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宁怔了怔,双眸依然水汪汪的,回头看他。

    “二哥,是你请三哥来的?”

    周嘉行松开她,坐起身,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是我请他来的……你要嫁我,肯定想要都督和三郎在场。”

    他想得很周到,事事都替她考虑到了……九宁却直觉不大对劲。

    周嘉行抬手按住她后脑勺,低头吻一下她眉心。

    九宁抓住他袖子,“你先睡一会儿,我们一起去?”

    周嘉行摇摇头。

    九宁看他一会儿,皱眉,伸手捧住他的脸,两只软软的巴掌用力往里挤,道:“我现在不便出城,阿翁进城最快也要一个多时辰。你先睡一会儿,等你睡醒,我们一起去见阿翁!”

    周嘉行线条深刻的脸被她挤得有点变形,眸光淡淡的。

    九宁推他躺下,“睡吧,过会儿我叫你。”

    说完,不等他拒绝,起身下榻出去。

    周嘉行看着她窈窕的背影消失在折叠落地镶嵌树下美人图的围屏间,闭上眼睛。

    ……

    一个时辰后,九宁叫起周嘉行,两人一起去迎周都督几人。

    如今身份转变,江州俯首称臣,周都督和周嘉暄都成了臣子,祖孙二人在内侍的引领下步入后殿,看到头束小冠、身着赭色圆领锦袍,做家常打扮,在女官、内侍的簇拥中慢慢走下丹陛的九宁,都愣了片刻。

    “阿翁。”

    九宁笑着走向周都督。

    周都督很快反应过来,朝她拱手,偷偷和她眨眼睛。

    九宁失笑,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周嘉暄,“三哥。”

    周嘉暄比周都督态度正经多了,行了个揖首礼。目光落到和九宁并肩走在一起的周嘉行身上。

    气氛有些别扭。

    多弟适时地插话进来道:“陛下,已经备下饮馔。”

    听到她称呼九宁为陛下,周嘉暄怔忪了一瞬。

    饮馔摆在后殿西面的阁楼里,席上大多是江州风味,知道周都督爱吃藕,庖厨特意做了一道桂花蒸藕,酒也是江州的黄桂花酒。

    周都督饮了几杯,说起正事:“李司空年老,他的部下和他的儿子之间矛盾重重,此次讨伐河东,可以从这里入手。”

    九宁颔首,看一眼身侧的周嘉行。

    周嘉行和她同坐一席,坐着剥螃蟹,剥了满满一碟子蟹膏后,推到她面前,这才抬头周都督,道:“今天收到战报,河东军将和李司空诸子劝司空登基,司空坚决不允。”

    周都督嘴角撇了撇,道:“司空不糊涂,他这是怕了。”

    自赶走阿史那勃格后,李司空大病一场,缠绵病榻好几个月。他知道自己的儿子中没有一个有能力压制得住那些桀骜不驯的部将,唯一有能力的义子勃格名不正言不顺,一旦由他继位,诸子必然生事,河东军很快就会四分五裂。所以还是只能退而其次,矮子里面拔高个,选一个亲儿子。他辛辛苦苦抹去李承业之前闯下的祸事,派樊进埋伏在周嘉行和九宁回长安的路上,想先下手为强除掉两人。不料樊进没杀了周嘉行,却阴差阳错遇上李曦,为了将功赎罪,樊进欲送李曦去太原,结果李曦却死在他手中。

    这当中自然是朱鹄和其他内侍算计的结果,但人确实是河东军的人杀的,李元宗再如何勃然大怒,也只能咽下这颗苦果。

    河东军将和李司空的儿子们已经准备好登基仪式,李司空虽然坚持不称帝,但这个时候他的决定已经没用了。

    今天河东已经往各地发出讯报,告知诸节镇李司空登基才是天命所归,邀众节镇和他们一起拥护李司空,然后挥师北上,夺回长安。

    诸节镇也很想除掉周嘉行,盼着李元宗和他打一个天翻地覆,最好把水搅得越浑越好,他们才能趁机壮大。但他们畏惧周嘉行的鄂州兵,选择继续观望,于是响应者寥寥。

    周都督感叹了一句,“气数已尽。”

    当年李昭的那一次打击动摇了李司空的根基,他最出色的几个儿子和忠心的部将在那次内斗中死的死,伤的伤,背叛的背叛,剩下的小儿子都是平庸之辈。他老了,后继无人,又屡遭背叛,已经失去年轻时的雄心壮志,更多希望能够自保。

    周嘉暄对九宁道:“这次我和阿翁带了一万江州兵过来,另有水军留在江州,守在河东军往南逃窜的水路上。”

    拥护正统和想投机的节镇陆续相应朝廷号召,出兵北上,江州兵是其中一支队伍。

    九宁道:“多谢三哥。”

    周嘉暄淡淡一笑,“不必和三哥客气。”

    ……

    宴毕,周嘉行、周都督和周嘉暄去紫宸殿偏殿商议排兵布阵的事。

    九宁没有跟着一起去,按她的吩咐,内殿省将大婚仪式一再精简,身为内常侍之一的多弟告诉她,内侍少监都快哭了——从前只有皇帝娶妻的,还从来没有皇帝嫁人,少监压力很大,神经紧绷。

    她可不想因为一场婚宴吓死一群内官,派人叫来少监和其他几位内常侍,告诉他们自己不希望劳民伤财。

    少监又哭了——这回是被感动哭的,一番溜须拍马后,红着眼睛告退,脚步比方才进殿时轻松了些许。

    ……

    周都督可以说是朝中最了解李司空和河东军的人。卢公得知他进京,特意进宫来见他。

    两人现在同属一个立场,相逢一笑泯恩仇。

    笑过之后,周都督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不见雍王?”

