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宁伸长脖子偷听,脑袋都要贴到屏风上面了,终于听清他们的对话:

    他们在说波斯语……

    每个字音都听得清楚、但是一句都听不懂的九宁:好气啊!

    屏风外,亲随一脸古怪神色,偷偷觑一眼六曲屏风上那个显眼的趴着偷听的影子,再看一眼神色如常的郞主,满头雾水。

    周嘉行坐在胡床上,手指微微勾起,轻敲扶手,眼睛望着屏风上蜷缩成一团试图遮掩自己行迹的娇小身影,用波斯语淡淡问:“周都督还没有南下?”

    亲随忙回过神:“没有,据说李司空和周都督起了争执,两人在平康坊打了一架,卢公和雍王出面劝和,李司空叫嚣要他的义子领兵踏平江州。”

    周嘉行沉吟片刻,“见到周嘉暄,告诉他京中有异变,回到江州后务必严加警戒,我会亲自送九娘回去。”

    亲随应了一声,疑惑道:“郞主,京中有什么异变?”

    周嘉行摇摇头,“以防万一罢了。”

    他没和祖父周都督相处过,不过从他的观察来看,周都督看似莽撞冲动、放浪形骸,其实每一次做出的惊世之举背后都有深意,并不会冲动到和李司空当众打架,而且还是在平康坊打架。

    周都督喜欢享受,爱炫耀,爱看马球赛,爱跑马,但从不会踏足烟花之地。

    两人以波斯语交谈完,周嘉行换回汉话,对着屏风道:“把信拿来。”

    亲随余光看到屏风后面的身影似乎僵了一下,低头偷笑。

    正为听不懂波斯语而苦恼的九宁冷不丁听周嘉行转回她能听得懂的语言,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眼里,朝天翻个白眼。

    她拿着信转过屏风,交给亲随,扭头朝周嘉行微笑:“二哥,你刚才是在说波斯语吗?”

    周嘉行看着她,语调平平:“听不懂?”

    九宁摇摇头。

    周嘉行嗯一声,“我知道你听不懂。”

    说着站起身,领着亲随出去了。

    九宁:……

    感觉自己好像被欺负了。

    亲随带着九宁写的信离开后,城主苏慕白的随从过来邀请周嘉行:“请卫率过去议事。”

    周嘉行回头看一眼帐篷,叮嘱阿青几人留下看守,跟着随从去大帐。

    他刚走没一会儿,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围着帐篷转了几圈,回到主人跟前报信。

    “少主,卫率去大帐了!”

    吃得半醉的阿延那狞笑几声,推开怀里金发碧眼的美艳胡姬,拍案而起:“好,就趁现在,把苏九抢过来!”

    就算苏九是个丑娘子,那也是他阿延那看上的丑娘子,绝不能便宜苏晏!

    想起方才族人们推选新任副首领,竟然没有一个人看好自己,阿延那怒火愈盛,砸了手中酒碗,随手抓起自己的佩刀,甩开帐帘,大踏步朝着东边那座最大的帐篷走去。

    随从们忙拿起最趁手的武器跟上他。

    一行人来势汹汹,一看就不怀好意,是来找麻烦的。

    阿青拔出弯刀,上前两步,皮笑肉不笑:“不知少主有何贵干?”

    “滚!”

    阿延那怒斥一声,手中佩刀斩下。

    阿青毫不相让,抬刀一挡。

    “叮”的一声,阿延那被撞得后退了两步。随从们忙扶住他。

    “放肆!”

    阿延那甩甩脑袋,再次举起佩刀。

    阿青眯眯眼睛,手肘刚抬起,阿延那的随从上前架住他,喝道:“大胆!你敢对少主挥刀?”

    “我是郞主的人,郞主吩咐我守在这儿,不管是少主还是城主,谁敢再往前踏一步,我照砍不误!”

    阿青甩开阿延那的随从,横刀挡在帐篷前,眼皮低垂,一字一字道。

    周围看热闹的人看他不卑不亢,忠心为主,纷纷叫好。

    阿延那面色阴沉。

    随从见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小声道:“少主,苏晏的亲随都是死心眼,真动起手来不要命,要是闹出人命,城主只怕会怪罪……”

    阿延那醉意上头,怒吼一声:“苏九是我的!”

    说着拔刀往帐篷冲。

    阿青冷笑,手中弯刀直直劈下:“少主,得罪了!”

