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一手轻抬,一颗闪烁着阴阳鱼纹与八卦光带的琉璃心脏出现在掌心,这颗心一出现,极近的地方,便遥遥有心跳声传来。

    那是嵇炀被杀前被剜走的那颗心,名为六合道心,本是道尊圣物,后由道生天相赐,收在体内与自身的心融合炼化乃至无瑕境界。

    “六合道心,赤帝妖心……还差一个佛骨禅心,按道尊的理论,融合道、妖、佛三家之力,便可勘破虚空壁障。”嵇炀的声音渐渐冷下来,“所以,继南芳主之后,下一个对象,是阿颜吗?”

    “亲传弟子的,娆娘的……乃至娆娘女儿的。”应则唯颇有些自嘲道,“天下之大,却偏偏是你们……有些事总是一开始就注定好了的,不是吗?”

    “师者从未想过收手吗?”

    “想过,却也不敢想。”随着应则唯缓步靠近那血雾后的人影,他掌心的六合道心如受感染,跳动越厉。

    “道生天在世人之希冀下沐泽得太久,一旦无法飞升,千百年来立下的规矩信条就会一一崩毁。

    为师……曾想寄望于你,可你终究多贪那一缕红尘况味。”

    “所以师尊,是非杀南颜不可了?”

    “……是。”一声是落下,血雾那边影影绰绰的人影却是勃然大怒,一声琴弦崩响,四周骤起的,并非应则唯预料中的森然鬼力,而是赤帝的绝式。

    “应——则——唯!”

    天地轰鸣,虚空崩出道道裂纹,昔日屠城之势,摧枯拉朽地杀向道生天之主。

    “逸谷……”看见南颐出现的瞬间,应则唯便知道这又是嵇炀刻意为之,闭目散出第五衰的修为,天地掌生之力堪堪抵消听狂琴杀,接着七弦二次变阵,杀伐非常地扯虚空之裂为线,如刀似网朝着应则唯再度扑去。

    “杀父杀妻杀姐……现在连遗孤都不放过,你、你罪该万死!”

    嵇炀或许一开始没有指望杀得了他,可看到他心魔受创,累及他自身时,便临时起意设下此局。

    应则唯没有还手,仅仅以道法剑阵相抵,待对方狂轰滥炸的间隙,漠然出声道——

    “逸谷,我虽因心魔之累暂时只能动用五成力气,但你仍非我之对手,你我相斗,除泄愤外毫无意义。”

    “那加上我呢?”身后一个蕴含着万千雷霆的声音响起,同时一道巨大的阴影遮天蔽日而来——那是一条真正的龙,鹿角蛇项,鲤鳞鹰爪,暗金色的龙身半数隐没在浓云中,龙爪里护着一具水晶棺,上半身盘踞在他们头顶的天穹上。

    真龙法相,是敖广寒。

    ……弟子,亲朋,好友,同窗。

    这样的画面,不知在往日的噩梦里出现过多少次了,到头来该来的还是来了。

    “那就来吧。”应则唯道。

    天雷,怒弦,鬼啸,惊天动地的合力一击落下,道生天第三山——坠落塌陷。

    ……

    “完了,事情闹大了。”

    此时尚有滞留道生天未离开的其他部洲修士,看着三座悬空山之中的一座轰然坠落,不免面露骇然。

    “怎么可能就这么塌了?我的天……别的我看不出来,那龙影、那龙影莫不是辰洲龙主?”

    “别乱说,我就害怕咱们都看见过那十业山上的道尊像了的,我原本还想着回去之后如何找借口不让自家宗门牵涉进去,这下怕是拦不住了。”

    “道生天又如何,法不责众,我已经联系了家中的长老前来接我们回去,只要老老实实不生事,他们也不至于问责到我们头上。”

    “可是我们又没做错什么……”

    远处坠落的悬空山惊爆声不断传来,骇得所有人心神震动,所幸他们这里离那座山极远,待那动静很平息下来不久,一队元婴修士直接朝他们所在的悬空山飞来。

    “诸位未离开道生天的道友留步!刚刚我等发现有疑犯逃脱,请留下来让我等查验追捕!”

    一片忐忑不安的人群里,有人看见云念默不作声地带着一些人想悄悄离开,出声问道:“云念,你这是要到哪儿去?”

    云念的目光微不可查地扫过身后一众云家弟子中一个稍显纤细的身影,道:“门户不净,家主令我提前返回申洲,将胡瑞残害同门之事说明。”

    道生天的修士发觉了这边的动静,因为山海禁决已经结束,便改口了称呼:“云少主,即便是离开,也该向道生天的长辈辞别才是,为何如此行色匆匆。”

    申洲儒修和道生天是累代交好的关系,云念见他们起了疑心,尽量将神色放得自然些,反问道:“我曾想去找墨师兄说此事,可无论传信符还是派人寻觅,都无法联系上他,师兄可知墨师兄去哪儿了?”

