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宁笑着催促阿山:“快去置办吧,这些读书人最难伺候的,一会儿一个主意,别等二哥回来全都被你们得罪光了!”

    阿山挠挠脑袋,脸都红透了:“可是……我不懂啊!”

    阿青哼一声。

    九宁环顾一圈,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掠过。

    “你们都不懂?”

    众人嘿嘿傻笑。

    他们常常拿珠宝玉石、兽皮香料和中原商人交换货物,知道中原丝绸贵重,但具体是什么讲究就不清楚了。

    九宁叹口气,“算了,让我的侍女和你们一道去,免得你们连门都摸不到。”

    多弟揣着那一串佛珠,和阿山几人一起出了门。

    契丹即将南下入侵,城中富户纷纷举家迁移,西市明显冷清了不少,许多临街的货栈连门板都没卸。

    他们先去市署,几个小吏懒洋洋的,看到银钱才张口,不然怎么喊都不理人。

    多弟记得九宁的吩咐,带着阿山几人在西市打转,趁着阿山他们搬布帛的时候,把佛珠拿去寄卖,对方得知佛珠是从名僧雪庭那里流传出来的,二话不说就写好文书画押,手续费很低廉。

    刚从货栈出来,斜刺里冲出一匹快马,将将停在多弟面前,马鞭带起一股凉风。

    多弟踉跄一下摔倒在雪地上。

    马蹄重重地落下来,从她裙边擦过,在雪地里砸出几个深坑。

    多弟望着那几个深坑,知道马蹄要是落在自己身上,这条腿肯定就废了,唬得心口直跳,半天回不过神。

    “惊扰小娘子,罪过,罪过!”

    马上的人满口赔不是,翻身跳下马,看多弟穿着不一般,推开自己的僮仆,亲自扶她起来。

    目光落在她脸上,那人愣了一下,眉头皱起,“咦?怎么是你?”

    多弟嘴巴还在哆嗦,抬起眼帘看向对方。

    俊眉修目,是个俊俏风流的贵公子。

    多弟记得这个人,他叫宋淮南,以前在江州的时候他总围着漂亮小娘子打转,江州的世家小娘子们为他争风吃醋,以至于在赏花宴上不顾斯文地殴架。

    九娘很讨厌他。

    每次宋淮南出现在周府附近,多弟就会提高警惕,提防他骚扰九宁。

    想到这里,多弟心里一动,推开宋淮南,拍干净衣裙上的泥泞,“你认识我?”

    宋淮南沉吟片刻:“当然认识,你是永寿县主身边的婢女。”

    多弟恍然大悟,沉着道:“我早就赎身出来了,县主看我伺候勤谨,帮我赎的身,我家里人是贩货的,带着我来长安见见世面,我家卖茶叶,最好的太湖茶……”

    她故意东一句西一句啰里啰嗦说一大通。

    要放在以往,宋淮南早就两腿抹油溜了,但刚才差点撞倒她,心里愧疚,加上是认识的故人,便耐着性子继续听。

    多弟仿佛很激动,絮絮叨叨了一阵,忽然“啊”一声,抬头望向宋淮南,目光里带着惊喜和期盼。

    “我们县主过得好吗?郎君是最近来长安的?走之前是不是见过县主?”

    宋淮南有些惊讶:“你不知道?”

    多弟一脸茫然:“知道什么?”

    宋淮南叹了口气,说:“你和你家里人要是回江州,别急着回城,那边在打仗……”

    他话还没说完,阿山几人去而复返。

    多弟看到他们的身影,怕他们起疑,一甩头,飞也似地跑了。

    宋淮南:……

    话还没说完,怎么就跑了?

    莫名其妙。

    他笑笑,回头拍拍马脖子,小娘子腿脚这么利索,刚才应该没伤到她吧?

    多弟赶回住处,避开怀朗等人,告诉九宁从宋淮南那里打听来的话。

    周嘉行的亲随在楼下围着阿山问那些布帛花了多少钱,一群人叽叽喳喳的,时不时一阵哄笑。

    九宁故意把房门打开敞着,听多弟说完,心里愈发不安。

    江州果然在打仗。

    这很正常,乱世之中处处都是烽火。

    她别的不担心,就担心周都督和周嘉暄。

    毕竟在书里……周都督死得突然,然后整个周家只能靠送美人讨好其他霸主来维持局面,直到周嘉行杀父杀兄确立家主地位,吞并鄂州、金州、潭州、襄州,周家才用不着仰他人鼻息过活。

