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绿裙美人的模样,在一片的真幻之间。

    “是非因果门,即是心门;是非因果境,即是心境。”

    美人将粗陶的小碗放到了见愁的面前,翘起的手指带着一种艳冶的优雅。

    她唇角一勾,是千万的旖旎:“你在此境之中所见、所未见、所将见,皆与己身所思所想所历所渴盼有关。而我,说不定也与日后的你,有所关联。”

    这倒是奇妙。

    “意即是,此境或与我过去有关,也或与我未来有关。”

    见愁微微一笑,看向这绿裙女子的目光,顿时带上了几分探寻。

    “正是如此。”

    那女子放下杯盏,又拿起一朵红梅,扯了花瓣,一点一点扔进炉上酒中。

    “我非惜花人,只做摧残事。你入此境,便要经受我的考验,否则休想得到你的幻身……唔,钥匙可带来了?”

    钥匙?

    先前扶道山人说,那龙筋便是钥匙。

    见愁一伸手,将龙筋放在了石桌之上,竹托盘之旁:“此物?”

    那绿裙女子点了点头,似乎目测了一下龙筋的长度,便饶有兴致地抬眼起来看见愁:“在此境之中,我的名字叫因果,你可以称我为因果道君。”

    撕下最后一瓣梅,点进酒中。

    热酒朝外冒着热气,氤氲在冷风之中,酒液之中涟漪荡开,很快便将那一瓣梅的香息吸入。

    自称“因果道君”的女子狠狠吸了一口,露出一脸陶醉的表情,叹息道:“你听说过孟婆汤吗?”

    “……”

    不管是人间孤岛还是十九洲,都有过“地府阴司”一说,只是在凡人的传说里,人死要过黄泉,经过三生石,喝下孟婆汤,便可忘却前尘,转世投胎,谓之“轮回”。

    只是十九洲载鬼赴鬼门的九头鸟死,十九洲修士再无轮回。

    孟婆汤,见愁是听过的。

    她不由转了目光,看着炉上的酒。

    这时,问完这莫名的一句话,因果道君已用一把竹制的素勺舀了酒起来,慢慢注入酒觚之中,再起身来,娴静地将酒觚捧起,为见愁斟酒。

    粗陶的碗,怎么看也不算是精致,按理而言,与眼前这一位因果道君不搭。

    可偏偏,有一种一切归于尘土的质朴。

    人从微末而来,再见这微末,忽然便有一种奇怪的心绪。

    一摆手,因果道君又是一笑:“听闻你人间孤岛,轮回尚在。四百六十六年前,曾有一朝国师梦游地府,醒来之后对当朝天子描述自己所见之景,还绘了万鬼之图,写了一本《八方阎罗见闻录》,从此凡人于地府之所见闻,竟甚于修士。连十九洲之上有关极域轮回之说,都从人间孤岛而来。”

    只因修士不可入轮回,所以难以知道下方的情状吧?

    见愁思索起来。

    因果道君也为自己倒了一碗酒,端起来略略抿了一口,眼底顿时充溢着一种满足,近乎迷醉。

    “想想也真是有意思……”

    “凡人人人想求得长生,却不知一旦踏入修行之路,便被轮回拒之门外。贱命一条,一死便从这天地之间消散一空,魂魄被十九洲大地吸收,成为这天地间渺渺之一气。欲求长生,却失了长生;蒙昧无知,寿命短暂,却可入六道轮回,纵使前尘往事尽忘,也还以独特的灵魂状态留存在这浩瀚宇宙中。”

    一时迷惘。

    见愁发现,因果道君所言之事,竟是自己以前从未想过的。

    便是这十九洲的修士,又有几个将这道理想透?

    踏入修行之路,是得是失?饮一盏孟婆汤,又已经将前尘往事尽忘,转世之后,还是原来的自己吗?

    还有……

    谢不臣。

    他寻长生而去,便真的能寻得吗?

    见愁垂眸看着自己眼前这一碗酒,泛着几乎快要没有的梅花香息,忽然问:“修士的性命灵魂,仅有一次,也不可入轮回。也就是说,死了便是真的死了,再也不会有任何再重来的机会?”

