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崖山这边几个与见愁相熟的师弟和长老,却都觉得这实在不像是见愁大师姐的行事作风,相互之间看了一眼,却又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敢问,也不敢拦她,就这么任她去了。

    这时候,整座碎仙城雾气,已经开始渐渐地散开。

    可见愁行走在这一座院落之中,感受着那渐渐淡薄的雾气,却觉得周遭的雾气不仅没散,反而更加浓重。

    不是缭绕在身外,而是困锁于心间。

    她回了自己屋内静坐,却没有修炼,只是看着窗外渐渐浓密的绿荫,将燃灯剑放在了身侧,思索间,有些出神。

    后来事情的发展,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地方。

    即便是横虚真人要为人断罪,也得讲求“证据”二字,光凭陆松一人之言,哪里就能认定是傅朝生所为?

    更不用说他还矢口否认了。

    一个说是,一个说不是,且这两人间昨日还发生过矛盾,谁的话能信?

    只怕众人是更相信陆松一些的。

    可没有一个人敢下断言说,就是傅朝生做的这件事,就是傅朝生昨夜偷袭断了陆松一条胳膊。

    左流与几位看出她不很对劲的师弟,都传来了风信,不动声色地将此事的后续通报给了她。

    自她走后,傅朝生似乎也有些怔忡。

    在之后面对陆松的一再职责和横虚真人的再三盘问,他便没有先前那么耐心,也没有先前那样平静。

    一句答得比一句不耐烦,最后差点就翻了脸。

    或者说,是已经翻了脸。

    当着横虚真人、扶道山人这两大巨擘,当着以昆吾崖山等宗门为首的众多十九洲修士,他竟冷着一张脸说:“若是我偷袭,你以为能让你活到现在,还让你来指认我?”

    所有人顿时面色大变。

    大妖的妖性,就在这样一个瞬间,全然地、狰狞地展现在了他们的面前,让他们心头升起了一股冷意。

    谁也没想到,他竟如此狂妄,如此大胆!

    事情终究还是不了了之。

    崖山这边,包括见愁,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为傅朝生说一句话,唯一的争端反倒在见愁与陆松、与横虚真人之间出现。

    至于傅朝生那一段,则显得乏善可陈。

    出离了愤怒的通灵阁阁主陆松,到底还是被道行高深的横虚真人先劝了回去,只说再一道查查蛛丝马迹,顺道还要为他疗伤接臂。

    傅朝生安然无恙。

    其余人等见状便知道热闹可看了,有关系上的上去安慰两句,没什么关系或者有仇的,嬉笑两声也陆陆续续去了。

    闹剧看似就这么落幕了。

    可只要有脑子、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水面下的暗涌并没有因为闹剧的暂时结束而结束,反而越加汹涌。

    就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

    没有人希望它现在就爆炸喷发,所以几乎所有人都在竭力地控制着,压制着……

    可这些都是暂时的。

    每一个人都知道,早晚有一天,这一座火山会炸开,且那爆发的威势,会比他们压制之前更迅疾、更猛烈,百倍,千倍。

    所有身在局中的人,此刻都站在这火山口上。

    无法抽身离去。

    只能随着局势的变化一起沉浮。

    见愁的门,是天将暮时被敲响的。

    她走过去开了门,便看见了傅朝生的身影,一层昏黄的晚霞镀在他身上,分明该觉得明媚,可落在她眼底却跟染了血一样。

    他的面容逆着光,见愁不大能看清,却觉得他眸底也有一股暮气。

    蜉蝣者,朝生暮死。

    若以他原本的命运而论,这个时辰的他,或许是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不会再飞行于水边,只会轻轻地停留在某一片苍翠的草叶上,等待时间作为终结吧?

    于是那才压下的复杂又升了起来。

    见愁叹了一口气,让开一步:“有事?”

    但傅朝生站在外面没进来。

    他身量还是很高的,晚霞下的影子也拉了长长的一条,叠进了门内,就从见愁的脚边铺了过去。

    他抬眸注视着她:“你不高兴?”

