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她需要把她的位置送到徐府,吴怀起凭借齐韵写与谢准的亲笔信,以家奴身份留在了谢准身边。此间为客栈最高档的内院,要外出需穿过三进庭院,从第二进开始便有锦衣卫把守了,看来后两进庭院应该是没有其他人的,送信的设想已然破灭。

    思虑半晌,齐韵脱掉了梁禛连夜派人从守备府要来的外裳和夹袄,撑着春凳挪到了窗前。想了想,又改在了床前,毕竟只着中衣,万一倒在地上太不雅观……

    齐韵半夜受寒本就已病发,如此不着外裳立了一盏茶的功夫,她就开始眼前发黑了。眼看时机已到,她挣扎着凑到门边拉开门,门外果然立着两名锦衣卫,齐韵张张嘴,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歪倒在地……

    医官再次来到客栈,把脉看诊后开出了五两银子的“天价”方子。千户罗成踯躅着向梁禛递了过去……

    “大人,要不咱随便给她抓点草药得了,只要人不死就行。这女人一来就没好过,我们都在她身上花了快十两了……”锦衣卫千户一月俸禄也才不到十两,罗成因为需要公款为嫌犯支付如此一笔巨款表达不满,委实正常。

    梁禛坐在书桌前,捏着方子不说话。理智上他应该采纳罗成的建议,因锦衣卫一贯做法就是这样。可一想到齐韵那似愁似怨的目光,就觉得这样虐待一名大家闺秀有点残忍,心里有些抵触听到罗成这样排揎齐韵。他想了想,“好歹也是首辅之女,况且尚未定罪,不可当作罪人……就这样罢,你且去取了五两即可。”

    午间,齐韵醒转了,情绪崩溃,在房间大哭……

    冯钰在烧的漆黑破败的卫所找到忙得飞起的梁禛,如此禀报于他。梁禛陡然想起见到齐韵第一天的场景,耳畔仿佛真的想起了齐韵那追魂摄魄的哭声……

    “嫌犯为何啼哭?”梁禛揉揉额角,有点困乏。

    冯钰俯首,“嫌犯说,自从来了咱锦衣卫,不是火烧就是挨冻,现在病得快死了,她要回徐府见她姨母最后一面……”

    “胡闹!什么乱七八糟的!”梁禛气得额头青筋暴起,打断了冯钰的话。“本官这就回去让她看清楚自己面临的真实形势!”难不成还被一个女人制住了,真是笑话!对方是嫌犯,自己是官,是时候让她明白些好歹了!

    马蹄声声,梁禛回到客栈,他利落的下马,马鞭抛给小厮,三步并两步就往齐韵的房间奔去。他面色沉沉、浓眉紧锁,身后黑色大氅因他疾步前行随风猎猎作响。

    推开房门,浓烈的药味直扑鼻端,他一眼便发现了齐韵双颊那不正常的红,满腹的长篇大论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他心底有丝不安,明明早上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

    他默默的坐在床畔,眼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紧闭的双眼上,长长的睫毛伴着泪光点点,犹如晨间带露的花瓣,撩人心弦;鼻若琼瑶,却因病中呼吸不畅而微微颤动。她安安静静,没有哭闹,这让梁禛有种百愁全消的错觉……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梁禛有片刻的愣神,待他醒转过来禁不住哑然,“真是累了太久,在此紧要关头还能心猿意马……不贪恋美色的自己许是寂寞太久了罢。”他如是想道,一个人有多久了?貌似记不清了呢……他重重搓搓脸颊,起身离去。

    ……

    齐韵陡然醒转,转头看天色,已然日暮时分。睡了多久?她有点紧张,想找个人问问,一张嘴,发现喉间疼痛难耐直如火燎,正着急,梁禛亲自提着水壶进来了。

    齐韵喜出望外,犹记午间醒转,好容易诓得冯钰去寻梁禛,结果自己竟然在等待过程中睡着了!再不抓紧就没时间行动了!她扭过头目光灼灼的望着梁禛,梁禛明显有些意外,面上表情晦涩难明。

    “口渴了?”梁禛倒了一杯茶,凑到齐韵嘴边,“身体可大好了?”

