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函更加恼,便将床~上的薄纱被子和枕头和毛手毛脚的狄勇勇都呼啦一声推开了去。

    “滚!”

    “你这人, 好赖不分,要不是我帮你挡着, 你现在连命都没了。”

    “出去!”李斯函喉咙低吼。

    “跟我发什么脾气!你的腰又不是我打的!”狄勇勇顿时也恼了。他本是好心,看他如今落魄,已经是不计前嫌在帮他, 挨了一拳不说,这人竟还将火撒在他身上。

    “滚出去!”

    李斯函猛烈咳嗽起来,嘴角跟着沁出一丝丝血迹。

    狄勇勇还要讲清楚,程砺咳嗽一声,他讪讪闭了嘴,走过来。程砺叮嘱医生仔细检查,然后一手搭在姜鹿尔肩膀带着她一同出去。

    已经走到门口,姜鹿尔放缓脚步,回头一看,李斯函靠在床~上,正看着她,察觉到她回头,他转过脸去。

    姜鹿尔想到可怜的李雪音,轻轻在心里叹了口气。

    自从李斯函上一次在红树林那一击,程砺在长屋接收了族长的调停,看在达雅人的支持和中立下,他对李斯函勉强维持着面上的体面。

    这体面既脆弱又微薄。

    李斯函虽然做了权利的女婿,但他的激进在土著人中并没有赢得好名声。成群结队的商人进入雨林,大肆收购族人的野物和陈年的旧物,那些曾经积累在角落的各种坛罐和钱币都被收走,族里的巫师说这是在窃取族人的气运。

    气运窃没窃走不好说,好几个年轻俏~丽的达雅少女倒是被离开的商人带走了。

    而卖出的钱物他并不是用来改善生活,而是换成了锋利的长刀箭镝,甚至火枪。

    族中议论不满情绪更甚,直到李斯函此番离开才稍微缓解。

    程砺看了一眼还在骂骂咧咧的狄勇勇,后者立刻闭嘴:“怎么将他搬到这里来了?”

    狄勇勇无奈:“我也不想。开始简瑜只是教训了他一顿,谁知道他就跟自己去找死一样,要不是我拉了一把,就他那小白脸样……你说这人都昏倒在我怀里了,我总不能见死不救不是——这就带过来了。”

    阿冉建议:“明儿能喘气了我立马叫老三他们将他搬出去。”

    “嗯。”程砺点头,想起什么,转身拍拍姜鹿尔的肩,“鹿尔,我还有点事,你先回去。”

    姜鹿尔转身瞬间隐隐听到他问:“大勇,你将今天的事情原原本本再说一次。”

    她心头一动。

    程砺怀疑李斯函并不是空穴来风。

    作为哥哥的知道妹妹的去处,不先去找妹妹确认情况,却先去找一顿打。

    而且还这么巧,在狄勇勇面前被打,然后再由着他带回来。

    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这一夜,医生一直忙到傍晚才离开,又是接骨又是缝针,简瑜对自己的二舅子下手,货真价实无微不至,丝毫没留情。

    第二天大早,姜鹿尔便起来了,早上的空气湿~润且凉,太阳还是红~润润的,她穿了一身稍微正式些的衣裳,从花园去前院。

    走过花园的时候看到旁边一盆花倒了,不由停下来,预备将它扶起来,花盆的另一边伸出另一只手来。

    姜鹿尔一惊,那只手松开了。

    李斯函看着她将花盆放好,站起来。

    这是经历李家家变之后,这么久他们第一次面对面这么说话。

    “鹿尔。”他站起来,一只脚跛着,颤颤巍巍站在她面前。

    “二少爷。”她礼貌回应,等着他下文。

    “你来李家之后,我李家待你如何?雪音待你如何?”他问得平静。

    “二少爷是有什么事吗?”

    李斯函声音添了些悲凉:“你也算是半个李家人,我也从未将你完全当做契工下人看待。李家遭逢此大难,始作俑者逍遥法外,雷兰珍胡乱捉了几个闹事的土人就将这事揭过去,我虽然被护着逃了出来,但是世态炎凉,落井下石、恩将仇报者不计其数,连自保都艰难。”

    姜鹿尔漆黑的眼眸看着他,仿佛看穿他的心事,李斯函微微移开一点目光。

    “雪音是我唯一的妹妹,她现在处境艰难,身陷狼口,可恨我竟然没有一点能力可以去救她,甚至连看她一眼都是奢望。”

    姜鹿尔微微叹了口气。

    李斯函眼眶微红,情绪隐忍:“简瑜将她视作玩物禁脔一般,蹂~躏践踏,如果她真的怀上了简家的孩子,那不只是对她自己的羞辱,更是对李家族人的羞辱,对李家成~人礼上所有死去的亲友的羞辱。”他说,“我知道你知道的,李家惨案背后的真正凶手是谁。”

    姜鹿尔沉默。

    他逼近一步,痛苦又带着羞辱道:“他那样一个唯利是图的商贾,只怕会将我妹妹身上的一切榨干,然后就像破布一样撕掉。”

    他握紧拳头,仿佛怕她不懂一样,做了一个用手撕东西的动作,“然后,她会被像垃圾一样,毫不留情扔在地上,被碾压,被践踏。”

    姜鹿尔咽了口唾沫。

    她听见他悲愤中潜藏的恨意和耻辱。

    “那,二少爷想要我做什么呢?”

