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公苦笑,继而长叹一声,意味深长地道:“大王,长公主美名远扬,又是武宗之女……袁霆阵前大放厥词,绝不是突发奇想。如今世人皆知长公主在宫中……”

    李昭抬起眼帘。

    远处马蹄声嘚嘚,九宁骑在马背上,窈窕背影慢慢融于无边夜色中。

    她刚才出现在城头上,激励士兵,安抚百姓。

    他就在一边远远看着,看了很久。

    李昭收回视线,很快听懂卢公的暗示。

    他眉头轻蹙:“卢公的意思是……以公主的婚事为筹码,召诸节镇派兵支援长安?”

    九宁身在长安,只需要下一道长公主择婿的诏书,天下节镇必定蜂拥而至。

    到时候他们不费一兵一卒就能保住长安,赶走袁霆。

    卢公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抬起头,望着城墙上排成一条游龙的火把,缓缓道:“大王,就算节镇派兵支援长安,又能太平到几时?”

    拿长公主的婚事当筹码,固然能保住长安,但问题是之后呢?

    李昭沉默,袖中的手紧紧捏住九宁给他的武宗手札。

    卢公停顿了很久,笑了笑,道:“长公主非寻常人,心中必定自有成算。不过长公主毕竟是女儿家,身边又无长辈护持,说不定还没有拿定主意,大王是长公主的从兄,应当和公主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长公主于危难之时现身救了他们,于情于理,他们不该插手长公主的选择。

    而且长公主手里有兵,不受他们的掣肘——他们想插也插不了手。

    但长公主身份特殊,她的婚姻势必会改变眼下群雄并立的局势,卢公希望能早些知道长公主的决定。

    李昭凝眸看着九宁离去的方向,点点头。

    ……

    夜里又飘起絮絮的细雪。

    雪花钻进衣领袖口,又冰又凉。

    九宁回到临时歇宿的宫阁前,冷得直打哆嗦。

    宫人捧着放在熏笼里烘了一晚上的斗篷迎了出来。

    多弟接过斗篷披在九宁肩上,一叠声催促宫人赶紧预备热汤和火盆。

    东西早就备好了,九宁洗漱毕,换了身厚蜀锦袍衫,滚进温暖的被窝里,舒服得直打哈欠。

    多弟小心翼翼收起九宁刚才解下的佩剑,挂在一边的墙壁上,问:“贵主,您在城头的时候一点都不怕吗?”

    九宁拢紧被窝:“当然怕啊。”

    她又不像炎延有武艺傍身,站在一堆身着甲衣的将士中间,面对着驻扎在城外的千军万马,虽然是夜里,看不清敌军,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胆怯。

    不过习惯了也就什么好怕的,她用不着亲临战场,只是去鼓舞士气顺便笼络人心而已。

    多弟拢好床帐,跪坐在脚踏上拨弄炭火,飞快扫一眼屏风外面守夜的宫人,小声道:“贵主,如果城破了,您真的不走吗?”

    九宁心虚地笑了笑,没答。

    当然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共存亡的方式有很多种,有时候撤退是必要的。

    多弟又道:“贵主……那些百姓围住您的时候,雍王就在一边看着,不知道他又在算计什么!”

    九宁唔一声,翻了个身。

    “您得提防着他。”

    多弟还记得当初九宁被逼离开周家时的事,很看不惯李昭,面带不忿地道。

    九宁揉揉眼睛,笑了笑,道:“我晓得。”

    李昭有他的骄傲,有些事他做起来完全没有心理负担,有些事他绝对不屑去做。

    她眼皮发沉,抱紧隐囊,合眼欲睡。

    多弟坐在脚踏上想心事,看九宁像是要睡着了,忽然道:“贵主,您真是个好人。”

    九宁被这一句感叹给惊醒了,愣了一下,睁大眼睛。

    多弟望着火盆,有些忸怩地道:“我不懂打仗的事,也不懂雍王在算计什么……我是在乡下长大的,我们不喜欢打仗,不打仗的时候我们还能有点收成,一打仗,多出好多要交的税,村里的男人也被抓走了……我们吃不饱,想跑,又不知道该往哪里跑,只能留在村里……”

    他们很绝望。

    绝望之后是麻木,麻木地忍饥挨饿,麻木地死去。

    有谁会在意他们的死活呢?他们只是微不足道的平民。

    多弟扭头,看着帐中侧身而睡的九宁。

    被当面夸是好人,尤其还是被多弟夸,九宁浑身别扭,肌肤炸起细细的鸡皮疙瘩,在枕上摇摇头,笑道:“我只是顺手救几个人罢了。”

