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侍女带着宠溺、笑意的柔和嗓音,耳畔的低语音质沙哑,很有磁性。

    九宁立刻醒了过来,眼睛睁大,眼神清明。

    四目相对。

    周嘉行没说话,收回手指,起身出了帐篷。

    原来把他当成其他人了。

    他迎着日出前冰冷的晨风走出去。

    ……

    一个时辰后,天亮了。风雪隐去,露出微微泛青的天空。

    营地的气氛明显凝重紧张了几分。

    怀朗告诉九宁,周嘉行去另一处营地了。

    她抬头望一眼阴沉的天,“什么时候出发?”

    营地里已经传遍了,有一路援兵不战自溃,阿史那勃格那边孤立无援,情况危急,周嘉行正调集兵马准备支援。

    怀朗道:“应该是今晚。”

    九宁唔了一声。

    她找来阿山,问他自己从牙人那里买来的革带有没有带来。

    阿山挠了挠脑袋,“我不记得了……好像郞主拿去了。”

    说起革带,他就想起那两只聒噪的大公鸡,不会下蛋,只会从早到晚打鸣。他实在烦不胜烦,很想宰了下酒,可郞主不让,他只能好生伺候那两只大公鸡,到现在还得隔几天去看一回,免得其他不懂事的军汉把两只鸡当成下酒菜给炖了。

    听阿山提起两只雄鸡,九宁哭笑不得。

    那晚等周嘉行等得无聊,故意作弄他一下,才会在他的书房捣乱。

    藏两只鸡吓人这种幼稚的行为,放在以前,她不会这么做。但当时以为周嘉行的隐瞒只是出于忌惮周家,没想过会和他闹得这么僵,也就没想那么多。

    说到底,因为一起北上,途中几个月朝夕相处,真的把周嘉行当成哥哥,在他面前越来越放松,越来越没有顾忌,才会做出那样稚气的举动。

    阿山搓搓手,问:“九娘,要不再找几个牙人上山来?部落商队里有很多当牙侩的。”

    九宁摇头道:“不用麻烦。”

    既然东西周嘉行自己拿去了,那她也不必费心去找。

    本来是准备送给他的生辰礼……虽然现在闹成这样,她还是希望东西能送到他手上。

    九宁叫来多弟,梳洗打扮,换了件厚蜀锦翻领袍,头发也洗了一遍,坐在炉边一点点烤干。

    午后,阿山和几个随从满脸带笑,扛着一只大口袋过来找九宁。

    “九娘,你看,有没有你喜欢的?”

    随从们嬉笑着打开布口袋,一股难闻的气味钻了出来。

    九宁掩鼻:“这是什么?”

    阿山道:“是兽皮,我们从部落的牙人那里讨来的,羊皮、牛皮、马皮、鹿皮都有,还有老虎皮呢!”

    他说着,抖开布口袋,一张张兽皮滚落出来。

    九宁一脸讶异。

    阿山几人站在她面前,嘿嘿傻笑。

    这时,周嘉行刚好回来了。

    他站在大帐外,透过掀开一半的帐帘,看一眼满地兽皮,目光从阿山几人脸上扫过,双眉轻皱。

    九宁走到阿山身边看仔细那些兽皮,正好背对着门口。

    她嫣然一笑,莞尔道:“怎么找来这些稀罕宝贝?”

    阿山呆呆地看着她。

    片刻后,才想起来回答:“这、这些不、不值钱!都给你!还有好多哩!”

    只要能让她高兴点。

    周嘉行眸光暗沉。

    站在一旁的怀朗看他没有进去的意思,立刻把帐帘放下了。

    “郞主,这不能怪阿山……他们以为九娘是您的妹妹。”

    他小声说。

    送九宁回江州后,随从们知道九宁是周家小娘子,认定她是周嘉行的妹妹,之后周家发生的事他们略微知道一些,但并不清楚九宁的真实身世。

    对他们来说,九宁是郞主的妹妹,世家娇养出来的千金贵小姐,漂亮,爽朗,和善,大方。

    他们不喜欢伺候人,但九宁一点都不难伺候,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娇气的时候完全不会让人觉得她讨厌,相反只会愧疚没照顾好她。而且大多数时候她一点都不娇气,很能吃苦,风雪天里也能和他们一样骑马赶路。

    亲随们私底下说,不晓得九宁将来会挑一个什么样的夫婿。郞主现在是使君了,以后是不是只看得上和他一样身份的郎君当他的妹婿?

    怀朗没敢说得太明白。

    周嘉行听懂了,回眸扫一眼帐篷,听着里头传出来的说笑声,面无表情地问:“他们经常这么做?”

