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就能看见传说中的师父长什么样子了,谢长寒有些紧张,屏住呼吸——

    然而。

    中年男子转过身,玄衣道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而那张脸……是个空白。

    脸的部分被浓雾包裹着,什么都看不清。

    谢长寒一愣,不过很快他就想到了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什么——此处应该是个幻境,而制作这个幻境的人并不认识他的师父,所以才会出现这种人转过来脸却不存在的情况。

    然而从周围环境的细节程度来看,此人又对清净派有足够的认识。

    “……难道是师叔?”他想,“不不不,师叔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怎么会跑到赤火山里来?”

    那中年道士开了口,声线清润温和,不属于谢长寒记忆中的任何一个人:“长寒啊。”

    “师父,”谢长寒听见自己说,“徒儿在。”

    “为师已然查明,那妖女每年会上地上界一次,今年的日子,就在后日。在地下时,我等绝不是那妖女对手,唯有等她来到人间,才有一搏之力——你可已做好觉悟?”

    谢长寒没明白他在说什么,不过他感觉自己现在所在的这具躯体在听见这句话后内心升起了一种无比崇高的使命感,只是表面上还勉强压抑着激动,沉稳地说道:“那妖女作恶多端——替天行道,即使赴汤蹈火,长寒万死不辞。”

    这的确是“谢长寒”会说出来的话,一句话说得让待在躯体里的谢长寒也跟着有些激动。

    “如此甚好。”中年道士满意地捋了把胡须,“既如此,你且稍作准备,晚些同为师一道出发。”

    “是。”

    谢长寒看见自己抱了抱拳,而后眼前瞬间涌起浓雾,再等散开,四周已经变换了场景。

    白天成了黑夜,四下冷清荒凉,一路走来,偶尔能看见一些坟头。

    中年道士在前方带路,谢长寒提着剑跟在他身后。

    剑?

    谢长寒一愣,这才意识到这具躯体不知何时抓了把剑在手中,那剑鞘入手微凉,抚摸过去的时候能感觉到上头有繁复的花纹。

    只可惜身体不受他意识控制,没法将剑拿起来仔细看。

    越往前走,坟头越多。这些坟头上立着的并不是正儿八经的石碑,好些就插了根木牌,更有甚者,一个坟包解决,连个名讳都没写——这显然不是个太平的年份,寻常人家连好好入葬都做不到。

    等到了目的地,情况就更乱,有些尸体就丢在山坳里,被乌鸦野狗啃得仅剩几根骨头,活脱脱一个乱葬岗。

    这样的地方通常阴气比较重,谢长寒想着先前师父说的话,琢磨着他二人大概是来这里堵个鬼。

    从人间到阴间,方法不一,说白了,就是各玄门门派跟阴间要一个通行证,有了法门的门派,就可以将弟子送入酆都,风险自担,生魂下酆都若是出了什么事,阴间也不负责。

    从阴间入人间,方法就比较少了,整个阴间有几道固定去其他界的门,谢长寒和林淼回来时走的是地藏菩萨那里的那扇,平时有谛听守门,一般不会放阴间的鬼过去;而另一道通向人间的门就在酆都,开门有特定的时辰,落点也有规律,平时会有鬼差值守,但想绕过去也(相对来说)比较容易。

    通常,有鬼从阴间逃出来,走的都是这扇门,只是这扇门每次开在人间的时间和地方自有一套规律,得算。

    这次的时辰和落点就是那中年道士算出来的。

    他到了地方,开始招呼谢长寒过来打下手。

    谢长寒感觉自己这具身体挺听话的,那人手一招,他便跑了过去,主动接过他手里的乾坤袋,开始往周围仔仔细细洒一种粉尘。

    这种粉尘是用臭鼬毛、雄鸡尾、硫磺配合一种玄门中培育的特殊药植混合磨碎制作出来的,没什么气味,颜色做得和泥土差不多,洒在泥土地上堪称“大隐隐于市”,一下就找不到了。

    谢长寒熟门熟路地用这种粉尘洒出了一个挺大的包围圈,再从那乾坤袋内按部就班地掏出一样样东西,布置在这个包围圈之内,做出了五层包围圈。

    其中,最后一个,也就是最靠内的一个包围圈,是用三万条天蛛丝配合法力制成的天罗地网,既可防止他们要堵的那个鬼逃脱,也可以随时变换织网方法,将其杀死在阵中。

    这个阵是主阵,外围四层都是用来以防万一的,因此其密度和威力都是最强的,唯一的缺点就是必须有人即时控制,若有偏差,整个网都会报废。谢长寒在将这道包围圈布置完成后,将控制权交给了师父,自己提了把剑立在一边。

    月明星稀,四周无风亦无人,想来离目标出现还有些时间。

    中年道士接过那个网,看了谢长寒一眼,见时辰尚早,便道:“还是不会控制这道网吗?”