    梁禛为方便齐韵喝水,躬下腰身,人就在齐韵耳畔,低沉的声线隐隐带动了气流震荡入耳,齐韵觉得耳朵痒痒的,竟也生出一种奇怪的陌生感觉……

    她不知不觉微红了脸,略点点头,“好些了,多谢大人替小女子医治。”五两银子的天价汤药似乎效果不错,除了喉间依旧难耐,头晕倒是好转不少。

    梁大人还挺会照顾人,总能在关键时刻知道你想要什么——齐韵的脑中不合时宜的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她默默地耻笑了自己一会,就着梁禛凑到自己嘴边的茶盏,喝了几口。感觉喉头舒服了些,强迫自己回到正轨后,脸上红晕散去,她那如水的双眸浮现出渴求、期盼的神色,“奴要回徐府,奴要姨母……”

    她瘪瘪嘴,宿眠后婴儿般粉嫩的娇靥因为激动,更加艳若桃李。她急切的拽住梁禛的袖口,忘情的扑上他坚硬的手臂,“大人,求您开恩,我实在忍不下去了!”双目泪光盈盈,饱含千言万语,欲语还休……

    “长能耐了,还会闹脾气了。”梁禛极力忽略掉胳膊上那团柔软的触感带给自己的悸动,一把推开齐韵。自己是回来给她好看的,可别再心软了,她是嫌犯,自己是官!梁禛在心里不住提醒自己。

    齐韵一击不成,秀眉微颦,眼看要哭,勉力忍住了,“奴身上不舒服,头痛、喉痛、身子痛……奴哪里都痛!奴只是想姨母了,奴活不长了,大人就行行善让奴回去看看吧!”她秀发未绾,螓首低垂,柳腰盈盈,不堪一握,当真可怜的紧。

    “此女这两日确实遭罪不少,但连日来都未能盘问于她,不如就此机会让她吐露一二,岂不妙哉!”梁禛自认为此计甚好,诱供他人可是他的长项。便清清喉咙,坐在床头的春凳上,好整以暇道,“我若允你姨母前来探望,你可愿配合本官的盘问?”

    齐韵明显滞了一下,但很快回过神来,“奴家怎知大人一定会相请姨母,而不是诓我?”

    梁禛冷哼一声,“汝可知,就算本官不相请汝姨母,亦能盘问于你。”他眉如墨画,目光如电,如有实质刺向她眼底,

    齐韵心中一凛,看来今日梁禛打定主意要对付自己了,撒泼卖痴既已无用,当换条路走了……

    齐韵略颔首,因她斜躺在床上,便极力直起身来朝向梁禛,略福了福腰,算是行了礼。梁禛只冷冷看着她,也不说话。

    “奴家身子不好,偶有心疾,病发时形状可怖,甚是危急,家中亲友为此多忍让于奴家,故想请大人询问时,多照顾一二……奴家有心药,前日得救,回徐府时落于徐府。奴家表兄最为清楚,烦请大人着人命表兄送些过来。”

    齐韵幼时时常昏厥,宫中太医诊断为,齐韵敏而多忧思,易致心血不畅。齐祖衍为让齐韵能眼高心阔,多给她传授培养男子气度的谋略之术,才有了后来太-祖赞叹齐家要出个女军师的说辞。

    这个故事梁禛也有所耳闻,故未觉异常,他颔首,“询问于你是为查清事实,洗刷齐大人所受冤屈,自然不会为难于你。心药一事,甚为合理,自当应允,然为汝安全计,汝表兄不可送来,我着人去取了便是。”齐韵曲身再次一福,嘴角微挑,心下大定……

    梁禛浑然不觉自己已然落入齐韵的圈套,齐韵心思敏捷,自然知道梁禛不会对自己动粗,火灾过后甚至动了怜香惜玉之意,此等把柄不抓简直对不住自己!加上她深谙奸商讨价还价之精髓,口号务必要高于目的,才能让对手在获得自己让步后心甘情愿的屈服于自己而不自知。

    从撒泼要回徐府开始,她打的就只是梁禛能派人请徐府的人来客栈安抚自己的主意。结果梁禛在卫所火灾后的恻隐之心突然莫名的就烟消云散了,装可怜无法打动这个阎王,只好改成自己要吃药,无论梁禛是允许表哥送药,还是锦衣卫去取药,都送了破绽给吴怀起。表哥和吴怀起一个是家人,一个是长期接触的宫中近臣,自是知道自己并无心药傍身,现如今锦衣卫上门来要心药,摆明了就是来带路的。

    罗成坐在徐府花厅喝茶,心里不痛快至极,那女人就是一病坨坨,只会生事。依他性子,一定直接扔诏狱就行,美娇娘去了那种地方,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这样带在身边,不仅什么都问不出,还像是带了个祖宗。

    身着米白色直襟长袍的谢准猫着腰在库房找“心药”,身后是“忠仆”兼“贴身侍卫”吴怀起,他也猫着腰不知在找什么。好容易找到一味保护心脉的养心丸,准备再寻个锦盒装了给罗成送去,突然想起齐韵以往吃药的痛苦模样。谢准默了默,取出一罐蜜,给每粒养心丸细细刷上一层蜜汁,再用锦盒装了,总算大功告成!

