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麦子眼瞅着也快要下来了,这时候应是有人肯卖旧麦的,待到麦收之后,罗用还得多买些新麦,他家去年没种,今年自然就没有小麦可收,都得靠买的。

    “也不用拿钱,你给我换些肥皂就行。”王当笑嘻嘻说道。自打挖完了那六万个树坑,他整个人看着就轻松了许多,无债一身轻啊。

    “想要肥皂,你得收猪油回来与我换,麦子不行。”罗用笑道。

    “我哪里收得着猪油,现如今那些商贾在城中收油,把咱离石县的猪油都抬上去不说,到处还买不着。”

    王当哪里是不想收油,他不是抢不过那些人吗,从前三升粟米就能换得一斤的板油,如今那些人能用一斗粟米去换,王当哪里有那个家底去跟他们掺合。

    说起来,去年养了猪的人家,这回真是赚大发了。

    早前卖猪肉给罗用,然后马上又用那个钱去买了小猪回来养的,应也不算亏,卖得了钱就在家里藏起来的,这时候估计都要把肠子给悔青了。

    最近他们这地方上猪仔的价格也贵得很,这时候下手去买小猪,根本不划算,明年肉价油价若是跌下去,辛辛苦苦养一回猪,说不定还得赔本。

    “没有猪油那就真没办法,村口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那些商贾之所以四处收购猪油,自然也是为了拿来与罗用换肥皂:“我看看后头那锅肥皂去。”

    “行,我也就是这么一说。”王当自然也知道这事根本没戏。

    两人正说着,罗用还没起身回后院呢,就见几个衣着破旧的汉子进了院子:“可是罗三郎家宅?”

    “正是,我便是罗三郎。”罗用从杂货铺中走出来,听对方的口音,他在心中隐隐也有了猜测。

    “我等乃是平夷县人士,去冬你与申翁有约,今日我等便是替他送梨苗而来。”其中一个年纪大一些的老汉出言道。

    “申翁他?”罗用注意到对方用的是“替”而不是“帮”。

    “申翁年前便走了。”这里的人习惯把去世说成是走了。

    “竟是走了。”罗用怅然道。

    “三郎无需挂怀,那老汉去岁卖了那些梨子,挣得了一些钱财,他家儿孙又孝顺,也是让他过了几天好日子才送走了。”对方说。

    “申翁家中可都还好?我记得年前与他一同前来卖梨的,还有一个与我差不多岁数的小郎君。”罗用问起了申煗。

    “申煗就在后面,赶着几头猪走不快,我几个就先到这边。”旁边一个年轻后生言道。

    “你们还赶了猪过来?”罗用诧异。

    “我等听闻近来离石县这边猪价高,便用家中的粮食与人换了些猪,赶来这边卖,许多村人一起,人多走山路安全。”平夷县和离石县接壤,从申煗他们的村子到西坡村,不一定要经过县里,直接走那些村子与村子之间的土路过来更近,这一路他们经过数个村庄,足足走了两日才到。

    梨树苗就在院外,罗用出去看了,这些人因为要走山路,便没有用车子,而是用草绳将这些树苗捆扎起来,再用扁担直接扎进去,一头一捆,挑起来担着走。

    罗用点过树苗的数量,总共五十三株,其中二十一株大苗,三十二株小苗。早前罗用与申翁约好的是二十株大苗三十株小苗,显然,对方多给了三株。

    “这梨苗不错,这些大苗,今年可是能结果了?”罗用问道。

    “只要没伤着,今年是能结果。”其中一个青年男子言道:“开春那时候申煗便说要送树苗过来,我等却怕误了春耕,这时候虽晚了些,好歹也算是赶在梨树开花前。”

    “无事,自然是春耕要紧。”罗用言道。

    对这时候的庄稼人来说,什么事都没有地里头的庄稼重要,他们西坡村的豆腐买卖也挺能挣钱,可一到了春耕的时候,还不是家家户户都要停了生意去忙地里的活计。

    “这时候时间也不早了,不如你们先聊着,这些树苗我帮你种了。”王当在一旁挠着脖子插话道。

    “你可知种哪里合适?”罗用问他。

    “放心吧,你家那些地,我比你都熟,梨树这东西我从前也帮人种过,会给它们选个好地方。”

    在王当看来,罗用这人虽然精明能干,到底还是个读书郎,要说庄稼把式,那还真不如他和他的那些个兄弟,他们这些人自家没有田地,什么杂七杂八的活计都帮人干过,种几棵果树根本不在话下。

    “那行,辛苦兄弟几个了。”罗用也不想把这些梨树苗就这么放着过夜,又不好把这些远道而来的平夷人直接晾在一旁。

    “这有啥辛苦的。”王当蹲身把那些树苗收拾收拾,依旧捆起来,担起来就往坡上去了,不多久,从坡上又跑下来好几个人,他们笑嘻嘻地跟罗用几人打过招呼,然后一人一担,几下就把那些树苗都给搬走了。