    她惜命,贪生怕死。但能救人的时候顺手救几个并不难。

    多弟笑了笑,“您只是顺手……可对被您顺手救下来的人来说,不止如此。”

    贵人们的谋算,多弟不懂,她知道贵人们眼光长远,要考虑很多事,对像她这样的普通人来说,那太遥远太复杂了,他们只想好好活下去。

    只要一点点善意……只要把他们当成平等的人看待,愿意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施以援手,就足够她感激了。

    多弟冷哼一声,还在记恨李昭,“雍王就不会管我们的死活。”

    九宁失笑,翻个身,枕在自己胳膊上。

    “对雍王来说,家就是国,国就是家,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顾不上。”

    李昭是李家儿郎,面对宗族已经走向穷途末路的无奈现实,他没有退缩,毅然担负起一个李家儿郎的责任。

    他有他的立场。

    “你看,杨节度使是西川节度使,他会收留圣人,可在杨节度使心里,保住家族才是最重要的,你觉得他是坏人吗?”

    在许多名门子弟心中,家族利益永远排在第一位,他们不管皇帝由谁来做,只要对家族有利,就会尽心辅佐,所以许多家族能历经几朝几代而屹立不倒。

    杨节度使固然忠心,但如果非要他从家族和李曦中选一个,他肯定选家族。

    多弟想了半天,摇摇头。

    九宁道:“所以说,不能等着别人发善心。”

    不同阶层的人肯定会优先考虑自己的利益,这是不可避免的。

    多弟皱眉思考,许久后,抿嘴一笑,道:“那贵主您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她为这个发现感到欣喜,仿佛这样说,九宁和她的关系拉得更近了一样。

    九宁笑笑,没说话。

    在战争面前,所有无能为力的人,其实都是一样的。

    尤其对没有自保能力的女人来说。

    她懂得那种无助和绝望,所以,她和李昭的选择不同。

    第114章

    九宁仰面躺着, 望着黑魆魆的帐顶,突然想起周嘉行。

    多弟说她是好人,以前的她会气个半死,现在她已经能坦然接受这一点。

    回头仔细想想,除了追杀他之外,她确实没做过其他伤天害理的事。

    九宁在黑暗中眨眨眼睛, 拉高被子,下巴也罩了进去,侧过身, 抱紧隐囊,扭来扭去, 找到最舒服的姿势,合眼入睡。

    管它哩!

    行不更名, 坐不改姓,坏人也好,好人也罢,她就是她。

    做坏人都要光明磊落, 当好人更得理直气壮!

    翌日早上, 雪庭带着九宁去看武宗和崔贵妃在世时住的地方。

    园子里遍植垂杨,虽然是深冬时节,但暖房里花木葱茏,葳蕤蓊郁, 一盆盆牡丹争芳吐蕊, 层层叠叠的花朵堆满枝头, 姹紫嫣红,娇艳欲滴。

    九宁心想,这些新鲜牡丹肯定很值钱。

    可惜现在长安局势紧张,舍得一掷千金的达官显贵早就携家带口跑得差不多了,不然她可以让人把这些牡丹花卖给那些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

    打仗实在太费钱了,这两年她花钱如流水,就算是金山银山也经不起这么花的。

    好在她底子厚,而且蜀地向来富裕,现在东西川的赋税都归她了,她暂时不会缺钱。

    但谁会嫌钱多呢?

    尤其是眼下这种乱世,养兵、粮草、救济百姓……都得要钱。

    难怪周都督总是三五不时带兵出去捞油水,周家也缺钱呐!

    九宁直勾勾地看着牡丹花,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

    雪庭见了,会错意,抬手撇下一朵粉白的琉璃冠珠递给她。

    “你父亲最喜欢琉璃冠珠。”

    九宁愣了一下:雪庭竟然会摘花!

    她笑了笑,回过神,接过琉璃冠珠,手指轻轻摩挲花瓣。

    “等这边事了……我要回江州一趟。”

    雪庭眼神闪烁了两下,轻轻嗯一声。

    这时,宫人进来通禀。

    太后请九宁过去商议要事。

    宫人说了一句:“卢公和雍王刚刚从太后的寝宫出来。”

    九宁点点头,和雪庭一起走出暖房,让多弟拿来钿螺葵花铜镜,对着清晰平滑的镜面,把琉璃冠珠簪到自己的发鬓旁。

    她今天和雪庭一起来父母昔日的寝殿供花,并未特意装饰,头梳流苏髻,戴镶嵌珍珠玛瑙金发钗,穿小团花对襟窄袖花绫罗襦裙,肩挽缥色地瑞锦纹蜀锦披帛,腰束丝绦,脚踏绣罗履,完全是家常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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