    身后的吴怀起不由分说从他手上夺过锦盒,又一把扯下谢准腰间的玉佩,另塞了一条玉佩给他,并示意他带上。谢准哑然,不过也懒得问了,这个“忠仆”嘴紧的很,问了也白问。便老实把玉佩带好,才发现这是一方糖白玉牌佩挂,玉牌温润细腻,顶端一只玉蝉栩栩如生,散发出莹莹柔光。

    吴怀起再度开口,“此乃三公子贴身玉佩,待我将心药交出,三公子再将此物托付官爷一并送交表小姐即可,表小姐见此物定然不再忧虑害怕。”言罢便后退一步,再垂手等着谢准先出门。

    谢准默了默,点点头,“但凭吴兄所愿。”撩袍出了门。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花厅,待吴怀起将“心药”交与罗成后,谢准又将腰间玉蝉佩挂解下,双手奉给罗成,“大人,此乃小民的贴身之物,小民的表妹胆小怕事,小民想将此物送给表妹,聊表安慰之意,恳请大人成全……”罗成接过玉佩,认真检视了一番,方带上“心药”和玉佩回了客栈复命。

    罗成赶路的急,待他回到客栈附近,他勒住马,四下里看了看。离开徐府不久他便觉得有些不安,似乎有人跟踪了他,又似乎没有……他再一次确认了一番,决定调转马头,到侧街的绸布庄转了一圈才又回到了客栈……

    梁禛坐在桌旁,左手拿锦盒,右手捏着一颗药丸,一股甜腻如蜜的气味扑鼻而来。他狐疑的看着不远处斜躺在床上的齐韵,“齐姑娘确定谢三公子没给错药?”

    齐韵眉眼弯弯,朱唇轻启,“三表哥疼我,怕我吃苦,此处没有蜜饯果子,所以他才用蜜把药丸都裹了一遍。”

    梁禛看着她一副娇娇俏俏的小女儿态,不由暗自思量她平日里在家该是一副什么情态。她如此娇憨,应该是最受宠的一个吧……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梁禛看向齐韵的眼神里不知不觉间也带上了丝丝笑意。

    “谢三公子也带了东西给齐小姐。”说话间,本垂手立在一侧的罗成捧出一条男人用的佩挂,大红丝绦搭配流光溢彩的洁白珍珠和碧绿翡翠,当中一方滑润光莹的玉牌,当真漂亮的紧……

    “谢三公子说,齐小姐胆小,有了这方玉牌就不用害怕了。”罗成仔细又准确的传达了谢准的意思后,又垂手立在了一旁。

    齐韵心中暗自惊奇,敦厚的谢准什么时候也这样心细如发了……便满怀期待的望向梁禛拿向玉佩的手。梁禛自然看见了齐韵眼中的期待和雀跃,心下隐隐发堵,暗道,此女对男子如此不知矜持,果然不是个好的。心里想着,面上已隐隐发沉。

    齐韵并不关心梁禛面上如何,心里作何感想,她只想尽快把谢准的东西拿到手里,早已按耐不住,黄莺出谷般婉转的娇呼已然响起,“大人,快些给我瞧瞧!给我瞧瞧!”

    看他如此雀跃欢欣,梁禛突然觉得兴致全无,抬手将玉佩扔向齐韵的卧榻,审讯工作也不想继续了,转过头自顾自喝茶。待得齐韵看见玉牌顶端的玉蝉,心中彻底了然,这是吴怀起告诉自己他“知了”,托谢准的名头送来,真真可爱的紧!

