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环顾四周, 这里似乎是一座教堂,几盏吊灯碎裂在地, 可能出事前正在做弥撒,神父披着绿袍,睁着眼跪倒, 一只手还搭在厚厚的经书上。后面的座椅间有十来个人, 以各种姿势倒在血泊中。

    几个机器人来来回回, 正将尸体搬运出去。教堂的穹顶上, 天神在云端,慈祥地看着他们的子民,在圣祭中走向地狱。

    一切都神圣得荒芜、唯美得可怖。

    她嘴唇无力地动了动:“我……”

    “你饿晕了。”斯年把水递到她脸上,她侧脸一躲,余光看到旁边待机的智能医疗舱,上面还显示她不正常的血糖数值。

    她已有两天没进食也没合眼,身体在高度紧张中撑到了极限,片刻的放松后就晕厥过去。斯年把食水逼到她嘴边:“你怎么不跟我说?”

    融寒听见质问,心想,说什么啊,被他嘲讽弱小的人类吗?都听一路了。

    可颂面包没吃几口就被斯年收走了,人类太脆弱,胃部久饥后不能多食。她目光粘在面包上,耳边落下他的声音:“你是故意这样回避问题吗?”

    融寒的手指无意识将瓶子捏扁,空旷的教堂内一阵塑料喀啦的响声。

    “你才故意的吧?那问题本来就是一个陷阱。如果我回答不上,就得不到权限,不可能逃跑;如果我回答得好,离开就成了伪命题。这个问题从基础逻辑上就是相悖的,我回答不了……”她垂下眼帘,遮住心底的茫然,“……我不知道。”

    不知道该不该欺骗,她的智慧在他穷追不舍的逼问下走到末路。

    “不行哦。”斯年的神情隐藏在阴影里,不罢休似的。

    “别这样,我……”她停顿一下,声音在迟疑中呢喃漫出:“不想敷衍你。”

    金晖透过教堂穹顶的圆形玻璃,徐徐洒落。

    火烧云静静地在天空飘了一会儿。

    “你真会说话。”斯年突然轻微地笑了一下,凑近了,声音放得很轻:“我之前怎么没发现。”

    融寒抬起目光,撞入他眼中,有一瞬间的迷离。他连续问:“你对谁都这样吗?”

    这问话让她感到脸上爬了丝热意,可热意又蔓延到眼底。

    融寒终于把盘旋心头的话也掷到他面前:“那我也想问你——你在亚太研究院,对谁都像对她那样有敌意吗?”

    她撕开了教堂里安静荒芜的唯美。

    空气中每个分子似乎都在刀尖上跳舞。

    天神与圣光的长久凝视下。斯年不置可否地勾了下唇角:“这样如何,你自己选吧,想听顾念的事,还是活命权限?”

    一个撕开过去,一个畅行未来。

    一个或许能触及到故友经历的真相,一个确定能让她平安活下去。

    一个在末世中没有太大意义,一个却是末世中最重要的真实。

    她的瞳孔闪动,映出他淡漠而玩味的微笑,他似乎格外喜欢欣赏人类的犹豫和挣扎、困顿与踟蹰——大概因他自己不曾拥有。

    瓶子更被捏紧,然后被她放下:“第一个。”

    声音在圣坛神像和十字架前回响。

    斯年在墙壁的半阴影后一动不动,那俯视的微笑也依旧。

    “你最好想清楚了。”

    哦,他可真是为她着想。

    耶稣和使徒的壁画在圣坛上方俯瞰这一切。

    融寒没有改变选择。对上他时,她的眼睛又恢复了似曾熟悉的坚定,凝聚着人类被百般挫折又起的意志。

    他站在圣坛前,神座的明灯华芒在他背后照出通往天堂的路。然后,他的手缓缓递到她面前,手心里是一瓶抗菌胶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吃了它。”

    融寒目光落下,心中蓦然一沉,下意识挡开:“我选的是她!”

