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都督在战场上拼杀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妻儿过上好日子,为了荣华富贵,为了出人头地,他没有崇高的理想。

    周嘉暄有。

    有一个优秀的孙子是很值得自豪的事,可问题是这个孙子太优秀了。

    周都督宁愿孙子自私一点。

    只有那样的人,才能在乱世中保住周家。

    祖孙俩相顾无言,沉默了很久。

    半晌后,周都督若无其事,接着说道:“江州离不了我,如果没有我,你伯祖父早就被人啃得渣子都不剩了,还能好好地当他的刺史?他做梦!”

    周嘉暄认真道:“江州的安危系于阿翁一身。”

    这是公认的事实,没有周都督,别说河东军,随便来几伙残兵游勇就能攻破刺史府大门。

    祖孙俩心照不宣,不再提起刚才那个话题。

    周都督斜倚凭几,长腿搭在小几上,面露得意,接着道,“不过话说回来,江州也离不了你伯祖父。他别的不行,让他杀只鸡都要吓得屁滚尿流,偏偏识文断字,知道怎么管民事。什么时候该劝农人种田,什么时候提醒农人浇水,怎么收税,怎么把收上来的税用在刀尖上,这些我一窍不通,他那脑瓜子一转,就理出章程了。”

    听祖父说得俏皮,周嘉暄忍不住笑了一下。

    周都督看他一眼,神色变得严肃。

    “青奴,你父亲既不是当兵打仗的料,也不是当官的人才,只能帮着打打下手。你呢,倒是个好的,所以阿翁让你跟着伯祖父历练,你们读书人不是总说要因材施教吗?你这个学得好,那就好好学,我和你伯祖父之间的事,你们不要操心。”

    他突然停下来不说了。

    周嘉暄紧张起来,双手慢慢握拳。

    周都督顿了一会儿,说道:“若是太平盛世,你可以当一方父母官,你伯祖父对你寄予厚望,说你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现在是乱世!”

    周嘉暄垂下眼帘,这种话先生也说过。

    他生来对行军打仗的事不感兴趣,长兄周嘉言浮躁古板,也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这让他不禁生出一种无力感。

    生逢乱世,群雄并立,唯有兵强马壮者才能笑到最后。

    江州眼下的太平能维持到几时?

    “青奴,你记住,有祖父在一天,江州可保太平。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你不要逞强,找一个清净地闭门读书,等天下太平,再出山重振我周家声威。我听裴先生说过一句话,他说得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江州就是块肥肉,我在的时候没人敢打这块肉的主意,没了我,其他几家啊呜一口,能把江州和整个周家带皮吞了!到时候你们不要硬碰硬,自保为上。”

    周嘉暄听出这段话的话外之音,心中大惊,猛地抬起头,“阿翁!”

    周都督摆摆手,哈哈大笑。

    “扯远了,你祖父还硬朗着呢!谁敢伸手,我砍了他整条胳膊!”

    周嘉暄眼眶微微发热。

    因为祖父行事毫无顾忌,在士林中名声极坏,周家子弟都不愿亲近他。

    连他这个孙子也是如此。

    祖父从来不计较这些,他一次次沉默地带兵离家,在战场上浴血奋战,归家时得意洋洋,身披甲胄,手提长刀,带着一大车一大车的战利品,队伍浩浩荡荡穿过长街。

    好像打仗只是一场平常的远行,一点都不危险。

    “你放心,这次我是去长安看热闹的,李元宗这些年过得顺风顺水,尾巴都要翘上天了,迟早要栽跟头。他倒霉的时候,我岂能不在场?”周都督转回正题,“青奴,我离家这些时日,你好好照看观音奴,她要学骑射,就好好让她学,不许她偷懒,她要是实在嫌累不想学了,也随她,别把她逼得太紧。”

    观音奴不甘于当一个内宅闺阁,周都督就教她在乱世中求生的本领。

    她要是后悔了想安安分分,周都督也不会生气,他会给她准备好退路,帮她挑一个好夫婿,有丈夫的保护和数之不尽的财富,足够她安安稳稳过一生。

    “我看你平时对观音奴很好,她也很敬爱你,她自幼没有母亲照料,难得你肯看顾她。”

    周嘉暄笑了笑,这是谈话以来他第一次露出轻松的笑容。

    “阿翁,观音奴是我的妹妹,我当然得对她好。”

    周都督嗯一声,望着周嘉暄的眼睛。

    “青奴,记住这句话,要说到做到。”

    周嘉暄直起身,对着周都督拜了几拜。

    “孙儿定会遵守诺言,不会辜负阿翁所托。”

    周都督满意地点点头。交代了一些其他的琐事,最后忽然问起苏晏,“你觉得他那个人如何?”

    周嘉暄答说:“别的孙儿也说不出来,不过这个苏晏绝非池中之物。”

    “你看人的眼光不错。”周都督抬起眼皮,透过支起的窗户看向长廊的方向,“我觉得他身份可疑,已经派人去查了。”

    “阿翁怀疑他?”

