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娴便乖乖坐下来,像只鹌鹑一般低眉顺眼,脖颈柔软低垂,却不说话。

    很快,茶沏好了,热腾腾含着苦涩的清香。

    奚娴看见嫡姐清贵修长的手指,握着一盏茶,递到她面前。

    嫡姐支着下颌,冷淡道:“今年的云顶贡茶,你尝尝。”

    第14章

    奚娴只觉耳边嗡嗡的,迷茫地握着杯子,浅啜了一口,点点头说:“好吃。”

    嫡姐:“…………”

    嫡姐说话做事雷厉风行,从不抒情拖沓,只是看着奚娴带粉生晕的面颊,语气便放柔了一些:“老太太想要抚养你,我望你允她。”

    奚娴想也没想,低头柔柔拒绝道:“我不要。”

    嫡姐沉默不语,只是面色绷着,不大好看,却没有开口讽刺刻薄的意思。

    奚娴知道,嫡姐开口嘲讽时,其实才算没生气。

    可这是她自己的事体,到底关嫡姐甚么呢?

    奚娴有些疑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或许嫡姐把她的婚事放在心上了,才会这样叮嘱。

    她于是解释道:“我知姐姐是好心,但我姨娘身子不好,弟弟又刚出生,我想留在他们身边多陪着。老太太那头我也会常去,必不会叫她冷落了门庭。”

    这相当于是在委婉拒绝了。

    他知道奚娴不经骂,一骂就要哭啼啼惹人心烦,哄也哄不住,到头来不舍得的还是自己。

    嫡姐缓缓沉声开口:“在老太太膝下到及笄,你会有很好的名声,到时想要嫁得好些,才更具胜算。”

    嫡姐的语气很平和,但奚娴却听出一些端倪。

    嫁给什么人,才需要“胜算”?

    奚家不差,也是书香门第,只是门户氏族没有那么强盛,但若非是有底蕴,也娶不到奚周氏,或是奚林氏这样的媳妇,奚娴去老太太身边养着,那么即便是顶级的世家也不是不可能的,所谓胜算有些微妙。

    但奚娴觉得,嫡姐应当不是在暗示她任何,只是随口一说罢了,故而她也不必记挂在心上。

    奚娴垂下眼睫,有些不好意思答道:“姐姐,娴娴感念您的好意,只是我没想过要嫁给甚么厉害的人物或是豪门世家,只想嫁个差不离的殷实人家,有个疼我护我的夫婿,一辈子一双人,这样便是很好的一生了。”

    奚娴终于把自己所求说出来,在心尖放着是一回事,但真正萦绕在唇舌之间,吐露心声时,更多的却是解脱和喜悦。

    酸意从颧骨蔓延,她几乎泪盈于睫,绽露出一个弯弯的笑来,泪水划过面颊。

    奚娴软和道:“所以只想平平凡凡过一辈子呀,希望您能理解。”

    半晌,对面静默无言。

    奚娴拿着帕子给自己抿了泪水,才看见嫡姐的神情。

    复杂晦涩,带着一点阴冷幽暗,这么静静看着她,鸦青发间赤金的步摇慢慢晃动着,衬出一张高高在上的容颜,苍白中带着难言的傲,还有入骨的寂寥。

    奚娴怔怔看着嫡姐,才犹豫开口道:“姐姐……你……”

    两人相顾无言半晌,才见嫡姐慢慢合眼,语气温柔平缓:“娴娴。”

    嫡姐很少这么叫她,奚娴的小名有两个,一个是“娴娴”,另一个是“娴宝”。

    只是后面那个再也没人会叫,只属于另一个她或许今生都不会再见到的男人,而嫡姐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很爱叫她“六姑娘”。

    奚娴轻轻眨眼,颤着嗓音道:“姐姐……”

    嫡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慢条斯理道:“我没有在问你的意见,只是告知你,今日夜里就去老太太院里,听懂了么?”

