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九歌是本朝第一乐将,有“音魔”之称,他谱下的曲,会迅速风靡全城的乐坊,街头小儿都能哼出一两句;他做的乐器,出类拔萃,千金难求。先帝喜好音律,曾三顾茅庐请九歌来宫廷乐坊,许诺荣华富贵,可他坚持隐居不仕,常年着麻衣、戴斗笠,醉卧山水间,铁了心要做一个传说。

    从先帝开始的九五之尊就对他很尊敬了,原因很简单:抓也抓不住,请也请不来,除了大力渲染,加深这个传说,还能做什么?

    众人恍然,难怪刚才那段萧声如此动听了。

    “九歌先生想来赏宝,怎不早说,是朕怠慢了。”皇帝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急忙将他虚扶起,“先生乐曲妙极,朕十分欣赏。可惜现在宝物已毁……”说到最后,脸色微微发黑。

    九歌大笑起来,胡须颤抖:“满地水晶还在,怎能算是毁?遍地是能工巧匠,早晚可以还原。”

    他微微一笑:“陛下乃多福之人,无需为小事烦恼。”

    皇帝诺诺。

    九歌慢慢道:“陛下,习乐不是件易事。”皇帝按捺住疑惑,顺着他的话头接过来,“正是……”

    “草民愿意献上曲谱一份,陛下便饶了这群乐班孩子们。”他从袖中掏出一卷黄纸来,笑呵呵地塞进了皇帝手中。

    “……”皇帝下意识地接过了,还没出声,便听到一声“草民叨扰”,眼前褐色衣衫呼啦一声,转瞬便不见了。

    “刺啦啦——”见人影晃动,侍卫的钢刀下意识地去叉,却都扑了个空。殿堂外是一地残阳,落下交叠的兵刃的影子。侍卫们面面相觑,大惊失色。

    皇帝怔在原地。这样的气派,果然是九歌啊。

    “陛下……”

    郑袖的面色有些苍白。

    “行了!”皇帝打断,低斥道,“还嫌不够丢人?”

    马车先将折腾了一天的推月送回家去。马车辘辘作响,凉玉叹了口气,叮嘱啼春道:“辛苦推月,让她卧床好生休息几日,送一点固胎的药过去。”

    啼春点点头,也松了口气,“还好咱们春山教有一卷九歌的曲谱,那几张破纸换个全身而退,倒是值了。”她看了凉玉一眼,尊敬地敛起神色,喃喃道,“不知道今日扮九歌的是何方神圣?连见过九歌的郑大人都没认出来。”

    凤桐默然给凉玉披上一件大氅,她回头碰到他的眼睛,狡黠地勾起唇角。

    凤君他敢混在乐班吹奏引魂曲,就必定想好了后着,不让这萧声成为空穴来风,不让人捉住半分把柄。

    她拍了拍啼春的手,问道,“啼春,你觉得这些安排值得吗?”啼春有些愣,但随即回答道:“此举打压了郑氏姐弟,给我们应侯府出了气,咱们还没折一兵一卒,当然是好的了。”

    她笑了笑,“我是说,我多费的这些周章,难道你们心中没有疑惑?”

    啼春敛目:“春山教死士,只听调遣,不问原由。”

    她心中微微一暖:“难为你们。”

    ——不论如何,今天她成功地拿回了自己的一魄,从此以后,她可以站在阳光下,不必再苦苦等待每个黑夜的降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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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醉春风(上)

    有人在笑。

    那个眼生的女人穿着清章殿侍女的衣裳,面孔惨白,不住地发出桀桀怪声:“你活该!”她笑得得意而张狂,头上两股银钗,树叉一样弯弯曲曲,猛地变长,怪虫一般伸出来,就要缠人。

    她向后一闪,却看见了身后的季北辰,少年一把搂住她,在她耳畔缠绵地轻唤:“玉儿——”倏忽间又变成一副冷淡而憎恶的面孔,居高临下,推开了她。

    她呆呆望着眼前人片刻,转身就跑,撞进温玉温柔的怀抱里,“殿下,怎么跑这么急啊。”她那样柔和地笑着,忽然从背后抽出华蓉,一剑刺过来,却有人扑来挡在她面前,是谁?

    阿矩的脸平静无波,她在叩门:“殿下,时辰到了,该起了。”忽然间,她的脸因疼痛扭曲,胸前的血顺着剑刃滴滴答答流下来:“殿下,对不起,帮不了你……”

    有人把她拍醒。

    她睁开眼睛,凤桐披着衣服,坐在她床边,俯身看着她。她捉住他端着烛台的手,眼里一片茫然,气喘吁吁地问他:“几时了?天怎么还没亮?”

    他望着她,一口气吹熄了蜡烛。她整个身子缩进被子里,只露了一张惨白的脸,一双眸子淌着不安的水色。他的手抚上她的脸:“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颓然叹了口气,不住地喃喃,“不能召纸灵回来,绝对不能……”

    她拉住他的袖子仰起头,“……凤君,你陪我睡好不好?”她的声音低微沙哑,竟然带了一点恳求的意味。

    像被久病折磨的人,为了缓解痛苦的新药,心智顿失。他望定她,怔在原地。她的眼珠缓慢地转了转:“我保证不会聒噪,不会烦你……”他将烛台往桌上重重一叩,打断她的话,一把拉开被子上了她的床。

    她一下子抱住他,整个人缩在他的气息中,黑暗中,她将头轻轻靠在他胸口:“我……”

    明知道是她因梦魇而失态,心里却不受控制地蔓延出很多情绪,他眸光幽微,伸手拢了拢她的发丝,补全了她说不出口的话:“怕?”