    “不错。”

    通达又晦涩的目光投去,上下扫视见愁。

    因果道君一下就看穿了她所有的想法,只贴近了她,在她耳边说话:“修士一死,灵魂飘荡于天地,会被这宇宙重新化为混沌。所以,若你要杀什么人,一击毙命,他便再无翻身的机会。”

    见愁眼睫微颤。

    红唇在她耳边翕张,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此酒名为‘照见’,饮之便可照见是非、正邪、善恶……它可以让你看见一切你想看到的、不想看到的,敢面对的、不敢面对的。你饮下此酒,照见你自己,本道君便指点你幻身所在……呵,我的见愁,你敢么?”

    敢么?

    见愁缓缓将目光移过去,正好与因果道君对在一起,只轻嘲一笑:“我饮此酒,于你无干。”

    “……”

    因果道君忽然一愣,似乎有些没明白见愁这一句话。

    在她有些微怔的目光之下,见愁已经将粗陶碗端起,一饮而尽。

    酒液入口,顿时烧灼的一片。

    凛冽的香息缠绕在每一丝的酒中,顿时弥漫到见愁的全身。

    “有意思。”

    因果道君忍不住叹了一声,而后随手朝桌上一指,那两丈龙筋竟然有灵一般腾跃而起,竟然直直朝着灰蒙蒙的天空之中射入,化作一枚细小的光点,消失不见。

    于是,转瞬间,周围的场景全数消失。

    雪,下了起来。

    没了原来的庭院,没有了满庭的红梅,也没有了假山小池……

    灰蒙蒙的天幕也一下暗了下来。

    耳边忽然有哗哗的水声,像是流水拍击在石头上,忽大忽小,就连脚下,也开始晃荡起来。

    见愁低头一看,石亭竟然已经瞬间化作了一只小船,趁夜行驶在江面上。

    前方有行船无数,亮着的灯笼漂在江面上,沾着江上的雾气,有一种世俗的安宁。

    可他们眼下的这一艘船上,却没有半点的光亮。

    照着小船的,只有天上一轮素白的月。

    哗啦啦……

    江水从船侧划过,波纹切碎了月光,起起伏伏。

    抬眼一望,江上数峰苍青。

    可这夜,竟似如万古一样长。

    一道瘦削的身影俯在船边,嶙峋的五指已经探入了那江水之中,长发被江风撩起来,勾连着衣襟,带着一种依依不舍之态。

    他眉峰如那江上的青峰,疲惫之中藏着伤怀,一张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病后的憔悴。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因果道君的影子已经消失不见,船上的见愁,站在这一道身影的背后,不由自主地朝着前面走了一步。

    细微的脚步声响起。

    他没有回头,只将手慢慢从冰冷彻骨的江水之中收回,像是不用猜都知道站在自己身后的人是谁一样,全然的信任与安然。

    “见愁,我们成婚吧……”

    第156章 懦夫?

    那是独属于谢不臣的温柔和缱绻。

    嗓音里有隐约的沙哑,因为连日来不分昼夜的亡命,他终于病倒,昏迷了整整三日,直到这个深夜才醒了过来。

    他的眼睛里,也带着将浮华都淹没的沉静,望着她,满心满眼都是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而这一刻的见愁,浑身僵硬。

    她甚至险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看见的是什么人,又到底是在经历什么。

    江上行船,随着江流荡漾。

    见愁的心绪,却是大海之上猛烈的浪涛,一片汹涌澎湃。

    “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戏谑的声音,从一片虚无之中响起,落入见愁耳中。

    她僵硬地站着没动。

    因果道君忍不住笑了起来,却不是一般女子那般的温文,反而有几分爽朗:“厄运的起始,恨意的开始……如果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这是你真实发生过,难以面对的过去……”

    “六扇因果门,果真是好东西,不是吗?”

    ……

    见愁依旧没有说话。

    她凝视着站在自己对面的谢不臣,瘦削的脸颊,透着几许冷峻的眉峰,似乎因这几日突发的种种事端,而染上了霜寒之意,可这眼神,是微暖的。

    曾记得,便是这一刻的眼神,在满江揉碎的波光之上,让她终于投降,从此与他生死不离、患难与共。

    谁许她一世共白首?

    如今只有仇满心、恨满腔!

    站在谢不臣的面前,站在这飘摇的小船上,天上的月亮照在两个人的身上。

    兴许是因为她奇怪的沉默,兴许是因为她脸上并不一般的表情,船边的谢不臣似乎有些担心她,忍不住朝着她走了一步。

    那向来平静的眼底,少见地出现了几分不确定,甚至还有一种希望可能破碎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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