    谢长寒感觉到身体微微颔首,谦逊道:“弟子愚钝。”

    “愚钝不至于,”中年道士摇了摇头,“你的长处到底还是在剑法上,这一道,为师现在已经没什么可以指点你的了,往后还得你自行摸索。”

    “是。”

    “不过这‘四象天蛛灵阵’乃是个大杀器,你若有时间,还是多翻古籍参习参习,多一个手段,往后遇上什么事,也算是有备无患。”

    “弟子听命。”谢长寒说得一本正经。

    虽是看不见脸,不过在谢长寒说完这句话后,他还是感觉到中年道士似乎是轻轻笑了一下,捋了把胡须。

    “你呀……”他叹了口气,“说了多少次,在我这里不必这么拘谨,我把你当儿子养,你到村里看看,哪家的儿子跟父母亲如此拘束的?”

    “师父捡弟子回来,弟子这条命就是师父给的。”谢长寒听见自己说,“再造之恩,不亚于生恩,更何况‘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弟子早就当师父如亲生父母,自当恭敬对待。”

    谢长寒:“……”

    如果他这会儿看见的都是真实发生过的……那当年的他还真是块不知变通的榆木疙瘩啊。

    他还记得早年师叔总吐槽他太过一本正经,他毫无感觉,权当是师叔自己不着调见不得人正直,后来百年的相处过后,他渐渐习惯了师叔的这种画风,以至于自己也被他带得活泼了些。

    现在回头看千年前的自己,终于有点明白师叔当年那种不忍直视的心情了。

    果然,中年道士听完,低下头,似乎是极度无奈地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又没能开口。

    “谢长寒”并不在意,提剑立在一旁,抬头挺胸,姿势端正。

    半晌,那中年道士才重新开口,可能是放弃了,换了个话题:“那妖女……”

    “谢长寒”洗耳恭听。

    “妖女行事张扬跋扈,为祸一方,手中的人命无数,不值得姑息。不过,她长相柔弱,我等绝不能被表象所欺骗。我知道你这孩子心软,一会儿万一……切不可临阵犹豫,你是个使剑的,心犹豫了,剑就会慢。”他说,“实在不行,你就想想那天死在你怀里的小女孩。”

    谢长寒悚然一惊,脑海中迅速涌现一段画面:他与师父二人匆匆赶到一个荒僻山村,村中尸横遍野,鲜血染红了大地。他与师父翻遍全村,才勉强找到个一息尚存的小女孩,只可惜他们找到她的时间太晚,小女孩仅仅说了句“妈妈”,就在谢长寒怀中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没能救回来。

    当日的情形,鲜活得仿佛前一秒刚刚发生,他似乎还能闻到那股无处不在的鲜血恶臭,无声地向他控告着“妖女”的残忍行径。

    何等……残忍的景象。

    “谢长寒”瞪圆了眼睛,半晌,微颤的眼皮才轻轻一阖,颤声道:“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你记得就好。”中年道士站起来,“备战吧。”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慢慢揭开前世的故事~

    第73章

    眼前再一次弥漫起浓雾,这次浓雾散开后,谢长寒发现自己仍在那片乱葬岗上,但四周的气氛却和先前大不一样,阵阵阴风紧随浓雾而来,劈头盖脸地吹了他一身。

    风属“气”,气势和带来这场风的鬼有关,而此时,谢长寒从拨开阴风,勉力睁开双眼的工夫里,感觉到这股阴风里无处不在的锐意。

    像是藏着千万把刀,杀意十足。

    然而这些杀意并不针对任何人,仿佛就是对方天生自带,结合起来看,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傲。

    他睁眼看过去——

    阴风拨弄着丝网,而那三万条蛛丝上分别裹挟着师父的灵力,被阴风中的阴气一激,散发出属于灵力的柔和白光,一同照亮周围。丝网之中,风暴最宁静处,垂眸敛袖,站着一个身着长袍的女人。

    感觉到二人看过来,她微微抬眸,眼神说不出冷淡:“清净派的人?”

