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玉拉着锦绣的手,一会儿摸摸她的脸,一会儿捏捏她的胳膊,十足惊叹。锦绣性子温柔,配合地任她揉搓,凉玉看了一会儿,眼里慢慢泛上些水光:“都怪我不好,让你平白受这一遭。”女孩子家的身体本来柔软鲜活,现在要待在一个硬邦邦的藕做的壳子里,岂不比她附在萧氏身上还难受?

    锦绣动容哽咽道:“殿下别这样说,锦绣的魂魄乃是殿下舍命抢回来的,托神君的福,还能像模像样地站在这里,已经十分满足了……”又笑着哄道,“我与玲珑做了新的糕点,尝一尝好不好?”

    凉玉每次一到青瓦洞,先让两个侍女哄得心花怒放,也不知道凤桐整天守着这两个如此机灵、如此可爱的侍女,怎么保持不被暗香销魂的。她认真想了想,大约是他招惹的女仙过多,看惯了各色美人,早已经不稀罕了,这样想来,心里又微微梗了一下。

    因为这口气,她蹭完饭也怏怏不乐,没去纠缠凤桐,而是一头扎进书房,钻研起从疏风那里借那一麻袋书来。

    在书海里折腾了一个时辰,她找到了些门道,这些册子大概分几类:年份久远是竹简记载,上面是篆字,近乎被翻烂了,可是内容却仅局限于一些大众化的小小术法,不足为奇,连山下的小道士都能露一手;另一类装订朴素的,是正儿八经的幻术史,讲得便要细致多了,可是不知怎得,一看见这一本正经、长篇大论的腔调,她总是仿佛回到了被玉郎□□的日子,一看见密密麻麻的字便头疼。

    还有一类统共只有四本,样式颇为奇怪:封面是抢眼的红,外压一道镶金的花纹,贵不可言,看起来一点不像典籍。虽然封装是最好的,可是里面却是最新的,看起来都没有几个人动过。

    她深吸一口气,翻开看了看,却被里面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手狂草吓住了,落笔的人仿佛醉里舞剑,狂放恣意,如同蛟龙摆尾,自由自在——可是,一个字也不认得。

    她立即忘记自己正在置气了,求救般喊道:“凤君……”

    凤桐接过来翻了翻,又再扉页一瞥,道:“这恐怕不是典籍,乃是笔记。”他又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她,朝着她摊开书,指着扉页上一篇潇洒得宛如绘画的序言底下龙飞凤舞的落款,一字一字对她念道,“认一认这三个字,紫、檀、殿……”

    凉玉沉默片刻:“这……是我父君的札记?”

    原来父君是走这个风格的……

    她咬了咬嘴唇,“照理说父君幻术那样厉害,他的手札不该无人问津啊?”

    凤桐翻着书笑道:“那是因为紫檀殿素来恣意,想到哪儿写到哪儿也就罢了,他记的这些东西,全是以天赋血脉为依托的,旁人再看也练不来。”

    凉玉“唔”一声,捧在怀里仔仔细细地看,直看到眼睛发疼也不愿意放开,心道:“原来这笔记唯一的受益者竟是我了。”

    玲珑叩了叩门。

    凤桐将书放下,唤她进来。

    “神君,那紫荆花仙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身上中的邪毒,属下也按照魔道的方法解了,只是……”

    凉玉眉心一跳,差点忘记流觞还在凤桐这里了!她倾耳而听,脱口而出:“怎么了?”

    玲珑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她……好似有身孕了,请神君和殿下定夺。”

    凤桐立即转过头去看凉玉,她的眼睛眨了一下,看似没有任何反应,却被他看出滞后的恍惚和惊异,她眼底一瞬间漫出的愧疚和无措,被垂下的睫毛遮掩。

    流觞虽可恨,但稚子无辜,谁也没有想到她第一次弄计的挑拨,竟然就出了这样的岔子。

    “留下来。”她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说道。

    凤桐嘴角微弯,是一个极冷淡的笑,“留下来好生照顾,届时挟子可令母。”

    这个意外,她只想着是自己的过错,却安知不是事情的转机?

    凉玉似乎还是没有从虚晃中回过神来,只是把冰凉的手搭过来,满眼都是不安:“只怕此举不成,流觞心如死灰,是恨透了季北辰的,她本就不是什么善类……”

    凤桐叹了口气,她到底年轻,在人情方面体察不足。耐心解释道,“现下是恨的,可是母子连心,虎毒尚不食子,又何况她私心如此重。”

    凤桐见她踌躇不语,似乎陷入了沉思,安慰似的摸了摸她的头。凉玉一下子垮下来,干巴巴央道:“凤君,明日就回家去吧。”

    ——不知不觉间,那一座有声有色、有笑有泪的应侯府,已经变成她心中最坚实的依靠了。

    第60章 鬼语(上)

