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又开始落雨了,雨声又大又响亮。

    九宁揉揉眉心,醒了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淋了雨的缘故,她刚才做梦的时候好像也被雨水浇了个透湿。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依稀记得梦中的自己要比现在大好几岁,可惜长大的她虽然身手灵活,武艺依旧平平,和那个大将军比起来就是班门弄斧。

    于是只能另辟蹊径,专等大将军倒霉的时候前去刺杀,就这样还总是失手。

    不过最后她还是成功杀了大将军,虽然她忘了是怎么得手的……

    但既然她还有意识,那就代表任务没有失败。

    和眼前的处境比起来,还是杀人更简单直接啊!

    九宁挽起长发,起身下榻。

    屋外光线昏暗,院子静悄悄的。

    九宁不爱管束侍婢,庭院长廊间总回荡着侍婢们欢快的轻声笑语,难得像现在这样安静。

    静得连枣树叶片纷纷飘落在石砖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她倒了杯冷茶喝下,发现嗓子依旧又哑又疼,吞咽的时候喉咙好像比昨晚更肿。

    金瑶和衔蝉陆续赶回蓬莱阁,两人都一脸失神。

    衔蝉脸色灰败:“九娘,十一郎从山上回来了,雪庭师父不在永安寺……他恰好云游去了。”

    金瑶啜泣着道:“三郎也不在先生家,饮墨说他和同伴去城外赏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周都督不在,周嘉暄不在,连雪庭都不在。

    这实在太蹊跷了。

    现在周家做主的人是周刺史,而周刺史刚好因为周都督拒绝鄂州盟约的事和他起过争执。

    九宁饱睡一觉,心情已经平复下来,拢紧衣襟,轻声说:“你们去打听,看周嘉言身边最近是不是多了什么眼生的人,幕僚、仆役、朋友、老师……不管是什么人,打听清楚。”

    周嘉言刚查出一点眉目就迫不及待来朝她示威,绝没有那种提前安排布置、让所有人刚好都不在的心机城府,他身边一定有高人相助。

    现在细想,也许连周嘉暄意外赢了那场比试都是那人的计划之一,两兄弟、父子三人因为比试关系紧张,周嘉暄离开周家……

    一切都有迹可循。

    是谁在刻意针对她?揭露她的身世对他有什么好处?

    九宁左思右想,想不出所以然。

    侍婢们按她的吩咐分头去探听消息。

    到了饭时,灶房仍然准时送来丰盛精美的朝食,九宁喝了两碗秋葵汤,吃了几枚蜜饯角黍。

    午时,蓬莱阁外忽然出现大批军士,全是周刺史那边的人,他们围住蓬莱阁,不许仆从们随意走动。

    消息递不出去,外面的人也没法往里面送口信。

    周嘉言根本瞒不住秘密,周刺史肯定知晓了。

    九宁心下一叹。

    如果只是周嘉言和周百药知道,她可以反客为主把父子俩气个半死,但现在周刺史也插手进来,就不好说了。

    以周刺史的为人,绝不会允许周嘉言揭露她的身世。

    他只会利用此事为江州牟利。

    侍婢们急得团团转:周嘉言只知道拿把柄要挟九宁,其他的事情全不在意,她们早上还能随处走动,想办法找十一郎他们求助,这会儿军士往院外一杵,守卫森严,蓬莱阁里连只鸟都飞不出去。她们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金瑶把眼泪一擦,召集一众婢女,朗声道:“我就不信没人敢违抗使君!现在九娘处境危险,只有靠我们了。我们拼掉性命也要把消息送到都督军中!你们敢不敢和我一起冒险?”

    婢女们面面相看,半晌后,哭着点头。

    九宁拦住金瑶,“不必了。”

    金瑶道:“九娘,让我去吧,我力气比衔蝉她们大,那些军汉不敢真的伤我……”

    九宁望着长廊另一头走过来的几个属官,摇头微笑,对哭哭啼啼的侍婢们道:“你们不用怕,还没到那个份上……使君的人来了。”

    见她目光平静,镇定从容,侍婢们渐渐找回主心骨,收了哭声。

    属官走近,对着九宁行礼,态度还是和以前一样恭敬,道:“县主,使君有请。”

    九宁嗯一声。

    侍婢们忙跟上。

    “我陪九娘一起去见使君!”

    “我去我去,我阿娘在使君那边管园子里的花草,我可以让她帮忙去找都督!”

    侍婢们哭得眼睛红肿,自告奋勇要陪着九宁。

    唯有多弟站在一边冷眼看着,神色有些漠然。

    九宁这时候顾不上她,只带上衔蝉,让其他人回房。

    衔蝉父母双亡,不像其他侍婢那样还有父母兄弟在府里当值。

    周刺史的书房里摆了一张棋桌,九宁走进房的时候,周刺史刚刚落下最后一子。

    他左手执白棋,右手执黑棋,自己和自己对弈。

    听到脚步声,周刺史没有抬头,问:“你猜谁赢了?”