    感觉到怀里的人点了点头。

    “我在这儿,你有什么好怕的?还能让别人欺负了去?”他叹一口气,轻轻嘲讽。

    半晌,没有回音。他微微低头,“睡了?”她摇头,又往他怀里蹭了蹭,倒像只想寻求庇护的小动物。他心里泛起一阵柔软的涟漪,摸着她头发的手突然间不动了,了悟般低声道,“我知道了,你是欺负本君现在是个女子。”

    “……我没有。”她声音软软的从他怀里发出来,小手竟然不安分起来,慢慢上移,抚上了他的……胸,十分嚣张地展示:这才是真的欺负。

    “凤君变凡人好认真,连这个也有。”她的脑袋探出来,贴在他肩膀上,竟然红着脸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他一手将她的手腕擒住,一瞬间变回本体。

    长发散在身后,他将手移开,将她圈在怀里,看她吓得不敢动了,才满意道:“你到现在也不知道矜持是何物。”

    她靠在他胸口,极慢地眨了眨眼睛,许久才问道:“凤君也有被所有人期盼去死的日子么?”

    “嗯。”他低低应道,一只手垫着头,另一只手顺着她的黑发,“一千年前,叛逃天宫下界,隔山对战三千天兵。那时每天都有人招降,可我知道,他们更希望我死。可惜,本君还是好好地活着,没有输。”

    “他们为什么这样步步紧逼?”

    “魔仙一战后,天宫想要收回十方神器。可凤凰一族掌昊天塔,是混顿时就立下的规矩,没有交出去的道理。天宫明争不过,便出暗着,以背叛之名构陷我父君,满心以为我会在惊慌之下交出昊天塔。”他勾出一个清浅的笑,“却没想到,我宁愿谪成散仙,散尽修为,也不肯妥协。”

    “那,凤君在花界,过得十分憋屈吧。”

    他摸了摸她的发顶。

    青瓦洞的日子……再也没有无穷无尽的繁文缛节和殚精竭虑,有阳光,有草地,有一个扎着两髻的小姑娘,日复一日地摇着他的袖子聒噪,她的脸像团团的月亮,眸子似黑黑的曜石。

    “……不憋屈。”

    “哦,我知道了。”她吭哧吭哧地笑起来,“做神君的时候清心寡欲,在花界倒是很自由,想睡几个美人,就睡几个美人。”

    “……”

    她感觉到风桐的身体一僵,似乎满不高兴,愈发得意:“凤君,我说错了吗?”

    “错了。”他静静答道,“没有美人的事。”

    “咦——”凉玉点着自己的脸,做了个“不知羞”的表情,“我们的眼睛是白长的吗?”

    他冷笑一声:“要是让你们看出端倪来,本君这么多年是白活的吗?”

    凉玉听出点意思来,心下一惊,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整个人又兴奋又好奇:“凤君为什么——”

    “因为我体贴待天帝陛下,让他少操些心。”他浅谈辄止,捏一把凉玉的脸,“不该你知道的事情,少打听。”

    凉玉冷笑一声。她有些困了,声音含含糊糊的:“我的事你统统都管,你的事却不许我管。凤君老这么霸道,这怎么行?”

    风桐许久才答非所问:“……还不到时候。”

    还不到时候。

    窗外的夜风渐起,吹动着树叶,发出哗啦啦的轻响。此刻的静谧,宛如上天的恩赐,被拉扯到无限长,无限的温柔。

    “冷么?”他低声问道。

    “不冷。”她迷迷糊糊地答。他有片刻恍惚,像是人间最平凡不过的一对夫妻,在微冷的秋夜,相拥而眠。

    要真是这样,该是怎样的光景?

    他脑海里闪现出她在月色下紧闭双眼,呢喃季北辰姓名的样子,心里微微一冷,没有再想下去。

    “凤君,我梦见阿矩了。”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就顿住。两眼茫茫,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微眯眼睛:“司矩的事情会有结果,你不要太急。”

    她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他有些困倦,阖着双目,手自然地滑过她翘起的睫毛,鼻尖,挨住了她的脸颊,拇指在她柔软的唇瓣上轻轻抚摸,声音轻而满不在乎:“到了这一步,只管放手去做。若要下地狱,温玉他们先行,本君陪你后走。”

    这一下,凉玉“蹭”地一下警醒了。她与凤君相熟有几百年,这样“相熟”却是没有过。

    她在他怀里,他那么自然地抚摸着她,仿佛他抚摸在膝上卧着的一只灵宠。她的鼻端被他手上的清新的青草香环绕,像中了邪,觉得双唇灼热得似乎要烧起来,血一股脑儿地往脸上涌,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她一动也不敢动,只在黑暗中呆呆地瞪着眼睛。

    凤君……凤君刚刚说了什么来着?

    萧氏早上起得有些晚,精神欠佳,脸上还有一道隐隐的帐子的印子。凉玉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心里羞愧,昨夜她竟然鬼使神差地央求凤君上床来陪她——床本就那么小,还要给换下来的萧氏的躯壳留个地方,可不就把萧氏挤到了墙边上,印得一脸的蚊帐印……

    她的脸上发烧,侧眼看到凤桐已经起了,以小凤的样貌,正在整理桌上的蚊香。

    “凤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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