    她缓缓睁眼时,淡色的眼珠中古井不波,眼角微微上挑,没有讽刺也没有挑剔奚娴不懂事,只是单纯的命令。奚娴也能听出,嫡姐现在恐怕已经没有耐心了。

    可是她仍旧不能去,踏错了一步都不可以。

    更何况,这是在她知道怎样做的情况下,那便更不能了,她宁可一病不起,都不要当个声明卓著的贵女。

    奚娴有些倔强地支着肩,低着头不肯答应,声音闷闷的:“姐姐不要逼我了……求您了……”

    嫡姐深深看她一眼,笑了笑道:“你一定要去,别忘了,你还有你弟弟,还有你姨娘,若是你不去……”

    “能保证,他们太平享福么?”

    嫡姐言语中似是在告诉她去了有什么好处,但这样似是而非的语气,却更像是在威胁她。

    一定要去,不能不去。不然她的姨娘和弟弟就会有危险。

    奚娴下意识的不相信。

    嫡姐请了最好的大夫为姨娘安胎,怎么又能动手将姨娘和弟弟推入深渊呢?

    嫡姐这样的人,不屑做这般事,也不会做。

    但奚娴却也知道,嫡姐是个喜怒由心,不择手段,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即便姨娘和弟弟没有生命威胁,想教他们过得不快活,过得庸庸碌碌愚钝不堪的法子太多了。

    那样的日子比死了还难受,她又如何能让姨娘和弟弟承受这些?

    她终于忍不住哭起来,带着恐惧质问:“姐姐为什么要逼我啊?你怎么这样呢,我不要荣华富贵了,也不想要嫁甚么乘龙快婿,姐姐我们都是女子,你就不能理解我一些么……你不懂得我的心么……”

    奚衡当然不懂,完全嗤之以鼻。

    面前的嫡姐起身,绣了水墨图的衣裙徐徐展开,漆黑的长发披散着,她像是一个清冷不食烟火的仙人,但眼中却含着殷红。

    她的脖颈优雅而纤长,在光晕下显出别样的沉静,垂眸单手把妹妹揽在怀里,从容悠缓为她梳理散乱的长发。

    稳重沉静的檀香萦绕在鼻息间,嫡姐任由奚娴哭泣,声音温和散漫:“我说过,要为你寻一个更好的夫婿。”

    嫡姐笑起来,细长的手指挑起奚娴的下颌,给她慢慢擦去面上的泪水:“娴娴是要我食言?”

    “不,我说出的话一言九鼎,从不反悔,永不食言。”

    奚娴近乎崩溃起来,身子还没有好透,便被人这般嘲弄摧残,她觉得自己脑袋里俱是乱哄哄的东西,像是钝刀子一般凌迟着她的脑髓,还有一切一切的自尊。

    从前她总是不相信,不相信嫡姐说要为她找更好的夫婿,是认真的。

    但现在她信了,或许上辈子这个病态阴郁的嫡姐,只是得了病,病到没有机会,给她那个卑躬屈膝的好妹妹寻一门相当好的亲事。

    但这辈子一切都不同了,或许是出了差错,嫡姐身体尚好,而奚娴却得了病。

    嫡姐的善意像是最致命的毒药,带着阴郁和不可救药的偏执。

    要给妹妹找个好夫婿呢,一定一定,即便违拗了她的意愿,那又如何呢?

    奚娴字字哭着恳求,却没有任何用处,嫡姐这样坚持,不容许她再说出半个不字。

    奚娴挣脱嫡姐松垮的环抱,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哽咽着红着眼圈道:“我要去告诉爹爹!爹爹不会叫你这样做的,你不能强迫我,不能强迫我做那些事情,我不想嫁给那种人……你们都不愿意放过我,我才不要……”

    她说着扶着窗棱,长袖疏疏垂落下,随着打颤的动作飘动起来,奚娴的背影纤细柔弱,带着与生俱来的病态美,那样易折精致。

    嫡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困惑和宠溺:“娴娴,是姐姐做错甚么了么?”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天生的靡靡优雅,一字字道:“你一心想要荣华富贵,想要让姐姐死,姐姐都能为你做到。”

    “这样,你为什么还是不快乐?”