    九宁走到他对面,一扫袍袖,安然落座,道:“我不懂棋,使君不该问我。”

    周刺史眼帘抬起一点,“怎么不叫我伯祖父?”

    九宁淡笑:“使君既然要和我谈条件,还是先分清楚名分罢,免得我多心,以为使君还顾念情分。”

    周刺史微笑:“你比大郎要强多了。”

    大郎那个毛躁小子简直是蠢得无可救药,知道九宁不是周家血脉,竟然要把这事宣扬出去,他当周家是什么人家?又当崔氏是什么?

    这种事只能烂在肚子里,周家当初看上的是崔氏的门第出身,外人只需要知道他们家有一个高门媳妇就够了。

    周家的名声是祖祖辈辈辛苦经营出来的,绝不能变成江州百姓茶余饭后的笑柄!

    “九娘。”周刺史看着九宁,苍老浑浊的眼睛里并没有嫌恶或是其他东西,只有平静淡然,“这件事只有大郎父子知道,我可以向你保证,以后不会有人拿这事来要挟你做什么,三郎还是你的好兄长,你祖父也会和以前那样疼爱你,周家不会动你母亲留下的陪嫁,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大郎他们绝不敢多嘴。”

    九宁挑眉:“那使君的条件是什么?”

    天上不会掉馅饼,周刺史不会无缘无故帮她。

    她很从容,没有被揭露身世后的伤悲、恐惧、不安、自卑亦或是其他,淡然得让周刺史几乎要怀疑她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周家血脉。

    周刺史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不需要付出什么,只要去鄂州待两年就好。节度使不会伤害你,他只需要一个听话的人质。两年后,我让三郎亲自去接你回来。”

    九宁反问:“如果我不同意,使君会怎么做?”

    周刺史拂袖扫落一颗棋子,“只有死人才不会暴露秘密……九娘,你祖父现在不在江州。”

    他没有明说,意思却很明白。

    周都督不在,周刺史想杀了她,轻而易举。等周都督回来,为时已晚。

    九宁喃喃道:“这么说,我只能去鄂州。”

    “你母亲当年愿意嫁给你父亲,也是权衡利弊后作出的决定。”周刺史缓缓道,“九娘,你还小,等你长大以后就会明白,妥协不一定就是输了。你为江州换来十几座城池,日后就算你的身世还是暴露了,周家也没人敢伤害你。”

    九宁没说话。

    周刺史接着道:“你祖父一直是那个性子,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做什么,他有本事,我不如他,可他太重情,眼里心里都没有江州,只有自己的小家……他太顽固,我只能这么做。”

    九宁出了一会儿神,问:“使君会告诉他我不是他的孙女吗?”

    周刺史看她一眼,摇摇头。

    “九娘,我了解你祖父,他生平最恨被人欺瞒……我虽然逼你做出牺牲,也不想看你落得没人庇护的境地。你放心,我已经做出妥帖安排,你祖父不会听到一点风声。”

    说完,他朝门外摇摇手。

    他的亲随们应喏,押着双手被捆缚在背后的衔蝉、金瑶几人走进正厅。

    侍婢们没经过这样的事,怕得浑身发抖。

    但目光对上九宁时,她们立马收起惧怕之色,努力撑起一脸笑,试图告诉九宁她们一点都不怕。

    九娘,不要管我们,我们不怕呀!

    九宁闭一闭眼睛,她早就猜到周刺史会这么做,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周刺史命人取来笔墨,道:“九娘,你的这些婢女很忠心,我会代你好好照顾她们。”

    九宁冷笑,接过递到眼前的笔。

    周刺史叹口气,说:“我知道你和你祖父有约定好的暗号,这封信我来口述,你照着写,有一点不一样或者不寻常的地方,你的婢女就可能少一个,九娘,你想清楚了再下笔……”

    “我明白。”九宁打断周刺史的话,“我既然不是周家人,待在江州未必比待在鄂州好。使君念吧。”

    周刺史停顿了片刻,看着九宁的目光有些抑制不住的赞赏。

    他唏嘘不已,如果九宁真的是周家的孩子,那该有多好!

    可惜了。

    周刺史念一句,九宁照着写一句。

    这封信是以她的口吻写给周都督的,信中表示她愿意主动去鄂州,请周都督不要生气,盟约一旦达成就不能反悔,她要去鄂州玩两年,两年后她就能回来了,请周都督不要担心云云,信的末尾还撒娇说她之前说要去青竹县其实是骗周都督的,她收拾行李是为了去鄂州。

    信写好后,周刺史仔细检查了几遍,让人收好。

    “九娘,我会信守承诺,你也不要有其他心思,我既然敢送你去鄂州,就不怕你在鄂州生事。”

    九宁扫一眼被带下去的侍婢们,“使君自信能把握全局?”

    周刺史苦笑,摇了摇头。

    “没有人能猜到以后,我亦不能。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他深深看九宁几眼。

    “九娘,好好保重,不要轻举妄动。”

    九宁站起身,回眸粲然一笑,颊边一对梨涡:“但愿使君将来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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