    “这……”

    被问到的道徒脸色一凝,与旁边人交换了个眼神,道:“云少主也看到了,那边的悬空山有妖魔横行,他自是随同师长除魔卫道去了……这样吧,让我等先查验你随行的队伍,若无事,少主便可离开如何?”

    此时一辆刻着亥洲标识的蛟马车停在旁边,云念瞥了一眼那蛟马车微动的车帘,便不再拦阻。任由那些道徒拿着法宝一一测验过之后发现并无人幻形伪装,心里疑窦消散,接着便去检查旁边亥洲的队伍。

    只是查到亥洲的蛟马车时,却见之前的亥洲帝子搂着一个新到手的侍妾不满道:“我辞别过清葛上师,都是自家人,车驾就不必查了吧。”

    道徒们道:“褚宁少主莫要见怪,实在是逃走的罪人过于重要,六御上师点名要将之拿下,失礼了。”

    “哼,动作快点。”

    待查到最后一辆蛟马车时,里面坐着的褚宁道侣忽然低吟一声,道:“哎呀夫君,隔壁悬空山那边交战,震得妾肚子疼呢……”

    此时又是一阵滚雷般的爆炸声传来,好在蛟马车有防御之效,抵消了大多数悬空山那边的余波,褚宁见道生天的人要强行打开蛟马车检查,出声怒道:“无礼,我夫人正在以凝胎转元术备孕,你们若惊了她,我定要找上师要个说法!”

    道徒们一听,皱眉道:“可……”

    此时孟盈委委屈屈地从马车里出声道:“我素来知晓道生天执法严厉,可我们受邀而来,莫不是连帝子女眷的私房物也要搜?”

    道徒们无法,总不能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一个备孕的女眷,拿法宝在外面探测了一阵后便匆匆换了下一个。

    亥洲的蛟马车飞出道生天的山门后,孟盈打开车窗,看着悬空山上鬼嚎与冥河互相纠缠,宛如天裂一般,面色白了又白。

    “……好一个道生天,这样的天灾,若放在亥洲,合洲上下早就成了一片焦土。”孟盈掩上窗户,看向车里闭目调息的南颜,道,“南芳主之事我有所风闻,然而道生天玄宰,乃修界第一人,说是半步仙神也不为过,这样的仇人,我还是劝你放弃仇恨隐居去吧。”

    南颜压下佛骨禅心外散的佛气,道:“你不算外人,我也不用瞒你,我之父母、祖辈均为道生天所害,我身上有一样他们所要的东西,若非有人助我逃脱,我必死无疑。”

    孟盈道:“可我记得龙主应该会护着你……”

    “我身上的东西,道生天势在必得,生母与我亏欠龙主良多,就算厚颜留在辰洲,也只是权宜之计,何况道生天之人心思诡谲,谁又知道他们会不会再上演一次玲珑京的血案,我不想再给龙主麻烦了。”南颜长吁一口气,心里有些担忧放她出来的墨行徵道,“我被救出来时昏迷了一阵,醒过来后就已经被交到云念手上了,不知你可知道墨行徵现下如何了?”

    “他是道生天的嫡传弟子,纵是犯下天大的过错,也不至于有什么性命之危。”

    孟盈见南颜眉间紧蹙,道:“你若担忧,待出了子洲,和云念确认一下就可以了,他们那些人交情好,应是互相持有命牌的。”

    “也罢。”

    数个时辰后,他们快看到了子洲的海岸线时,南颜心情稍定,见孟盈服用一种固本培元的养胎药,好奇道:“我适才听闻你要备孕?”

    孟盈在山海之间也有所奇遇,如今已是结丹大圆满,只待回亥洲休养,便可结婴。她闻言笑道:“这是凝胎转元术,身在贵门大族的女修多少会被传授的,此术能让母体将修为精粹乃至某种血肉转为胎元,好让胎儿天生便可资质超乎常人,只是此术亦消耗母体精元,往后恐怕无法问鼎化神。”

    南颜愕然道:“那对你岂不是?”

