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像十一郎那样,摩拳擦掌,两眼放光,等着看八卦的。

    大房的事和他们无关,周百药平时看起来比周刺史还正经,管这个管那个,现在他赶出府的儿子回来找他算账,在其他房的郎君看来,真是喜闻乐见!

    堂前一条摆满供香的大祭桌,周刺史就盘腿坐在祭桌旁的长案上,四五个黑衣人手执弯刀围着他,刀刃架在他脖子上。

    看样子黑衣人是以周刺史为人质。

    地上跪着一个男人,披头散发,形容狼狈,被逼跪在灵堂前,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浑身发颤。

    大郎周嘉言和三郎周嘉暄挡在他身前,和一个手执长剑的少年对质,那少年正是锦缎束发的周嘉行。

    他和属下挟持周刺史、周百药,周家郎君不敢轻易妄动,只能和他僵持着。

    站在最外面的周家郎君们小声交头接耳,人声嗡嗡。

    “原来他就是二郎!”

    “二郎不是死在外面了吗?”

    “没死,这不活得好好的嘛!”

    “我早就怀疑他的身份了,当年都说二郎长得和我们不一样,到底怎么不一样没人见过,原来就是这个样子!”

    旁边的人嗤之以鼻,马后炮,谁不会?

    众人怕激怒周嘉行,没敢大声嚷嚷,压低嗓音小声议论。

    九宁踮起脚张望,发现那个被逼跪着的男人是自己的父亲周百药。

    周嘉行手挽薄剑,冷冷看着周百药。

    怕他伤人,周嘉暄和周嘉言护在周百药前面。

    父子几人冷冷对视。

    这时,周刺史的亲随分开人群,回到周刺史面前,没敢靠太近,抱拳道:“使君,已经交代下去了,只要您不下令,唐将军他们绝不会无故放箭。”

    周刺史虽然受制于人,仍然从容不迫,仿佛黑衣人架在他脖子上的弯刀只是个摆设,点点头,看向周嘉行。

    “二郎,所有人都到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周嘉行望一眼祭台上的长明灯。

    地上跪着的周百药忽然蹦了起来,怒视周嘉行:“逆子!你这个逆子!”

    周嘉行头也不回,手腕一翻,长剑重重敲在周百药肩头。

    以为儿子一剑朝自己刺过来,周百药唉哟大叫一声,倒在地上。

    “阿耶!”

    周嘉暄连忙扑过去,哆嗦着检查周百药的肩膀,发现没有伤口,连衣裳也没破,松了口气。

    “你非慈父,有什么资格斥我为逆子?”

    周嘉行似笑非笑,收回长剑,抚掌轻拍。

    角落里钻出两个黑衣人,他们分开人群,两个老妇、一名三十多岁的中年妇人款款上前,跪在周嘉行脚下,抖得筛子似的。

    走廊里的九宁扭头问身后的阿二他们,“认得他们吗?”

    阿二几人仔细看了半晌,摇摇头。

    阿四牛生挠挠脑袋,道:“有点面熟,好像是以前在府里当差的。”

    九宁皱眉。

    祠堂里,周嘉行看着周百药,“敢问郎君,当年我母亲是怎么生下我的?”

    这一句问出口,众人一片哗然,面面相觑。

    周家人人都知道有异域血统的二郎是怎么来的。

    昆奴和昆仑奴、新罗婢不同,是生活在极北地带的一个部族,族中女人善歌善舞,男人骁勇善战,不论男女都在马背上长大,逐水草而居,过着游牧生活。多年前他们的部族被突厥部落吞并,族中男女沦为奴隶,其中一部分最后被卖至中原。

    周嘉行的母亲就是一名昆奴。她本是一位将军豢养在帐中取乐的,在一次混战中落于江州兵之手,成为周家的婢女。

    据说她貌美如花,生得很妖娆,不甘于屈居人下,趁着周百药酒醉的时候爬上床成了好事,这才有了周嘉行。

    周百药为人方正,深恨昆奴,想把人打发出去,得知她有孕,只能暂时养着。后来昆奴生下孩子,据说一看就不是中原人,周百药明知是自己的血脉,仍然忍不住心生厌恶,忍了几年后,还是由着续娶的崔氏赶走母子二人。

    据说自从多年前那次醉酒被昆奴趁人之危,之后周百药再没碰过昆奴一根手指头。

    这一段故事周家郎君几乎个个都知道,九宁也不止一次听冯姑她们背地里八卦过。

    昆奴生下周嘉行后,知道这个儿子不讨周百药的喜欢,每天把儿子关在房里,不让他出门丢人现眼。府里很多人只知道有一个二郎,却没见过人,不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

    九宁听冯姑碎嘴时偷偷腹诽,周嘉行肤色偏白,除了血缘天生这个原因,说不定也有小时候天天闷在屋里、没晒足太阳的缘故。

    祠堂里的人视线全都涌向周百药,看他会怎么回答。

    周百药面色阴冷,逆子当着一群周家郎君的面拿剑指着他,他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一剑斩了逆子!