    齐韵满心欢喜的抱住玉佩看了半晌,再次抬起头来,才发现梁禛面沉如水,盯着她不知看了多久了……

    齐韵微赧,低了头,不再说话。在梁禛看来就是齐韵满面含羞的女儿情态,只是却是为了谢准,心里烦闷的紧,“今日到此为止吧,你也乏了,早点歇息,明日本官再来询你。”言罢,也不再看齐韵,大步就出了门。

    ☆、二击得手

    齐韵没有功夫去琢磨为啥开始还好好的梁禛突然就烦躁起来,梁禛走后,她又抓起玉佩看了又看,只觉那只蝉儿实在招人喜爱啊!大喜之下,觉得身体更加松快了,便招呼给她“看门”的两名锦衣卫唤来小二摆饭,自己吃了个肚儿圆。

    梁禛回到隔壁房间,听见齐韵招呼小二摆饭时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门外时,心中特别失望,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不痛快,随手抄起一本书,耳朵却关注着门外的动静。她吃饭了,适才她那么开心,风寒该是好多了罢……

    她收到她表哥的贴身佩挂,便如此兴奋。从裹了蜜的药丸,再到贴身玉佩——这表哥风头正健啊!

    梁禛只觉恶向胆边生,直想冲出房门揪住谢三儿,审他个痛快。待到梁禛猛然醒转,发现自己居然为了一名女嫌犯思前想后,他腾地起身,双手难耐的搓搓脸,回身对准书桌就是一拳。

    书桌窸窸窣窣掉了会子粉尘,重归于静。梁禛黑着脸,眸中似压抑了火焰,星星点点。他也为自己感到失望和恼怒,此次的任务非同寻常,离京时自己也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想法出发的。自己离开安远侯府时,祖母裘氏就拉着自己的手说,“安远侯长年征战西北,未能归家享福,现在好容易回来了,还带回了卓著功勋。俗语说虎父无犬子,我的禛儿莫要给乃父蒙羞啊!”

    可自己做了什么,捉住女嫌犯数日后便鬼迷心窍,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这跟以往自己嘲讽的,整日斗鸡走狗、眠花宿柳的纨绔子弟有何区别?而且,自己已订过亲事,两家约定了明年年底成亲,女方是肃王一派的礼部尚书许茂行之女许松月。自己调查了这么久,也知道齐祖衍逆袭的可能性远远小于失败的可能性,齐家如若定罪,他们会面临什么结局,不用想都知道。故而切勿婚前就失心于一名女嫌犯,导致日后夫妻不睦,徒伤祖母和母亲的心。

    锦衣卫做事,最忌心浮气躁,这会导致做任务时丧失正确的判断。于是梁禛决定出去走走……

    “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梁禛不会吟诗,不然一定吟出以上诗句。20岁的他第一次生出对一个可望而不可得的姑娘的渴望,为此还要在隆冬寒夜顶风赏月,并在月下斩断情丝,可算得上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过他很快便没有这份情怀了,因为,他“听”见了刺客……

    吴怀起翻进窗时,屋内一片漆黑。他和伙伴今晚要做两件事,一人往汲水的井里投蒙汗药,一人往梁禛房间,尝试翻出路引。

    投药是与齐韵事前约定好的,偷路引倒是他今夜临时起意。客栈在城中,周遭不少高于客栈房间的建筑,跟踪罗成的周波准确无误的判断出了梁禛的房间,这真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收获!如能成功偷出路引,他们的计划便可提前结束了!明知希望不大,但如若成功倒是事半功倍,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试试。

    事情原本比想象的要顺利,这样的夜晚,梁禛居然不在屋内。因梁禛本人就在客栈,他并未对客栈的布防再做额外的调整。当吴怀起顺利摸进梁禛房间,发现梁禛房间没有人时,激动得心脏止不住砰砰狂跳起来!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开始对房间进行搜索。

    不幸的是,当他绕过书桌,刚拉开书桌柜门就要查看时,书桌突然意外的发出两道咔嚓声,窸窸窣窣抖落一抔粉尘后,便轰然坍塌了!那坍塌声在这样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震耳欲聋,吴怀起呆立当场,他实在没想到书桌会突然就自行解体了,难道这是梁禛新设计的预警方式?

    吴怀起飞身扑向窗户,不知周波是否已经得手,自己暴露了,只求他能成功逃脱。他的脑子飞速旋转,他要尽最大努力减轻自己任务失败带来的后果。他迅速将原本藏于背后,只做备用的马刀拿在手中,而将腰间的佩剑塞至身后。

    刚掀开窗,待要翻出,嗖嗖的箭矢破空声已至面门。他压根不避,抬手将马刀抡了个浑圆。待得冲破箭阵,落地院内,院内已然灯火大亮,迎面便有一队锦衣卫抄着绣春刀冲杀过来。吴怀起牙关紧咬,抬刀直劈当先一人面门,一把马刀舞得风生水起。吴怀起师从白音,匈奴人格斗花招很少,讲究实效,刀法大开大合,威力十足,劈扎斩撩、挑点抹缠,一路下来,全是攻势,招招狠准威猛。