    不开心,永远都不开心。

    她的眼睛沉郁而冰冷,含着叫人难以理解的孤寂,抬眼时像是含着一泓秋水,温柔却没有灵魂。

    奚娴的身形晃动一下,只是摇摇头。

    她不想指责嫡姐,因为嫡姐救了姨娘,只这一点,她就无法再憎恨嫡姐分毫。

    不仅是现在不能,以后,永远,都不能再憎恨。

    于是矛盾的感觉充斥着整块心房,奚娴有些难以自持地哽咽:“那都不是我想要的,够不够?我只能找爹爹为我主持公道,你的那些恩赐和馈赠,送给奚娆的话,她或许会对你感激涕零,一辈子做你的奴隶。”

    “为什么要来缠着我?”

    嫡姐柔缓道:“找奚正擎啊……有什么用呢?求他,你不如再多恳求我。娴娴,你还是不聪明。”

    奚娴睁大眼睛,她没有见过这么忤逆不孝的女儿,竟敢直呼父亲的名讳。

    奚娴转眼却含着一丝希望,回头道:“那、那我求求您,您会答应我么?”

    嫡姐站在她身后,漆黑的长发散落,一字字微笑道:“不会啊。”

    奚娴快要崩溃了,她就想要立即走掉,再也不要见到眼前的嫡姐了,如果惹不起的话,她情愿一辈子躲着姐姐,那便好了。

    这样的话,姐姐还是个值得孺慕的好姐姐。

    救了她的亲人,是使她新生的佛陀。

    奚娴身子本就不好,这段日子更是故意着凉得病,如今被一刺激便难以自持地浑身发凉颤栗起来。

    可是她走了几步却头晕难支,终于忍不住扶着门框细细呻吟起来,坚持着颤颤踏出一步,身形却一抖,闭眼昏睡过去。

    第15章

    奚娴彻底昏睡前最后一瞬,似乎有人将她拦腰抱起,冰冷的手指为她撩开额前的碎发,而她被搂在充斥着清冷檀香的怀抱中,似乎有些安心。

    她躺在软绵深陷的床榻中,一觉睡得并不算踏实,奚娴总是梦见前世的事情。

    她想起自己吃了酒,有些疯疯癫癫,皮肤雪白,黑白分明的眼里染了红色,衣裳被自己扯开大半,露出一角藕粉的肚兜,和大半细腻的肩膀,酒液从漂亮纤细的脖颈上流下,沾湿了肚兜的系带,锁骨湿润而单薄。

    她嘴里还嘟哝着甚么,笑眯眯垫脚看着他。

    男人欲把她哄抱回来,奚娴却滑不留手,扭着身子摔倒在地上,开始捂着脸哭,声音细弱发颤,却听冷淡低沉的嗓音道:“适可而止。”

    奚娴松开手,露出一双明媚的眼睛,又开始仰头笑起来。

    泪水越笑越多。

    一边哭一边拿胭脂砸他,粉盒碎了一地,她却因为醉酒而咯咯笑起来,因为他没有躲,头上的玉冠和玄色繁复的衣衫上,俱是粉白的脂粉,泛出栀子花的香味。

    而皇帝只是面无表情看着她,带着十足的耐性,像是在看一个无知孩童。

    奚娴白生生的粉足蜷缩着,抬眼时对上他淡色克制的双眸,对他傻乎乎的笑,而男人单膝跪地,将她娇柔小巧的脚掌握在宽大温厚的手心里,掌心似有火热躁意传入她身子里。

    那是她十九岁那年的事体。

    他还没有为了她遣散后宫,奚娴受尽了荣宠,每日的心情变得焦躁不安,担心自己腰不够细,腿不够直,不比旁人有情趣,还担心自己又做错了事情,他在床笫间再也不会这么迷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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