    上次周都督已经肃清周家,族里的奸细被揪出来了,他不会再中埋伏而死,可现在又多了李昭这一个变数。

    九宁坐下,一碗碗茶水灌下肚,慢慢冷静下来。

    周都督是从死人堆里打滚历练出来的大都督,又和李司空订下盟约,如果江州真的支撑不住,以李司空爱面子的性格,肯定会派兵去救,然后趁机奚落周都督。

    战场上的事她不懂,想多了也没用。

    九宁又喝了一碗茶。

    一不小心喝多了,夜里忍得难受,做梦都不安稳。

    瓢泼大雨,九宁怀揣一身暗器,鬼鬼祟祟、偷偷摸摸,找到一处地牢。

    地牢守卫森严,但是里面却只关了一个人。

    牢房里光线昏暗,一个男人大刀金马地坐在桌旁,手里拿了把短刀,低头削着什么,姿态慵懒而随意。

    摇曳的烛光从他英武的脸庞斜切而过,侧脸线条利落刚硬,右脸上那道可怖的刀疤隐于黑暗中,让男人看起来多了几分柔和。

    大将军被人陷害入狱,马上就要处斩了。

    但为他求情的臣子太多,士林文人血书泣告,请皇帝留下他的性命,让他戴罪立功,为朝廷保卫边疆。

    皇帝犹豫不决。

    和大将军不和的朝臣知道这一次如果还杀不了大将军,等他放出来,大家都得身首异处,决定派刺客暗杀,把生米煮成熟饭。

    从大将军入狱开始,已经有不止一拨人来杀他。

    九宁没有帮手,不敢贸然行动,眼见着其他人把守卫引开了,这才趁机混进去。

    她屏住呼吸,脚步放得很轻。

    但大将军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手上的短刀忽然一停。

    “你来了。”

    仔细听,他这句话竟是带着笑意说出来的。

    九宁由衷佩服大将军,脑袋就快搬家了还能这么悠闲,果然是真汉子,自己的小弟被他拐过去也正常。

    她想了想,仔仔细细算了一下,好像不欠他什么了,该还的都还了。上次为了救他,她背着他跑了一整夜,跑得都吐血了。

    以前的任务几个月就完成了,这一次格外辛苦。

    这个男人特别爱管闲事。

    九宁心疼了一下自己,想到终于和大将军扯平了,理直气壮地板着脸问:“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大将军回头,眸光如电,有如实质,视线从她脸上扫过时,她甚至能感觉到其中压迫的力道。

    九宁立刻睁大眼睛反瞪回去:气势不能输!

    大眼对小眼,一时无言。

    在九宁看来,他们这是在用眼神威慑对方。

    但在男人眼中,却不是这样的。

    半明半暗中,男人嘴角轻轻一勾,扬扬手里那只削了一个大致轮廓的木偶,“等我削好它。”

    九宁蹙眉,盘腿坐下来,认真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她就在这里守着他。

    大将军低头,手指轻柔摩挲手里的木偶,再抬眸扫一眼一本正经等着杀自己的九宁,微微一笑。

    九宁还在梦中等着杀人呢,床帐遽然被人掀开,一个人探身进来摇醒她,声音压得很低,嗓音清冷:“九娘、九娘,醒醒。”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一张阔别已久的漂亮面孔。

    !

    九宁差点惊叫出声。

    雪庭对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扶她坐起来,“跟我走。”

    九宁清醒过来,扫一眼屋子,几个武僧站在门后,时不时回头看他们一眼,神情紧张。

    “……舅舅。”九宁叫了一声,“你看到佛珠了?”

    雪庭点点头,“你刚把佛珠送出去,两个时辰后就有人给我报信。”

    他送给九宁的生辰礼物中,这串佛珠其实不是最贵重的,但东西市的人都知道佛珠是他的。

    九宁挽好头发,轻声问:“舅舅……你到底是我的什么人?”

    雪庭收回手,垂下眼睫,目光望向其他地方,“我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这里就很安全。”

    九宁坐着不动。

    雪庭明白她的意思,无奈低叹一声,“跟我走,你想问什么,我都会如实告诉你。”

    九宁这才变了副面孔,小心翼翼下榻,发现多弟躺在脚踏上,睡得很熟,想必是雪庭他们动了什么手脚。

    “我的这个婢女得跟着我,带上她麻烦吗?”

    雪庭朝武僧们看去。

    武僧点点头,走过来背起熟睡的多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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