    一番冲杀后,锦衣卫不敌,吴怀起已然冲杀至客栈外的侧街上,待逃至客栈旁的小巷子,耳旁刀风阵阵,梁禛追上来了。梁禛刀法凌厉又缠绵,刚柔兼俱,刀刀雄健骠悍,又紧密缠身、连绵不绝。一时间吴怀起竟无法摆脱纠缠,情急时刻周波和潜伏在客栈外的三名羽林卫杀将过来,梁禛见来者众多,自己只孤身一人,便放弃了追击,眼睁睁看着五名身着夜行衣的刺客没入黑暗。

    梁禛心绪大震,他看见了蒙古人!马刀乃蒙古人特有的直身长刀,此次夜袭客栈的这位,使的便是一把带血槽的反复锻打的钢铸马刀,这种反复锻打的钢刀在蒙古,是战场将领才能使用,因资源和技术受限,大部分蒙古人是使用多次锻铸的铁刀。且此人刀法刚猛,进攻远远多于防守,一路下来罕有人能跟他对抗,这种看来颇有些顾头不顾尾的刀法,是典型的蒙古人的打法。

    因白音、巴拉和特木尔长期居于幕后,朱成翊上台时间又过短,梁禛只见过做羽林卫指挥使的彭錾,并未发觉羽林卫已然被朱成翊偷捡回来的蒙古人把持了,故此次交锋给他带来的冲击委实巨大。虽说西北尚有蒙古人未灭,但他们已是不成气候的散兵游勇了,活动方式也是游击为主,从未如此这般主动出击过。两日前的卫所火灾多半也是他们的手笔,突然出现在河间城的蒙古人,如此频频动作,再加上己方在明,敌方在暗,梁禛的忧虑不无道理。

    梁禛心潮翻涌,自捉住齐韵以来,已然两次被对方袭击,虽说对方并未得手,但嫌犯境地已然非常不安全了。城中兵卒日夜搜查,哪能有什么悍匪的活路,今日才发觉,悍匪不足虑,而是被蒙古人盯上了!

    今夜此人摸进了自己的房间,要不是自己的书桌几个时辰前被自己一拳打裂,刺客一碰便倒,发出了惊天巨响,他们一干锦衣卫还不能发现蒙古人来了!隔壁就是齐韵的房间,要是嫌犯今夜出现什么意外,坏了肃王爷的大计,自己只能自杀谢罪了……

    蒙古人是什么时候盯上齐韵的?很明显蒙古人是为齐韵而来,或许还有朱成翊……蒙古人来趟河间城这摊浑水,可不是好事,蒙古人的目的或许就是肃王爷的心头刺——“废帝”。

    捉了废帝带去蒙古,昭告于天下,中原的正统在此,肃王爷便一辈子也别想安心称帝了。且在连续多日的全城大搜捕中均未发现蒙古人的踪迹,足见对方实力超群,而今晚的交锋也确实证明了这一点。

    因王爷要求秘密搜捕,此次出京锦衣卫只出动了不多的人马,而河间锦衣卫卫所的人也不够多,河间守备接到的只是抓捕齐振的命令,其余事项皆不可说。如此左支右绌疲于应付委实不利于抓捕任务的顺利开展,梁禛陷入深深的为难境地……

    回到客房的梁禛端坐在凳子上,腰背笔直,浓眉紧锁,眸光沉沉,身后是破碎的书桌,罗成带了几名校尉从这堆碎木块中搜寻有用的物品。

    见梁禛忧心忡忡的模样,冯钰开解道,“锦衣卫抓捕朱成翊及齐振,任务繁重,人手本就不足,接着拨出了一队人马专门守卫嫌犯,又占去人手,如若还要分心与蒙古人纠缠,委实太难!为何不将嫌犯交予河间守备刘大人?刘守备驻军河间多年,经验老道,还怕那匈奴人再来侵扰?”