    从罗用外公的那个院子到这边有两条路,一条是从村口外面走,另一条是从村子里面走,就在罗家前面那个小土坡上面,远远的能看到几棵小树,罗用外公的院子就在那些小树后面。

    对于罗用把那个院子借给他们住这件事,这些定胡人都是很感激的。把这个院子修一修,搬过来住下以后,他们便也觉得自己仿佛在这个村子里扎下根来一般。

    最近又有人回定胡县那边接家人去了,相信要不了多久,那个原本萧条破旧的小院,就会变成一个热热闹闹的大院子。

    这时候四娘五郎他们也背着猪草,领着六郎七娘以及自家驴驴狗狗的回来了。

    今天下午,五郎从学堂回来,吃过饭以后又与四娘一起做了半个时辰的功课,之后姐弟俩又赶着五对磨了两斗麦子。

    后来彭二去后院把罗用给替出来,罗用便自己看着杂货铺,叫他们几个出去玩儿去了,不仅四娘五郎需要玩儿,他家六郎七娘也得出去放放风,小孩子不能整天圈在家里养。

    “五郎你看着铺子,四娘你去许家客舍那边,让他们准备一些饭食。”说着罗用又问那几个平夷人:“你们这回总共来了多少人?”

    “不用了不用了,我们自己带了干粮。”那个年长些的听出来罗用要请他们吃饭,连忙便推辞了起来。

    “无事,那是我弟子开的客舍,价钱并不贵。”罗用笑道:“四娘你便让他们准备十个人的饭食,另再加上咱家几个,今晚咱也在那边吃。”

    “今晚不做饭了?”四娘那丫头眼睛一亮。

    “不做饭了,都在那边吃。”偶尔也得给掌勺的放个假不是。

    “行,我这就去。”听说今晚不用做饭,还能下馆子,四娘可高兴了,一溜烟就往村外去了。

    “这如何是好?”那几个平夷人还有几分拘谨。

    “无妨。”罗用摆手道:“若是知道你们是赶着猪来的,客舍里头住着的那些人,说不定还得争着抢着给你们结账,不过我可跟你们说好了,最近咱这边的猪价,活猪的话,怎么着都得卖到三文钱一斤,低于这个价钱,你们千万不要卖。”

    “当真?”活猪一斤都能卖三文钱,那猪肉得是什么价?

    在他们平夷那边,一斤猪肉若是能换得三升粟米,那也算是比较不错的价钱了,以眼下的粮价,三升粟米并不到两文钱,而且那还得是净猪肉,一头猪掐头去尾,放了血去了内脏又剔了骨头以后,总共也没多少净猪肉。

    一斤活猪三文钱,那一头六七十斤的活猪就能卖到两百文钱上下,这简直……

    “待在这里歇过一晚,明日你们也可去离石县中看看,如今的离石县,早已不是过去的模样。”罗用伸手示意几人跟他往村口那边去。

    “申翁去年来过一趟离石县,回去以后也总说这边热闹。”

    “刚刚那些人是?”

    “他们是定胡县的人。”

    “听闻定胡县那边也十分富裕。”

    “定胡县在咱石州,原本就属大县。”

    “那边有个孟门关。”

    几人就在村口那里一边说话,一边等着后面赶猪过来的那些人,在交谈当中,罗用得知那申煗的父亲有腿疾,他母亲身体孱弱,做不得重活。

    申煗上面还有一个阿姊,去年秋里嫁人了,夫家就在他们旁边的村子,这回他姊夫也是跟着一起过来了的。

    等了好些时候,那边远远的,才终于看到有几个人赶着一群猪过来了。

    不管是人还是猪都是风尘仆仆的模样,要不是记得那申煗的年纪,罗用还真不太容易认得出哪个是他,两方人打过招呼,便一起赶着猪往许家客舍去了。

    许家客舍现如今住着许多商贾,这些个商贾见他们赶着一群脏兮兮的猪过来,非但没有半分嫌弃模样,一个个还欢欣鼓舞地迎将出来,简直就跟见了亲人一般,把那些平夷人搞得手足无措,差点以为自己这是进了黑店。

    这许多商贾,再加上平夷县那边过来的老老少少九个人,一会儿王当他们又过来凑了一把热闹,一屋子天南海北老少爷们,都快把许家客舍偌大一个厅堂给坐满了。

    罗大娘忙完了,也没跟他们一起吃,从这边取了一些饭食回去,跟二娘彭二她们同吃,她俩都没过来,就是把家里几个小的打发过来了,小孩子都爱热闹,这人一多,天南海北地侃起来,他们听得可有滋味儿了。

    那陽大郎还给这些平夷人出主意呢:“……你们那儿,离这里也算是近的,以后可以多种豆子,种了豆子榨豆油,豆油卖与罗三郎,豆粕拿去养猪,待那猪养大了,肥肉卖与罗三郎,瘦肉留着自己吃。”

    完了又要感叹一句:“哎呦,有地可真好。”

    王当在一旁听了,用他蒲扇大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拍着自家兄弟那瘦不拉几的小肩膀。

    第86章 瘦猪肉

    罗用知道陽大郎等人一直为自己的出身耿耿于怀,在这个商业极其不发达的年代,没有田地,也就等于没有依靠。

    但很多人就是因为没有依靠,所以才走得比别人更远。用苏秦的话来说:“使我有洛阳二顷田,安能佩六国相印。”

