看真切了的。”

    他用的词是“她”而不是“他”。

    姜鹿尔心头大震。却不能解释。

    李斯函闻言有几分恼,翻脸不再叫他们多看,吵吵嚷嚷推着两人走了,只单单叫姜鹿尔一会送两盏新熬好的肉骨茶过来。

    他推着两人走出数步,回头看来,姜鹿尔仍站在原地,见他回头她立刻恭敬而紧张低下头去。那一瞬间,李斯函有种错觉,姜鹿尔完全听明白了他们的对话。

    但是,一个小小的契工,纵使生的好些,能写自己的名字已是少数,更何况是听懂他们的话?他不由自嘲。

    正在这时,外间传来汽车的鸣笛声,似乎是有客人来了。

    姜鹿尔轻轻摊开程砺方才塞给她的纸条,里面短短几行地址,字迹清逸有力,典型的行楷风骨,既不像草书肆意,又不如楷书过分端正,恰如其人。

    她立刻收回纸条,在手心握了握,郑重放好。

    午膳结束,轮到茶亭的各色茶点一刻不停忙碌起来,月娘不时取出帕子擦擦额头,浓郁的各色香味交织在一起,忙碌的丫鬟们正在为各位客人的口味分类备茶。

    姜鹿尔先转达了一个伶俐的丫鬟为二少爷送茶的事,跟着她一同出门,然后转了方向,她自不会去宴会所在,只在拐角处等候,等了一炷香时间,这才看见一个田管家身旁的执事路过,姜鹿尔连忙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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