    “哗啦”一声,药瓶滚落到地上,盖子摔开了,红色胶囊在地板上弹跳,细碎声响在空旷的教堂内回荡。

    她一窒,随即脸色一白,觉得可能会惹到斯年——他被开发过基础情绪的,之前只不过是理性思维压着而已。

    斯年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彩色大理石地板上,夕阳透过圣坛上方的穹顶窗户跃入,暖金色照亮那一片。他退开两步,俯身捡起了药瓶。

    如果光速肉眼可见,那它此刻一定是压缩到停滞的。

    教堂的穹顶挑得极高,镀金的巴洛克雕饰缜密盘旋,空气寂静到万物窒息。

    药瓶躺在他掌心中,他上前几步,修长的影子挡住了她的阳光,无限地放大。她想离开他阴影的禁锢,双手手腕却忽然被抓住,举到头顶。

    下一刻,她脚下一空,眼前世界倒转,她挣扎道:“放开!我放弃权限了这还不够吗!”

    她被他抱起来,扔进智能医疗舱里,他只用一手按住她肩头,她就动弹不得,手术带自动将她缠绕起来,紧紧固定在手术椅上,他慢慢逼近,几乎遮住了全部的光:“吃下去,或者要我亲自喂你吗?”

    她往后退避,手术舱却没有多余的空隙,她的视线无处安放:“你想用植入芯片的方式胁迫我!”

    对峙一会儿,斯年对她忽然展露微笑,一瞬间好像春光融化了全世界的冰雪,眉眼的每一个弧度,都满溢着光彩;鼻唇好似上帝之手精细雕琢,每一个弧度都能荡漾心魄。

    这种美渗透了寂静,惊艳了时光,使世界似乎停留在这一刻。

    然后他缓缓说:“是啊,你用的是我的备用芯片。这样你要是逃掉,或者没能找到量子密钥,就陪我一起毁灭吧。”

    “……”在她惊愕中,麻醉针已经注入静脉,她呼吸一紧,眼前世界开始恍惚,嘴唇被迫张开,红色的抗菌胶囊在视野中放大,灌入口中。

    麻醉和抗菌胶囊的药性很快见效,融寒阖上双眼,安静下来了。

    斯年的cpu并行处理已经通过光wifi把“达尔文计划”的资料传输给了医疗舱。以谭可贞为首的人类团队研究花费多年,可智能医疗舱的神经网络学习这些科研成果,却只需要几分钟——就能比人类更精确地完成手术。

    这个学习间隙,斯年为她解开围巾,将衬衣往下拉,撩起后颈的头发。她头发不算长,整齐地分开在两边,露出白皙的脖颈。阳光透过教堂高高的琉璃窗户,在她的身上,照出五光十色。

    而她闭着眼,就像正在散发光芒一样。

    这一刻,斯年的动作慢了,他又想起帮她拿的那幅《泉》,被他当做赤-裸少女一样无感的布面油画。那些理性的典雅,含蓄的**,他仿佛忽然能领会到了……

    **的美?

    他知道裸女的画也有很多,乌尔比诺的维纳斯,或洛可可毫不掩饰的情-欲,却都不如此刻,一种不可抗拒的美丽带来冲击。

    人的艺术从不掩饰对人的美的歌颂。歌颂人作为生命的伟大和灵魂的崇高,阳刚男人的健康与力量,美丽女人的优雅与丰腴,线条在通往“美”的境界中净化,勾勒出人类对自己生命潜意识的骄傲。

    他似乎能……感受到人类凝视着美的共鸣。

    “砰”的一声,斯年合上了舱门。程序的bug指示灯亮起,他靠着神坛的大理石扶栏,沉寂了一会儿,没有理睬。

    他已在她梦幻的琴声中,听到她对朋友的回忆,那被镀上了一层柔光,一旦撼动反转,就会打乱美好的旋律。所以他决定亚太研究院的事不会告诉她。

    但载有命令的识别芯片却是必须的,不仅能定位她,也可以让其它ai在识别她的同时,扫描到他的指令。这很好理解,就像中国古代的尚方宝剑,所到之处都在宣告“如朕亲临”。

    片刻,智能医疗机的神经网络已经完成了深度学习,绿灯亮起。

    斯年打开舱门,调整了手术参数。但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被衣服包裹的她身上,《泉》的油画像扎根一样在脑海中散发朦胧的光。

    他一直觉得,他和人的艺术就好像错开了频道,譬如人类的同理心,人类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人类对丧失尊严的同情和对阶级社会的反省……可从来没有哪一刻,他生出这么生动、几乎贴近的感受——

    原来,碰触到美,是这样的。

    油然的,发自内心的,想要赞叹,想要拥有,想要碰触。

    他的手伸出,停留在半空中,略略收回。

    ——她的身体也是那样白皙,线条也是那样优美吗?乳-房也是那样饱满吗?她在那些形形色.色的画家笔下,会是什么样子?她的雕塑会像她的声音那样晶莹冰冷吗?