    “有田有地又如何,还不是连老婆孩子都养不活。”在场一个平夷人叹气道。

    他们那里虽有田地,却也不像那定胡县一般,有着大片大片的滩涂地,而这些人所在的村子,更是在一片大山之中,从他们村到西坡村,一直走的山路,到处都是山。

    “依我看,方才这位壮士所言极是,你们村距离此地只有两日行程,往后大可养猪种豆,以此获利。”厅堂之中一个南方来的年长商贾言道。

    “这两日行程,却也不好走,途中多山林,恐遇猛兽。”平夷那边就有人说了。

    “尔等若是不敢走,不若便由我兄弟几人代劳。”那王当当即便道。

    “……”那些平夷人却并不接话,显然对于王当等人还是有戒心的,王当等人虽言自己是脚夫小贩,但在那些平夷人看来,他们这些人看着更像游侠,居无定所,透着危险性,他们平头小老百姓,轻易也不想跟这种人打交道。

    “我等乃是定胡人士,家中无田无地,却有妻儿老小要养,无奈只好出来寻些杂活来做,兄弟几人同心同力,才能免于被人欺侮,不是我自夸,现如今无论是在定胡县还是在这离石县,当地人皆信我王当人品,不信你问在场诸位。”

    王当他们这些人显然是想做平夷人的买卖,他们定胡县毕竟还是远了些,加上最近又出现了不少来往于定胡和离石的商贾,而平夷那边的市场却还相当空白。

    那些平夷人把目光投到罗用身上,罗用便道:“他几人乃是去岁冬日来到此地,与我们西坡村的村人常有往来,各自相安。”

    听闻此言,那些平夷人果然也认真考虑起了这件事,他们就是普普通通的庄户人家,也不愿以身涉险,若是不用经常走这一段让他们看来相当危险的路程,种豆养猪一事,确实也是大有可为。

    王当兄弟几人之所以在种完梨树以后就跑来这里凑热闹,为的就是要给自己再另开一条财路。

    而在场的那些商贾们最关心的,自然还是那一群猪了。酒足饭饱,又闲话一番过后,便有人提出了买猪一事,这些猪,在场的商贾几乎没有一个是不想要的,但他们又不想因为相互哄抬,将这猪价抬得太高,于是言语间相互试探,拉拉杂杂说了小半天也没个章程。

    罗用实在没工夫跟他们耗,又担心自己走了以后,这些平夷人被某些不良商贾给忽悠得吃了亏,于是他便提了个意见,让众人以暗标的方式买猪。

    他让许大郎的儿子拿了一把麻将粒大小的臭肥皂过来,分发给在场众人,让他们各自在肥皂粒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以及出价,然后再将这些肥皂粒统一放入一个陶罐之中,最后将这陶罐里的肥皂粒一个一个拿出来比较,价格最高者得标。

    为了避免出现这些人背地里通气,故意压价的可能性,罗用也给了那些平夷人一个肥皂粒,让他们写个最低价,最后得标者所写的价格,若是低于这个最低价,则买卖不成立。

    “这价钱,写的是这群猪的总价,诸位莫要写错了。”

    罗用将有些昏昏欲睡的七郎抱到膝头上,在他旁边,六娘这时候也正挨着四娘打瞌睡,小孩子就这样,吃饱了就想睡,四娘那丫头瞧着倒是精神,显然对罗用提出的这个暗标之法很感兴趣。

    这些平夷人的心情是忐忑的,一群人围在一起商量了一番,最后还是按罗用之前的提醒,按每头猪两百钱的价格写下了总价。

    对于这个价钱,他们心里是很没底的,就怕一个弄不好,这比买卖就做不成了,明日即便是将这些猪赶去离石县,也不知能不能卖得着这样的好价钱。

    他们这一次,大大小小总共赶了十一头猪过来,大的近百斤,小的五六十斤,这时候的一斤相当于后世的一斤三两多,这些猪也不是后世那种大白猪,也没有阉割,喂得也不算精细,养到这么大,基本上就算是可以宰杀的成猪了。

    这十一头猪,究竟是否真能卖到两千两百钱以上,申煗等人很没自信。

    事实上,那些商贾虽着急想要买猪,却也不想做冤大头,这些平夷人赶来的猪不如西坡村小河村这一带养出来的猪那样肥,自然也就没有多少猪油,他们这回买猪,不就是冲着猪油去的。

    在场的商贾一边观察其他人的反应,一边在心中反复估量猜测,最后小心翼翼写下一个价钱,用手挡了,轻轻放入罐中。

    此标若中,他们不日便可用这些猪熬出猪油,从罗三郎处换来肥皂。

    此标若是不中,自然就要继续排队等候出货。

    待到所有人都写定了价钱,罗用将那些肥皂粒从罐子里倒出来,一个一个码放在桌面上,借着橘黄色的灯光看上面的字迹,最后找出一个出价最高者。

    “货主设最低价二千二百钱,在座诸位出价最高者为凉州沈氏,二千九百五十钱,买卖成立。”罗用最后宣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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