    谢长寒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

    后来他才想起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林淼的时候,林淼说的第一句话。

    而此时此刻,在一场一千一百一十一年前的幻境中,一个长得和林淼一模一样的女鬼——也可能是林忘川——说了同一句话。

    其实他一直觉得林淼和林忘川虽然长相没有区别,但在气质上有些许微妙的不同,不太会认错,不过这儿他却有些不确定了。

    因为无论怎么看,面前的这个女鬼都更像林淼一些。

    如果真是林淼的前世,他觉得事情也许有回旋的余地,人经历转世投胎,性格不会太大变化,他不相信林淼会是那种残忍暴虐的“妖女”。

    然而此时,这却是一场不受他控制的“电影”——师父手中的蛛丝舞得眼花缭乱,四象天蛛灵阵将那女鬼包围得密不透风,“谢长寒”提起手中长剑,将灵力灌注于剑上,剑身阵阵轻吟,而后凝神、身动,一剑刺出!

    “妖女……受死吧!”

    他听见自己这么说。

    没人想要停下来沟通,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战斗发生。

    蛛丝带着灵力,向那女鬼身上招呼过去,剑锋更是转瞬即至眼前,“妖女”漠然一挑眉,宽袖一振掀开蛛丝,冷声道:“奇了怪,我欠清净派钱了?看这样子……是在这儿等我很久了呢。”

    “妖女还不认罪!”谢长寒听见师父厉声喝道,“永锦乡、余桥乡、江东陂、安水镇……总计四千八百七十三条人命,是你做的吧!”

    “你在说什么?”女鬼不耐烦地皱眉,“这些地方都在哪儿?”

    “妖女还敢嘴硬!”师父说,“事到如今,连承认自己过错的勇气都没有么?”

    “没做过就是没做过,莫名其妙。我林忘川几时不敢认自己做过的事了?做了就是做了,我做的我承担,可你们这些臭道士,想把我没做过的事情栽在我头上,那我也是不会认的。亏你们这些个‘名门正派’,自诩‘光明磊落’,可你看看,一个个的,”她指着阴风外重重叠叠的人影,“却连正面和我对峙的勇气都没有……我就问一句,栽赃我的时候,敢看着我的眼睛说话吗?”

    谢长寒心中一松——这位果然是林忘川而不是林淼——这才注意到阴风外不知何时多了许多人,他余光一瞥,大致能看见几件麻布做成的朴素道袍,那些人作玄门中常见的打扮,大约是过来掠阵的。

    也或许是……浑水摸鱼,坐收渔翁之利。

    这样的人无论何时、何地,自古都有,永不消失,谢长寒并不在意,他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握紧了手中的剑,口中念着“一派胡言”,便向着那位“林忘川”冲了过去。

    在阴风中,一人一鬼的速度快到极致,身体几乎成为残影,到最后,谢长寒的意识也顾不得注意周围了,他被这具躯体心中无边的战意所感染,完全沉浸到这场打斗中。

    无边的剑意激荡,与阴风激烈碰撞,响起道道金属碰撞般的声音。

    恍惚间,谢长寒看见那张熟悉的、冷漠的脸上,露出一个,他司空见惯的傲然表情。

    “我曾经遇见一位清净派的前辈,待人和善真诚,所以我一直觉得,清净派都是好人。本来……是不想和你们动手的。”

    林忘川垂下眸,神色淡然。

    有一瞬间,谢长寒以为自己看见的是林淼。

    而后下一秒,从她身上爆发出比先前阴冷强横无数倍的阴气,“谢长寒”猝不及防之下,胸口被正面击中,那股力道如排山倒海,他未能及时抵挡,整个人被掀出去两丈多远。

    “谢长寒”喉头一甜,他咬住齿间,好歹没让那口血吐出来。

    “长寒!”师父回过头喊,“要不要紧?”

    “你还是先担心下自己要不要紧吧。”林忘川冷淡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师父”惊惧转身,恰好看见她飞至身前。

    “你……”

    “我,”林忘川皱了皱眉,“我说了,莫须有的罪名,我不会认的。”

    说罢,她抬手,一掌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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