    怀朗点了点头,“他们看九娘这些天和……您起了争执,想哄她高兴。”

    周嘉行踱步走进旁边的营帐,忽然想起,那天九宁也说过这样的话,她提起过阿山,说她明白阿山他们对她的体贴……

    他脸色沉了下来。

    怀朗趁机道:“郞主,九娘是在中原长大的,和我们苏部不一样。您、您没说过九娘的身份,不止阿山他们这几个糊涂虫看不清,其他人也看不清。”

    事实上,除了郞主自己,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在阿山他们心目中,自家郞主是一个沉默寡言、正经严肃的好兄长,偶尔他们也会奇怪郞主对九宁好像太在意了,但最后全都一致认定郞主这是太疼爱妹妹了才会如此,哪里能想到郞主对九宁的占有欲会这么强?

    怀朗也是慢慢猜出来的。

    起初他不敢相信,因为他深知郞主的为人,既然郞主有这个心思,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怀朗毕竟年长,别的不说,至少这方面的经验比周嘉行多得多。

    他斟酌着说出一直想说的话:“郞主既然有心,怎么不先定下来?不然这样不明不白,九娘毕竟是小娘子,心里肯定不好过,他们汉人很看重这些。定下名分,其他人自然也就懂了,以后阿山他们绝不敢对九娘不敬。”

    “名分?”

    周嘉行坐于书案前,翻开一张羊皮纸,摇了摇头。

    不是他不想给,而是一旦要给,九宁立刻就会和他划清界限。

    他拿起笔,在纸上勾画了几笔,道:“出发前,让阿山他们进帐议事。”

    怀朗知道他要敲打阿山,应喏。

    ……

    九宁最后推却不过阿山的盛情,挑了几张兽皮。

    她拿出自己积攒的宝石和他交换,道:“不能白拿你们的东西,你们不收,下次我也不要了。”

    阿山不想要宝石,不过看她笑意盈盈的娇俏模样,一句话说不出,只能捧着宝石嘿嘿笑。

    九宁刚拿出宝石交换兽皮,不一会儿,多弟捧着一匣子宝石进帐,说是别人送她的。

    “这么巧?我才拿了几颗出去……”

    九宁翻开匣子扫一眼。

    “谁送来的?”

    “是苏部的人,那个少主,叫阿延那的。”多弟道,“他人在外面,要向您赔罪。”

    九宁挑挑眉。

    阿延那站在大帐外,忍受着阿山一行人向他看过来的鄙夷目光,眼眉低垂,双手揣在袖子里,全身上下,透出一股老实乖巧劲儿。

    他是主动过来找九宁赔不是的。

    经历阿史那部被铲除的事,他惊魂未定,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夜里阿史那部的人趁人不备,刺杀几位部落首领,把周嘉行给惹恼了,又有一批人被抓走处置。

    阿延那知道自己身上嫌疑重,之前还得罪过周嘉行,生怕他一个气不顺再把自己拎出去杀鸡儆猴,和阿耶通过气,揣着积攒的宝石巴巴地过来找九宁,想求她帮忙说情。

    虽然九宁冷漠地拒绝过他,但阿延那思来想去,能够让周嘉行改变主意的,也只有她了。

    死马当成活马医,这一趟他非来不可。

    他已经打听清楚,九宁是周嘉行在中原的异母妹妹。所以在部落的时候他非要霸占九宁,周嘉行才会那么震怒,不惜放弃副首领之位也要抢走她。

    弄明白事情原委后,阿延那心里很委屈:既然周嘉行那时候认出自己的妹妹了,为什么还瞒着?

    害他误会。

    他还在回忆往事,那边帐帘掀开,一个侍女拿着他的匣子走出来,道:“九娘不想见你。”

    阿延那不肯拿匣子,赔笑道:“既然九娘不得空,那就不打扰她了。这些是我的一点心意,请她不要嫌弃。”

    两人正拉扯着,身后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周嘉行在部将的簇拥中走了过来。

    阿延那一回头,看到他,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下意识抬脚,一溜烟跑了。

    周嘉行看着他的背影,挥挥手,示意部将们退下。

    部将们陆续离开。

    周嘉行问不远处的阿山:“他来做什么?”

    阿山看着多弟。

    多弟攥着阿延那的匣子,道:“他送给九娘的,九娘不肯要,我正要还他。”

    她故意说得模糊,偷偷撩起眼皮,观察周嘉行的反应。

    周嘉行给阿山使了个眼色。

    阿山会意,拿走多弟手里的匣子。

    “我去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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