    外面的打斗声和看热闹的人一惊一乍的叫喊声传进帐篷,躺在榻上、枕着双臂午睡的九宁慢慢睁开眼睛,打一个哈欠。

    她翻身坐起来,伸个懒腰,倒了杯茶,捧着慢慢喝。

    帐篷外人影晃动。

    九宁一边喝茶一边欣赏投在帐篷上的影子,就像在看皮影戏。

    这皮影戏不仅动作好看利落,还有生动灵活的配音——兵器相击声、阿延那和他的随从们的嘶吼声、围观人群的惊呼声、阿青清脆的讽笑和远处集会的鼎沸嘈杂人声交汇在一处,分外热闹。

    如果是以前,这种场合少不了九宁,而且她往往是那个专门抢人的。

    现在身份转换,她竟然成了被抢的。

    九宁慢条斯理喝完一盏茶,听到外面几声惊叫,然后响起杀猪一般的嚎叫声。

    阿延那一行人显然落败了,因为帐帘依然纹丝不动,阿青杵在帐篷前,像一座铁铸的宝塔。

    随从们拖着伤痕累累的少主灰溜溜离开。

    看热闹的人很快散去。

    下午周嘉行回来,得知阿延那刚才趁他不在闹了一场,眉头轻蹙。

    阿青拱手道:“属下失职,差点让少主冲进帐篷,小娘子可能被吓到了,一直没出来。”

    周嘉行拧眉,掀开帐帘。

    脚步刻意放轻了些,一步一步绕过屏风。

    里间卧榻上,九宁侧身而卧,脸颊枕着手臂,睡得正香。雪光透过帐篷漫进来,笼在她身上,给她蒙了一层朦胧柔和的晕光。

    掌上明珠,应该就是这样了。

    周嘉行看了她一会儿,转身走出里间。

    亲随进来禀报事情,刚走近,他摇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几名亲随对望一眼,慢慢退出帐篷。

    阿青走出去的时候不小心撞了一下胡床,砰的一声轻响。

    屏风后卧榻上立即传来翻动的声音。

    周嘉行蹙眉。

    阿青吓得一哆嗦,忙踮起脚,做贼似的猫着腰、揣着一双大手,一颠一颠地走出去。

    妈呀,郞主刚才的眼神好吓人!

    九宁在江州周家时有睡午觉的习惯,前些天生死都捏在别人手上,没法讲究,如今已经脱险,又有人悉心照料,到点准时犯困,哪怕外边阿延那吼得震天响,她还是睡着了。

    小半个时辰后,她眼睫轻颤,揉揉眼睛坐起来,下意识唤衔蝉的名字。

    几息后,一杯温水递到她面前,她眼皮耷拉着,低下头。

    那杯水停顿了很久。

    九宁皱了皱眉,衔蝉怎么变笨了?

    伸长脖子往前凑。

    这回端茶的人终于机灵起来,茶碗喂到她唇边。

    漱口洗脸,然后吃茶,温热的手巾擦去朦胧睡意,九宁终于看清周嘉行那张眉眼端正的脸,抖了一下,“二哥!”

    她竟然支使周嘉行伺候自己洗脸漱口!

    周嘉行嗯一声,起身出去了。

    九宁坐着出了会儿神,捞起他落下的手巾继续擦脸。

    仆妇给她准备了润脸的香膏,是胡姬们平时用的,色泽红艳,一股香喷喷的花香。她打开蚌壳形银盒,对着铜镜仔细抹脸,前几天风餐露宿,脸颊、耳朵痒得厉害,可能要生冻疮了。

    涂好香膏,九宁背着手转出屏风。

    周嘉行站在兵器架前,看她出来,道:“我带你去看看集会。”

    九宁呆了一下,周嘉行要带她出去玩?

    他看起来完全不像那种会带着小娘子闲逛的人。

    不等她反应过来,周嘉行已经转身走了。

    生怕他因为自己的迟钝改主意,九宁飞身往前一扑。

    本来想拽周嘉行的袖子,脚底滑了一下,不小心握住他的手。

    他手掌宽大,掌心厚实,那道为她受伤的疤已经完全愈合,只留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九宁怔了怔。

    周嘉行好像有些不自在,手指反射性蜷握,过了一会儿松开,不一会儿又握紧。

    最后还是松开了。

    九宁嘿嘿一笑,抽出自己的手。

    刚要收回,周嘉行蓦地握拳,滚烫的手心紧紧包住她的小手掌。

    他肯定没牵过人,捏得有点紧。

    九宁抬起头。

    周嘉行另一只手拨开帐帘,淡淡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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