    卢公脸色一沉。

    ……

    周嘉行接到一份战报,朝众人颔首致意,出了内殿。

    皇甫超站在廊下,看他出来,上前几步,附耳小声说了几句话。

    周嘉行点点头,吩咐他几句。

    皇甫超神色严峻,记下他的话,告退。

    周嘉行负手而立,眺望九宁所居寝宫的方向。

    “河东军有异动?”

    周嘉暄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站在他身后,问。

    周嘉行没有回头,道:“宣武镇出兵助阵河东军。”

    宣武镇和河东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是他们早就料到的。

    周嘉暄顺着周嘉行的视线望向伫立在台矶上的寝宫,“你这么做,观音奴高兴吗?”

    “在你眼里,她一直是周家小娘子。”周嘉行脸上依旧是那副神情,道,“她不是,她现在是君王。”

    周嘉暄语气一滞。

    是啊,她现在是皇帝,不再是他的观音奴了。

    ……

    卢公被李昭气了个半死,又被周都督嘲笑了一通,气得差点呕血。

    九宁怕卢公真气出个好歹来,吩咐内侍送了他一些补身的药材,以示安抚。

    周都督哈哈大笑:“他也有今天!”

    卢公坚定维护世家的利益,如今被自己一直看好的雍王针对,还辩不倒对方,心情可想而知。

    九宁告诉周都督十一郎的事,“十一哥跟着精骑做先锋,现在人在河中府。”

    周都督不知道想到什么,笑了笑,“十一郎倒是最看得开的……他有福气。”

    祖孙俩谈笑了几句,周都督看着九宁,目光含笑,“二郎要是欺负你,告诉阿翁,虽然阿翁现在老了,还是能帮你出气的。”

    九宁笑着道:“阿翁总是偏心我。”

    周都督笑笑,想拍拍她,想起她现在的身份,收回手。

    虽然二郎不会认祖归宗,不过九宁肯认他就够了,他还是她的阿翁。

    ……

    虽说大战在前,但因为内外有大军驻守,京畿周围又以恢复秩序和生产,流亡在外的世家、官员纷纷赶回长安,城内气氛并不沉重。

    因为九宁即将大婚,民间百姓热情高涨。世家、豪族和官员们如何奉承且不必说,百姓也不甘落后,每日有人自发挑着一担担礼物送往京城,各里坊民众欢欣鼓舞,期盼九宁和周嘉行早日成婚,然后顺利生下继承人。

    周嘉行仍然忙着讨伐河东军的事,每天依旧忙。

    九宁比他清闲得多。

    前有李昭天天和群臣互撕,后有归京的官员和新晋为争取周嘉行的重用而绞尽脑汁勾心斗角,她稳坐高位看热闹,时不时挑几个得用的人才。

    几天后,一道加急讯报送回长安,满朝文武震动。

    李元宗已于两天前正式登基。宣武镇秘密出兵两万攻打徐州,一举攻破数座城池,已经兵临徐州城下,与此同时,李元宗的一个儿子亲自率军南下,目标直指鄂州。

    据说李元宗还召回骁勇善战的阿史那勃格,准备以他为先锋,攻打长安。

    李昭暗示九宁:“婚礼得提前。”

    周嘉行必须率军出征才能震慑河东军。

    九宁知道轻重,下旨命内侍省于两日内准备好婚典。

    少监这回没急哭——忙得眨眼睛都觉得是浪费时间,实在没精力去哭。

    大礼中的纳彩、问名、纳吉、纳徽、请期早在宣布下嫁的敕旨下达后于短短半个月内走完流程,接下来就是亲迎了。

    九宁即位以后,前朝后宫都是一派忙碌景象,婚典其实准备得仓促,好在内侍省上上下下勤谨,典礼上没有出什么错,一切都很顺利。

    这天一大早九宁就被叫起来了,穿上即位那天穿的冠冕去祭宗庙,拜祖先。

    接下来是各种繁冗的仪式,直到傍晚黄昏时分才终于结束。

    她累得两眼发花,完全分不清接下来该做什么,等她回过神时,天色已经暗沉,灯火辉煌。

    大明宫内,张灯结彩,装饰一新。从宫城、皇城到外城,数万枝火把熊熊燃烧,如一条条蜿蜒的火龙,沿着横直竖平的宽阔长街延伸至各个里坊,站在大明宫内的高阁处俯瞰,夜幕下的长安城,浮动着一条条金色巨龙,从北向南,自里向外,一百多座里坊间次第亮起火光,如银河闪烁,群星璀璨,拱卫着宏伟轩昂、屹立城北的宫殿。

    九宁身着华服,站在高耸的丹陛前,接受群臣叩拜。

    周嘉行就站在她身旁,一身玄色甲衣,面容被火把放出的明皇光芒衬得刚硬俊朗。

    九宁往他身上靠了一下,“腿好酸。”

    周嘉行扶住她的腰。

    九宁累了一天,真的站不直了,放心地压在他手臂上,让他半扶着自己,一道回寝宫。

    他们俩成亲,自然没人敢闹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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