    “不,只是求证一些事。”周都督摇摇头,“你用不着防备他,也不能把他当自己人。在查清楚他的身份之前,我会派人盯着他。”

    周嘉暄应了声是。

    等周嘉暄告退出去,周都督往后一靠,枕着双臂,长腿直抖。

    “都督。”

    裴望之从屏风后面转出来,行了个叉手礼。

    “小郎君心志坚定,刚才那番长谈中,他虽然偶有触动,但初衷不改。”

    言下之意,周嘉暄有他的坚持,绝不会跟着周都督当乱臣贼子。

    周都督抖着腿,摆摆手,一副市井痞子浪荡模样,道:“他知道疼妹妹,这就很好了,比他老子和兄长强。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裴望之早已习惯大都督私底下这一身痞劲儿,面色如常,拿出准备好的文书,送到案前,开始回禀公务。

    周都督沉下脸,不抖腿了。

    妈的,明明知道老子认的字不多,还把这些长篇大论拿给老子看!

    ……

    第二天,九宁的肚子终于不痛了。

    一觉睡醒,她顿觉天蓝水清,花红柳绿,胃口前所未有的好,一顿朝食扒了三碗饭。

    好了伤疤不能忘了痛,她决定暂时老实一段时间。

    每天仍旧照常去给周都督请安,给他房里的供花剪枝换水。

    在门口碰到周嘉行,她目不斜视,捧着一簇簇盛开的花枝走进去。

    周嘉行也目不斜视,好像根本没看见她。

    几天后,周都督的行李收拾好了,他要赶在李元宗进京前抵达长安,必须尽快动身。

    “如果卢师道出尔反尔,又和上次那样拿没用的虚职打发我,老子就和李元宗联手,好好出一口恶气!”

    九宁进门时听到这一句,抿嘴一笑。

    书中周都督这一次北上很顺利,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危险。倒是李元宗很倒霉,中了陷阱,瞎了一只眼睛,还差点被烧成焦炭。

    李元宗受挫而又侥幸捡回一条命,对周都督来说是好事。

    不管卢师道给不给好处,周都督都会走这一趟,当然,能多要点好处更好。

    有慧梵禅师那个喜欢狮子大开口的狐狸代为出面提条件,周都督确定这次自己不会吃亏。

    卢师道有求于他,不敢太小气。

    “阿翁要去很久么?”

    九宁插好花,踮起脚往里张望。

    放下的幔帐被一把拉开,周都督头裹罗巾,穿一身皂色窄袖行衣,脚踏兽皮靴,笑着走了出来,抱起九宁,“阿翁很快就回来了,长安东西坊市很热闹,据说什么都有,观音奴想要什么?”

    九宁歪着脑袋,假装认真思考,然后抱住周都督的脖子。

    “我想要阿翁平安回来。”

    周都督逗她:“真的什么都不要?那阿翁可就空手回来了。”

    他才不会空手呢,不仅不空手,还顺手牵羊带了不少金银珠宝回来。

    别的霸主忙着抢人抢地盘抢名头,周都督知道自己比不上那些人根基深厚,专门抢钱,一抢一个准,还轻便好带,他毫不恋战,最先回到自己的地盘。其他各路霸主为了争地盘折损了好几个,有些直接被吞并了。李元宗就是因为贪婪才中计的。

    九宁摇摇头,“只要阿翁平安。”

    声音又娇又柔,藕节般的胳膊紧紧抱住周都督,不肯撒手。

    阿翁你可要好好的啊!别为了点蝇头小利被人耍得团团转。

    周都督低头,看着孙女板起脸认真嘱咐自己,感觉心都要酥了。

    鼻尖突然有点酸。

    “好,阿翁答应你,一定会平安回来。”

    他们家乖孙女观音奴还没长大呢,他当然得回来,不然观音奴会被歹人欺负的。

    和往常一样,周都督走得很低调。

    虽然他的这次北上在众人的意料之外,但一切还是安排得有条不紊。

    亲兵护送他出城,他只带五十人进京,还有五千人马走水路,随后跟上。

    因为周都督经常需要外出,江州这边和以前一样留下了可以信任的人掌兵,并没有太大的变动。

    九宁已经学会骑马了,不过骑射师父不敢让她在外面纵马。

    她只能乘车送周都督出城。

    城头上风声呜呜呼啸,似鬼哭狼嚎,旗帜狂舞,猎猎作响。

    九宁靠着箭垛,手搭在额前,目送周都督一行人远去。

    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慢慢变得像芝麻点一样,最后慢慢融入茫茫青山绿水中,看不见了。

    周嘉暄站在九宁身边,眺望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她身后站着周嘉行,他奉命保护她。

    作为日后的帝王,此刻他心里充溢着的应该是收拾旧山河之类的宏图壮志,又或者是趁周都督不在家报复周家的计划?

    九宁越想越远,展开金泥披帛罩在肩头上挡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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