    孟盈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岂是这么博爱的人?早在辰洲就秘密得到一枚凝胎果,结婴后可以假装有孕实则修炼,多诓他们些天材地宝。”

    “这恐怕不是长久之计。”南颜道。

    孟盈并不在意,道:“我心里从不觉得在这修界什么是长久可靠的,师门侣也好道侣也罢,灰飞烟灭只在一瞬间,比如这道生天,谁能想到以他们这般高高在上,也会有被人打下来的一日呢。”

    此时蛟马车一顿,打断了他们的交谈,一道强横无匹的神识如天威般压下。

    “留步。”

    南颜面色一凛,她听得出,这是六御上师的声音。

    “玄宰有事脱不开身,特命老夫捉拿逃犯,褚宁少主向来明事理,不会包庇罪人吧。”

    ☆、第151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 祭旗

    道生天·悬空山。

    崩裂的虚空发出破灭的残响,裂开的山体间, 隐约可见破碎的道徒尸骸, 诡异的是,那是道徒的魂魄并没有如常人般飘飞而去, 而是化作一丝丝幽微的魂火涌入魂河天瀑。

    随后,天瀑中的一缕缕微光又再次回到那些尚有余温的完整肉身中, 远远的, 有道徒竟直接复生逃远。

    “原来……这些人早就是活死人了。”衣衫血染,南颐无神的双眼转向烟尘弥漫处,“你令……门人弟子将魂魄献祭与魂河天瀑, 往后他们的生死都在魂河之中, 若背弃道生天的信仰,则永不入轮回。”

    迷离的尘嚣里,龙吟声低低响起,残破的龙鳞飞散间, 敖广寒沾血的面颊出现, 长鞭裂断一座颓圮的大殿,怒然道:“你接手道生天七百年了, 什么修界五大罪, 什么逆道, 什么混账正法殿山海禁决……就是为了这个?”

    一片废墟里,应则唯倚着一座布满裂纹的丹鼎, 他右半边被琴弦穿裂, 左耳为龙吟震得失聪, 神色却是较起初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漠然低语道:“世上大道有五十,修界分流四十九,吾半生蝇营狗苟,仍无法全数将之纳入轮回中,如今已行非常道,且你们亦所见,信道尊大道者,可证不灭……事到如今,断无收手之理。”

    “无可救药。”

    敖广寒五指紧握,颤声道:“我现在不管这些……你杀南娆、杀她之时,莫非就没有顾念一丝一毫的情分?”

    灰白的发丝下,应则唯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笑:“我同娆娘之间,几时配得上情分二字?”

    这一句彻底触怒了二人,一时间龙怒弦崩,铺天盖地的惊爆声滚滚压来前,应则唯却收手撤去一切防护,淡淡道:“我并非不可镇压你们,只是想告知你们,与我定生死,毫无意义。”

    下一刻,他所在的地方直接碎灭为一片混乱的虚空,然而南颐的面容却没有因为他的崩毁而轻松半分。

    “这是……”南颐的手背青筋毕露,“赤帝妖心,果然在你这里。”

    虚空里骤然生出火焰,火光旋搅间,随着一声清越的凤鸣,应则唯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原地。

    他已入第五衰,修为不知比当年南娆死在巳洲那次高了多少,几乎是须臾间便借助赤帝妖心重生。

    敖广寒气笑了:“好一个道生天!从道尊提议要把她许给你时,你们这些畜生就算计好了……都算计好了!”

    南娆是重明鸟的后裔,后天赤帝唯恐她受世人觊觎,付出极大代价于界外猎得一头凤凰炼入她体内,是以持赤帝妖心,可不死不灭。

    世人是不敢觊觎了,可谁又能想到,高高在上的道尊却觊觎了……觊觎于她身上那颗存着飞升希望的赤帝妖心。

    南颐从未如此深刻地体会到,他是真的眼盲心亦盲,满怀疲倦道:“赤帝妖心在身,杀你千遍万遍亦无用,事到如今,便一并问了……我昔日得道尊遗物相助化神后,虽修琴道修身养性,亦无法克服心神易嗔易癫狂的怪症,与你有关?”

    “有。”

    “当年抓走姣娘,引我去玲珑京见她被千刀万剐的,是你?”

    “是。”

    “我心性失狂铸下屠城血案后,使得阿姐和龙主从此两隔,让她四处为我周旋,趁虚而入取得她信任的是你?”

    “是。”

    “我被关入封妖大阵后,引她去无人可求助的凡洲,杀之取赤帝妖心的,是你?”

    “……算是。”

    “有什么事是你在乎过的吗?”

    “道生天之大业,从未易改初心。”

    好,当真是翻手风云覆手雨。

    敖广寒道:“虎毒不食子,你连你衣钵传人都未曾放过,我也不再问还有什么人是你下不了手的,只说一句——杀寅洲两代之主,谋算玲珑京,意图建养魂池控制辰洲,今日起,辰洲与子洲,开战。”

    “龙主不知我。”应则唯仰首看向不断坍塌的天穹,道,“修界征伐,生灵涂炭,在我眼中也不过是一场即将握在手中的生死轮回。恐怕世间唯有我这个徒儿知晓哪里才能打得痛我。”

    五条冥河在天穹互相吞噬绞杀,随着悬空山的崩毁,三分之一的溟河天瀑被彻底吸纳入酆泉川之中,当一座无法形容的巨大城池一角出现在天穹上时,应则唯的神色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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