    梁禛思虑片刻,摇摇头,“此法尚可,只是,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不若,让刘守备送嫌犯回京,引得蒙古鞑子出动,我等殿后截杀蒙古鞑子……”

    “甚好!”冯钰抚掌大笑,转身便招呼人取来文房四宝,铺在饭桌上,只待梁禛签发路引好做此“引蛇出洞”之局。

    次日,齐韵起的甚晚,夜里吴怀起动静颇大,齐韵挺担心他,便一直瞪着双眼。直到梁禛带人回客栈,窸窸窣窣又折腾了许久,等到门外彻底安静,已快天明了。齐韵听那动静,得知吴怀起并未落网,一颗心终于落下,方才安稳入睡。睡梦中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费力掀起眼皮……朦胧中发现床头坐了一人。

    那人身穿墨云纹天青色襕袍,头顶以白玉冠固住乌发,凤眼生威,相貌堂堂,勃然英姿如琼枝一树。他神情淡然,并不因自己强行进入他人卧房,并打断了一位姑娘睡眠感到有何不妥,“再不起,就赶不上了。赶紧洗漱洗漱,我这就让人端药与你,末了我们继续昨日未完成的询问吧。”言罢起身出了房门。

    齐韵有些忪怔,她从未见过穿便服的梁禛,什么叫赶不上了?为何今日他不用出门捉人?只是他看起来并无不妥,难道昨晚下药行动失败?

    她左思右想,胡乱抹了一把脸,因着生病,几日都未曾梳过头,没有梳头丫鬟在身边,自己也不会梳。对着铜镜磨蹭半天,回想起在金陵谢家替总角之年的小侄女过丫髻,便给自己也梳了对儿双丫髻。再绑上两根红丝绦,活脱脱似自己的梳头丫鬟香椿……

    齐韵瘪瘪嘴,虽不满意,但总比披头散发的好。这样安慰自己后,便开始穿衣服。几日未下床,齐韵只穿了件桃红薄棉交领寝衣,便把梁禛从守备府找来的衣服包袱打开,挑了件玉色竹叶纹对襟袍服穿上,总算收拾妥帖了。

    不多时,梁禛返转,身后小厮端着汤药,罗成抱着文房四宝,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进了门。待收拾妥帖后,小厮和罗成先后出了门,只留下忐忑的齐韵和严肃的梁禛隔着桌子大眼瞪小眼。

    “未时,守备府会派人来接你出城,我已告知徐府着人送些衣物与你。”梁禛率先开口解了齐韵的疑惑,“时候不多,你且将你兄长之事相告于我罢。”

    齐韵愣了愣,看情形锦衣卫未有任何中毒情形,梁禛为何突然要送自己出门?虽说自己渴盼已久的路引终于露面了,但瞌睡来了就有枕头,此事当小心为妙。齐韵勉力压住心下不安,颔首道,“奴较兄长早五日出京,家兄在京情状并不清楚,奴于河间城被歹人掳走,至今尚未返京,遑论兄长之所思所想了。大人想让小女子解惑,小女子实在无能为力……”

    她神态自若,语气轻松,不似作伪。梁禛与齐韵已就调查一事相谈过两次,第一次便是前日罗成去徐府取心药,梁禛用允许齐韵与其表哥私受,换来一次齐韵坦白的机会,说是坦白,却也如同此次一样,全然没有结果。

    梁禛总觉得齐韵未说真话,但他并无很好的办法让她真正坦白,他不能用刑,齐韵也不怕恐吓。他能感觉到齐韵在他面前惺惺作态,却很难戳穿她,不知齐韵在隐瞒什么,可是与谢三儿有关……

    梁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齐韵的眼睛,仿佛一直看进了她心里。齐韵再狡猾也只是未出阁的闺秀,看他直勾勾的双眸晦涩难明,也会心中发毛。当下捏捏帕子,捂在脸侧佯装擦拭嘴角。

    “卿可是以为在下不能拿卿卿如何?”猝不及防,梁禛抛出这样一句话,似是挑逗,又抑或是讥笑……

    她惊讶至极,猛然抬头,看向梁禛。但见他薄唇微挑,嘴角带一丝似是而非的轻笑,俊眉飞扬入鬓,却目似寒潭。

    自己露出破绽了?她飞速回忆了一下自己的言行举止,没发现什么不妥,于是决定装糊涂。她茫然无助的看向他,似是被他适才轻薄的言语惊呆了,她小脸涨红,妙目中水色渐起,眼看要哭。梁禛却突然发力,制止了她已然就要冲出喉头的呜咽,“你若敢哭,我便不让你返京,我由得你留在此地被四下找你的贼人拆吃入腹……我说到做到……”

    齐韵噤若寒蝉,小脸憋的通红。见她此种模样,梁禛突然心情大好,原来可以拿捏她的感觉是如此之好——小妮子莫要以为我好诓,现下没功夫跟你计较,待本官事成返京,有你好果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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