    这一年初春,百草迟迟不肯生,竟然飘起稀落落的雪花。王师历经大半年的激战,一举将蛮人赶回了境内,大胜归来,举国欢庆。

    除却身殒的主将云戟,身不得长存,埋在滚滚黄沙中,只携了几件染血的衣冠魂归故土。就算有再大的哀荣,到底无福享受,偌大一个应侯府,只剩下年方十岁的黄毛小世子和头发花白的老夫人,待得那老妪撒手人寰,百年应侯府,恐怕也就此衰败。曾经手握西南十二军,威震朝廷的云氏一族,转眼变成了需要朝廷接济的老弱病残,让人唏嘘。

    云推月披麻戴孝,神情憔悴,连日来的忙碌让她瘦了一大圈,一手拖过哭成一团的云清,摆弄木偶人一样给他穿上孝衣,喝道:“给我站直了!”她两眼通红,将幼弟吓得瑟缩了一下,“爹爹……”

    “大小姐,保重身子。”剪秋扶住她的臂膀,现下家中无长子,一切全靠推月支撑。她哀伤又烦躁地闭了闭眼,将云清丢在地上,捏住自己的鼻梁。

    鸣夏回头看了一眼,急忙弯下腰来轻声叮嘱懵懵懂懂的小年画:“三小姐把帽子戴好,一会儿乖乖跪在灵堂前面,不要乱说话知道吗?”她似懂非懂,摆弄了一下自己的衣角,天真地问道:“是谁的灵堂?”

    鸣夏悲从中来,眼泪落了下来:“你爹爹。”

    拨月抬眼看了看她,无意识地重复道:“爹爹。”她两只手将孝衣的边捏得皱了起来,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才道,“爹爹去找娘了?”见鸣夏点头,扁了扁嘴道,“坏爹爹,臭娘,一起出去玩,不带拨月。”

    有时候,痴儿眼中的世界更美好,因为懵懂,所以屏蔽了所有的献血淋漓的残酷。

    一刻钟后,宫中圣旨到,赏赐如长龙一般连缀不绝地送进应侯府。云清被姐姐压着跪下谢恩,早被满脸褶子的老内监扶起来:“哎呦,王爷,使不得。”

    骤然惊变的云清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得躲闪了一下,全然没有意识到,一切已经完全不同了——陛下感念云氏十余年尽忠,抬了爵,现下云清不是应侯,已经是应王了。

    推月跪在一旁,只觉得仿佛置身三九寒天里。加官进爵不见得是一件好事。郑贵妃盛宠加身,惯会吹枕边风,她的父亲忠勇侯为副将上战场,为何却没有听到加封忠勇侯的消息?她脸色发白,问道:“敢问公公,镇南虎符现下何在?”

    当日外敌倾巢出动,来势汹汹,调动了许久不曾出战的应侯,云家上下不敢怠慢,点了全部的兵力南下,连推月手上的沙城军都并给了父亲,应侯宝刀不老,当时谁也不曾想到,他会让一只流矢夺去了性命……既然虚名与赏赐一并而来,为何单单不提那庞大的西南十六军呢?

    那内监眼珠一转,答得滴水不漏:“大小姐说笑,虎符自然在主将手里。”

    主将已死,是身为副将的忠勇侯暂代主帅之位,完成了后面的任务。推月心中冷笑,脸色苍白地将怀里一锭金子拢在内监手心,压低了声音:“全府上下只有我们姊妹几个相依为命,要不是心里没个定数,也不敢叨扰公公——敢问圣意如何?”

    内监将那金子揣在袖中,捂得手心热乎乎的,眼中一闪而过漠然的怜悯:“贵妃娘娘现在病着,虎符的事,恐怕要容后再议了。”

    推月心里有了数,她叹了口气,叹出一缕沉重的白气。贵妃此时病重,也太巧了些。她仿佛已经预料到朝廷上的反应:应王年幼,不堪重负,旁边就站着一个活着的忠勇侯,到嘴边的肉,郑家可能不张嘴去吞么?

    东风卷着单薄的雪花飘散,枝头迎春已开,花瓣上覆着霜雪,几乎要冻成一朵一朵的琥珀。白色的冥钱飘散,被风追逐着在地上飘着奔逃。

    凉玉万万没想到,仅仅上天一日余,回来时的应侯府已经全然不同:云戟战死沙场,二小姐拂月随郑衬远赴东瀛,猴子般上蹿下跳的小云清,每天被换上繁复贵重的朝服,像个提线木偶似的被领去上朝,一个好好的家,转眼便分崩离析,连府前门匾都被摘了下来,换上一块全然陌生的“应王府”,门厅堆满了来不及处理的贵重礼物。

    她站在前厅中,望着满天的冥钱,院落里空空荡荡,安静极了,既没有活蹦乱跳的小年画,也没有射箭的云清。

    “奶奶。”推月在人前雷厉风行,终于见到萧氏回来,所有的委屈和沉痛一股脑儿地奔涌出来,她慢慢跪了下去,抱住了萧氏的小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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