    他不答,周嘉行也不急,手中长剑往前一送。

    旁边的周嘉暄立刻伸手去挡。

    九宁呼吸一窒,踏进祠堂,阿二、阿三忙跟上。

    周嘉行目标明确,推开周嘉暄后,剑尖抵住周百药的咽喉。

    一名黑衣人上前,帮忙拦住想要上前解救父亲的周嘉暄,强行把他送到周刺史身边。

    周刺史正襟危坐,慢悠悠道,“三郎,且听二郎怎么说。”

    周嘉暄一愣,心中似有所悟,眉头紧皱。

    周刺史知道他明白了,没再说什么。

    人群背后的九宁看到周嘉暄暂时没有危险,拍了拍胸口。

    她扭头叮嘱阿二和阿三:“待会儿要是乱起来,你们赶紧冲进去救我三哥。其他人先不管,救我三哥要紧。”

    两人点头应下。

    风从敞着大大门卷进堂屋,烛火剧烈晃动。

    冰冷的剑锋抵在咽喉上,周百药肝胆俱裂,觉得自己已经血流如注,恨恨道:“你母亲趁我酒醉,勾引我做了糊涂事,才有了你这个逆子!”

    周嘉行轻笑,“这里是周家祠堂,郎君以君子自称,在祖宗面前,也不愿说实话?”

    他摆摆手。

    那几名跪在地上的妇人抖了一下,一个接一个开口:

    “奴是先夫人蒋氏的贴身婢女。”

    “奴也是。”

    “奴原来是在书房当差的。”

    三人说完,呜呜哭着对周百药磕头。

    周百药神色骤变,不顾喉咙的长剑,猛地坐起身,瞪视三人,目眦欲裂。

    三个妇人不敢看他,呜咽着道:“阿郎勿怪。”

    周百药脸色瞬间从苍白变为青紫,片刻后又一片赤红。

    周嘉行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的父亲,嘴角勾了一下,淡淡道:“说,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妇人中年纪最大的那个直起身,最先开口,“那晚是盂兰盆会,夫人带着大郎去河边放水灯祈福,阿郎……阿郎没出门,黎娘给阿郎送木樨熟水,进去之后就没出来。”

    黎娘就是周嘉行母亲的名字。

    周嘉行问:“是我母亲主动去书房的,还是你叫她去的?”

    老夫人额头着地,大声道:“是奴让她去的!黎娘平时在后院伺候夫人,没有吩咐,不会去书房。奴那天崴了脚,让她替奴当差,她就去了。”

    周嘉行目光转向另一个妇人。

    那妇人连忙道:“奴跟着先夫人出门逛盂兰盆会,夜里夫人归家,知道黎娘……黎娘和阿郎成了事,和阿郎大吵一架,抽了黎娘几巴掌,让人把她关进柴房,不给她饭吃,也不给她水喝。后来阿郎给先夫人赔不是,说他不知道爬上床的是黎娘,先夫人才算了,黎娘也放出来了。”

    “他们吵的是什么?”

    妇人答:“先夫人骂……骂黎娘是狐狸精。”

    周嘉行面无表情,又或者说他所有的情绪都藏在眼底:“我母亲可有反驳?”

    妇人道:“黎娘当时哭着给先夫人赔罪,先夫人不想见她,连抽她几巴掌,打得她满嘴是血,后来就没人听清黎娘在喊什么……”

    周嘉行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问最后一个在书房当值的妇人:“你那晚听到什么了?”

    妇人手脚发颤,低着头道:“那晚、那晚……”

    她抬头看一眼周百药。

    周百药面容狰狞,额前青筋根根暴起,目光似要噬人。

    妇人知道自己只有说实话才能活下去,心一横,飞快道:“那晚黎娘刚进去一会儿就跑了出来,看样子吓得不轻,我、我们在外面伺候的都瞧见了,没一会儿阿郎、阿郎铁青着脸出来,亲手把她拽回去了。”

    嗡嗡嗡嗡的议论声瞬间凝滞。

    祠堂安静下来,静得诡异。

    唯有蜡烛燃烧的滋滋声响。

    没有人说话。

    沉默许久后,在一片压抑的呼吸声中,众人发觉大雨不知什么停了,雨滴顺着屋檐落下,敲打在石阶上,滴答滴答。

    在场所有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无数道视线再度朝周百药看了过去。

    原来当年不是黎娘主动勾引周百药,而是周百药自己看上美貌的黎娘了!黎娘身为奴婢,阿郎要她伺候,她当然只能顺从。

    昆奴身份低贱,寻常世家爷们只会养着取乐,不会真的纳为妾侍。周百药一时冲动,事后又不敢面对发妻的指责,不想落一个风流的名声,干脆把事情推到黎娘头上,世人自然信他的话——因为周百药房中姬妾不多,而且为了表明自己不是好色之人,他纳的几个妾都容貌平平。

    周百药双唇哆嗦,似乎还想为自己辩驳。

    妇人没给他机会,接着说道:“黎娘发现自己有身孕以后就不闹了,我也劝她别和阿郎对着干……黎娘就安下心来养胎,谁知……谁知阿郎不喜欢生下来的孩子……”

    说到这里,妇人停顿了很久,看周嘉行没有反应,继续道,“再后来先夫人去世了,崔夫人嫁了进来,对黎娘和二郎也不怎么好……”

    听到这一句,站在最外面的九宁忍不住抖了一下。

    崔氏连嫡长子周嘉言的面子都不给,自然不会给黎娘母子好脸色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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