    李斯函转过头,垂下他那双褐色的眼睛:“我想见雪音一面。”

    “这个很困难。”

    “以你现在的身份,并不困难,如果你以过生日的名义,邀请她们小小的聚一聚——简瑜一定、不,他巴不得给程砺这个面子。”

    “你可以拒绝我。”他固执说,声音惆怅,“我会自己去见她,但是下一次,大概也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生辰?”

    “我知道你很多东西。鹿尔,我说过,我从未将你完全当做契工下人看待。”他嘴角微扬,扯动嘴角,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姜鹿尔拒绝:“阿砺哥不会同意的。”他甚至连简瑜亲自前来都没有见上一面。

    “他会的。”李斯函肯定,他嘴角复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苦涩,“他如今也有这样的能力。”

    姜鹿尔皱眉,没理会到他的怅然,只看到酸唧唧的眼红,心里有些厌烦他如今这样阴阳怪气的模样,又看他脸肿肿鼻青青,只忍着道:“恩,能力么,阿砺哥哥自然有。”

    李斯函噎住,一时说不出话,又见她神色冷淡,顿时心头渐渐凉下去,他看着姜鹿尔,她只看着旁边一簇簇红霞彩云般的花朵,过了一会,李斯函垂下眼睛,点了点头:“如此,刚才打扰姜姑娘了。”

    他转过身去,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去,腿上的伤口经过一夜只简单包扎过,现在站了这么一会,姜鹿尔才看到地上隐隐有血迹。

    她忽然感到一阵难受,这种难受来源于一个曾经风华的人如今的卑微。

    或许,他也是关心李雪音的,毕竟,她是他的妹妹。毕竟,曾经,他是那样宠她。

    姜鹿尔听见自己喊了一声:“等等。”

    她喊得那么轻,本来以为他根本听不见,但是远处的男人却站定了。

    姜鹿尔吸了口气,告诉他:“见面虽然不能,但是,我可以为你捎信。”

    李斯函停下来,微微侧头:“谢谢。”

    姜鹿尔呼出一口气。

    等远处的人走过,她才感到肩膀上多了一层纱。

    回过头去,不知何时站在后面的程砺正看着她,新生的阳光倾泄而下。

    “为什么不答应他让他们见面?”

    “女人的直觉。”

    “直觉?”

    “女人对感情的直觉。他对雪音小姐的态度——并不是听到的那么友善。”甚至可能是威胁,所以她选择让他们通信,也许脱离现实的信笺会唤起两个人曾经的情绪,对雪音是个安慰,对李斯函是副心药。

    “女人么?”

    “不是吗?”姜鹿尔回想李斯函的模样,“他从头到尾关心的都是雪音小姐怀~孕可能带给他的伤害。”

    “是啊,你也是个女人。”程砺伸手点点她的鼻子,“那你用你敏锐的直觉,说一说简瑜对李雪音的态度?”

    姜鹿尔脸红了,一甩袖子走开。

    程砺跟着走了上去,两人消失的时候,拐角处走出一个一跛一跛的人,慢慢顺着花丛往回走去。

    他隔得很远,自然听不到程砺和姜鹿尔剩下的讨论。

    “既然简瑜在意李雪音,那你觉得他为什么要对李斯函下这样重的手?”

    “这并不矛盾。”

    “哦?”他好整以暇看着姜鹿尔。

    “我同意你说的,简瑜是个商人,我同样同意你的话,他唯利是图,为了达到目的甚至不惜用一些极端的手段。但是我不认为你说的关于他对雪音小姐的感情——仅仅是一场露水和贪欢,为了她的美貌而头脑发热做出这样疯狂的事情的人,将她囚禁软禁。”

    “女人的直觉吗?”

    姜鹿尔不服气:“如果他真的为了这个,他不会沉默隐忍到现在,在李斯函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就会死在他的枪口下。这不是轻视,或许巴古斯和你会让他顾忌,但是杀死李斯函对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有点道理。”

    “而且,我并不认为,一个能以私生子身份隐忍得到整个简氏支持、甚至夺走父亲嫡出儿女宠爱的男人,会是一个轻易头脑发热的人。”

    程砺站定,看着姜鹿尔。

    她继续道:“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刻,那也是,他需要发热。”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他爱上雪音小姐,并且为了她,会按照他的一贯风格调整了他的计划。”

    “比如说——”

    “比起并无确凿证据的血海深仇,他更愿意让雪音小姐看到一个因为仇恨和无力而变得疯狂的哥哥,而后者,对那迟疑心怀侥幸的雪音小姐而言,将会彻底斩断她和外界最后的联系。”

    两声掌声从墙角响起,紧接着一个男人缓步走了出来。

    第五十六

    两声掌声从墙角响起, 紧接着一个男人缓步走了出来。

    “鹿尔小姐。”

    他看着年轻的女孩子, 一双明亮的眼睛如同点漆, 仿佛能一眼望进人心底。

    “好久不见。”他温和看着她, 沉稳、英俊。

    “简少爷。”姜鹿尔有些吃惊, 简温和程砺都是模样出众的一类,但是却很少会将文文弱弱的简温和温和又狡猾的程砺联系在一起。

    他们天生看起来就不像一路人。姜鹿尔突然想起程砺最开始就是从简温的手底下发家的, 心里隐隐明白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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