    这话问得实在很没头没尾。

    见愁见他不进来,也没强求,干脆自己走了出来,踱步站到檐下,抬眸看着天边的晚霞,目光有些渺茫。

    她只笑了一声,道:“不过是在想昨夜陆阁主遇袭的事情。”

    傅朝生便有片刻的沉默,只站在门边上,看着她为晚霞映着的背影。

    即便他并没有人的审美,也从来不觉得这代表着死亡与消逝的晚霞有什么好看,可这一刻,竟仿佛能感觉到人间孤岛那些诗人们千百年来咏叹的“黄昏”的美。

    “故友觉得我做得不对?”

    “是你做的吗?”

    见愁终于还是问了出来,远没有她当时思考的那么沉重,反而像是一个玩笑,透出几许轻描淡写的味道来。

    她侧转了身看他。

    傅朝生没有半点的回避,也没有半点的忐忑和异样,只是想起了白日她在他们对质之时转身离去时的场景。

    然后,就像是当着众人的面矢口否认时一般平静镇定。

    他回答:“是我。”

    是你做的吗?

    是我。

    这一瞬间,见愁想笑一声,心里面那种荒谬的感觉就生出来了:“那为什么要否认?”

    “若不否认,故友会为此苦恼。”

    该怎么处理后续,或者崖山又会如何尴尬。

    傅朝生回答得没有什么犹豫,甚至有一种格外清醒的感觉。

    对他来说,这世界既没有黑白,也没有对错。

    若要他强行将自己的世界分成两个部分,那么一个部分是见愁,另一个部分是见愁之外的其他。

    他不会对见愁说一句假话,可旁的人他从不看在眼中。

    人情世故他不是很懂,或许是他身为蜉蝣的天性,也可能是他从未想过要浪费时间去迁就弱者。

    但这不代表他不懂利害关系。

    在人间孤岛当傅国师的那一段时间,他便已经学到了很多。

    只是,今日的事情,却让他有些费解。

    在他看来,见愁与其他,本来是应该分割开来,一者的变化不会影响到另一者。可今日她转身离开时,他才发现“其他”这个部分,变得有些乱糟糟。

    他能感觉到她的不高兴,却不知道原因。

    在横虚等人离开之后,鲲才提醒了他几句。

    他想了很久。

    原本他觉得鲲说的不对,见愁不会因为他的作为而不高兴,可询问过后的结果,证明他的感觉不准,鲲说的是对的。

    她因为他做了这件事不高兴。

    她也因为他当众否认了自己的作为不高兴。

    傅朝生学不来人那拐弯抹角的一套,所以只重复了自己刚才问过而见愁避而未答的一个问题:“故友觉得我做得不对?”

    “……”

    说实话,见愁不觉得自己有多不高兴,只是一时之间意识到了以前并没有意识到的东西。

    她觉得自己此刻不应该与他谈论这个问题,因为很多念头此刻都盘踞在她脑海,让她觉得自己也不很清晰。

    可他问得实在是太直接了,让人连回避的余地都没有。

    所以片刻的停顿之后,见愁望着他,给了平静而肯定的答案:“不错,我觉得你做得不很对。陆阁主与你无冤无仇,言语虽过激,的确得罪了你,可一则此事已了,二则他罪不至此。你却辣手报复,致其重伤,断其一臂,且还不认。”

    不认是因为他考量过了利害得失。

    认了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不仅是自己,也是见愁,还有她的崖山;不认他们也抓不住自己任何把柄,左右能奈他如何?

    可是说陆松“罪不至此”……

    深绿色的瞳孔下,藏了几分幽暗,傅朝生站着没动一下,开口道:“他罪不至此,可我不喜欢他。”

    “仅仅就因为不喜欢,便要对人下此毒手?”

    虽然早就知道他是妖邪,想法会与人有不同,做的种种事情也未必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可见愁从未想过,分歧会大到这个地步。

    “先前他留了一言,示我以警醒与忠告,我本是不信的。”

    可现在,竟觉得陆松应该没有说假话。

    这般的傅朝生,说是身染血腥,手上有许多无辜的人命,并不算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

    相反,在这大妖的身上,如此才算合理。

    见愁忍不住思考。

    到底是她以前并未深想,还是直到今时今日才有了合适的时机,让这原本就存在的东西浮出了水面?

    她看向傅朝生,略一打量,竟一下觉得陌生。

    傅朝生却是薄唇微微抿紧了。

    听得她提起陆松那一句“忠告”,眉目之间已多了几分冷意,结出几许冰霜:“正式因为他说了这话,让故友心生了疑虑,所以我才要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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