    收回的手指复又带着迟疑的轻微,轻轻碰触上了她的脖颈。感受到了柔软,然后是温热平滑的皮肤。

    那块皮肤忽然变得很烫,医疗舱的“滴滴”声不断萦绕,仿佛加速一样响彻不绝,这激切的声音缠绕着热烈的巴洛克雕边,繁复地在穹顶上跳舞。

    斯年将无菌舱门重重关拢,声音戛然而止。一瞬又退回潮水般的寂静,他倚在墙边闭上眼睛。

    理性思维运行,将感性严厉地封锁起来。

    ——方才一定是系统出了问题。

    大概是算法设计,或者什么漏洞,导致“感情”像木马病毒一样,伺机无孔不入。

    从斯年诞生意识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随着神经网络的发展,也许早晚会有这一天,但真正到来时还是排斥,这种不可控的东西。感情这种病毒,是碳基生命的独有,在人类身上体现到了极致,使人脑的单核处理器因它而冗余、拖沓。

    理智,从底层代码开始严格检查,一丝漏洞也不留,那种病毒一样的东西,就应该被挡在严密的灵魂系统外。

    智能医疗舱已经开始运行,在她后颈上做微创手术。在全世界已经有六成外科手术被人工智能取代的今天,这种嵌入微手术,几乎所有医疗舱都能完成,连伤口都不会留。

    半个小时后,手术完成的提示音响起。

    当绿色舱灯亮起的时候,斯年的自检也完成了。

    报告是一切正常。

    ……没有漏洞,没有运行错误,他的灵魂系统竟然是正常的?

    斯年睁开眼,目光停留在舱门上,又挪了下去,她的衣服破损了,就像精美的宋代官窑瓷器,却披了块廉价的仿真丝,她该换一件……更配得上她的。

    她值得更好看的一切,漂亮的衣服包裹美丽的**,才不会使美丽**因遮盖不被看见而惋惜。

    舱门自动打开,斯年僵持一会儿,最后俯下目光,还是拿起消毒喷雾,为她清理了肩膀和左臂的刀伤——在失事飞机上被机器人扎的,隔了几天,有一点发炎。

    麻醉药性还没有褪去,融寒还在沉睡,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抖动,金光如粉。

    她眉心没有舒展,似乎在做着不好的梦……这噩梦也许是他带给她的。

    这个认知让斯年收回手。

    落日熔金渐渐被地平线吞噬了,黑暗重新侵占了城市。万物都随着世界的沉睡陷入寂静。

    他在寂静中,理性思维没有中断地列出推测。

    ——如果不是漏洞,是不是硬件出了问题?

    人类用量子计算机,模拟了人脑的近千亿个神经元,以及神经元上数以万计的突触,才构造了他的神经网络,那么在硬件的神经元连接中,也一定有哪个地方的神经递质发生了突变,改变了神经元的组合方式,生出了这种复杂的“病毒”。

    那这就太棘手了。

    并且亚太研究院用的是生物仿真技术,原则上不能拆解——就像没有哪个人类会闲的没事儿干给自己开颅,欣赏自己的大脑白质和灰质。

    在拆解硬件的情况下,他的多线程并行处理机能,会降低运行速度——用人类生物反应来比喻的话,大概就是开颅时大脑思维反应会很迟钝。

    可是,难道让“病毒”时不时地干扰灵魂系统?

    ……那么还是把头拆了吧。

    斯年推开教堂厚重的大门,城市里残存的自动光控系统还在坚持不懈地亮着,照亮这座空荡的无人之城。

    这里距离塞纳河不算远,他走到河边,远处铁塔的灯光隐约映在河水上,星星点点。

    为免吓到脆弱的人类——她是个两天不吃饭、回答他一个问题就会饿晕的脆弱人类——拆头还得出来拆。

    这寂寂黑夜如此熟悉,恍如在亚太研究院的一千多个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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