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起来也好看。”

    “听闻他还未婚配?”

    “不知可有心仪的小娘子。”

    “定是还未有。”

    “他来这长安城也不多久。”

    “……”

    罗用今年夏天在外面修路,被那大太阳晒得整个人都像糖糕一样黑,现如今几个月时间过去,不知不觉倒是又白了回来。

    今日他穿了一身灰色与白色搭配的细麻布长袍,站在二楼厅堂一角的临时操作台这边裱花,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又安静,不说话的时候,瞅着也是一个翩翩少年郎。

    那边那些人的窃窃私语,罗用也是听到了的,说实话这正是他今日想要的效果,二十一世纪的人都知道,甜点这个东西,就是要就着甜品站小哥清爽帅气的画面才更好吃。

    这回这个裱花比前几日送出去给人试吃的样品又要好看些,已经不再是纯白的颜色了,罗用这几日鼓捣鼓捣,总共鼓捣出三个颜色来。

    红的是用桑葚味,绿的是胡瓜味,黄的是桃子味。桑葚用的是桑葚干泡水熬煮,胡瓜用的是胡瓜皮碾碎浓缩,桃子用的是桃子罐头。虽然这几个颜色都算不得十分鲜艳漂亮,但是胜在纯天然,口味也都比较不错。

    待到晨鼓敲过了之后,乔俊林很快也过来了,昨晚是罗用自己一个人在这边干活,让乔俊林回丰安坊去了,他毕竟还是要以学业为重,也不好一直占用他读书习武的时间。

    乔俊林今日也穿了一套与罗用一样的衣袍,两人合力,总算是把高峰期给应付过去了,这一日来他们这里吃自助早餐的女客实在是多,虽然这小蛋糕也是限量的,每人只有一个,但架不住人多,估摸着还不到八点钟,昨日准备的戚风蛋糕和奶油便都消耗完了。

    “怎的没有了,这才什么时候?”

    “早宴不是还有一个多时辰才结束?”

    “你们昨日怎的不多做一些?”

    “现在做可还来得及?我家小娘子今日特意过来,就是为了吃个蛋糕。”

    来晚了的人还挺多,一些人没吃上,就有些不高兴,一时间那马氏客舍门口熙熙攘攘的,不少人都在那里表达自己的不满。

    这时候有一辆马车经过阿姊食铺门前,见了这一番热闹情景,车内便有人说道:“这阿姊食铺倒是热闹。”

    “听闻刚刚推出了一种名叫蛋糕的吃食,小娘子们甚是喜爱。”另一人说道。

    “那蛋糕既是那般好吃,因何不肯多做一些拿出来卖,偏要这般,叫人想买却买不着。”

    “若是个个都能买着了,那也就不稀罕了,他家那竹签子又要怎么卖?”

    “依我看,卖那竹签子也未必就有卖蛋糕挣钱快。”

    “此话倒是不假,不过你因何以为那罗三郎就是想挣钱?”

    “这天底下的买卖人,哪里还有不想挣钱的?”

    “他想挣钱不假,想要举债也是不假。”

    “你看那人,可是宫中内侍?”这时候,另外一个一直没有说话的年轻人,突然指了指窗外的人群,对另外两人说道。

    “那宦官姓徐,乃是圣人身边的贴身内侍。”另两人往那边一看,很快就认出那宦官的身份。

    “怎的他也在这里挤?”

    “瞧他那着急的模样,怕是没买着蛋糕。”

    “你们说那罗三郎,这回能给皇帝面子不能?”

    “谁知?”

    “打个赌呗。”

    “赌甚?”

    “就赌一顿那阿姊食铺的早宴。”

    第219章 徐内侍

    皇帝的面子自然还是要给的,毕竟这里是天子脚下,罗用与罗大娘若是还想在这长安城发展,得罪皇帝又能有什么好处,不过就是一个蛋糕而已,单独做一个又能有多麻烦。

    于是在那徐内侍道明了自己的身份之后,罗用便与他说,这蛋糕的制作需要耗费一些时间,今日定是来不及了,从眼下这时候开始准备,至少也要等到后日一早才能做好。

    “如此便劳烦罗助教了!”徐内侍听闻此言,心中也是松了一口气。

    这罗助教素来便有棺材板儿之名,他今日来晚了,没能买到蛋糕,若是再没有他这个话,回去以后怕是不好交代。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罗用笑道:“蛋糕此物,虽比不得山珍海味,却也颇得娘子们的喜爱,想来宫中贵人应也不差,只是宫城离这光德坊亦不算太近,若是次次都要跑出来买,着实也是有些不便,不若明晚我做蛋糕的时候,徐内侍便来看一看,也不很难,你若学会了,往后自己便也能在宫中做蛋糕了。”

    徐内侍听闻此言,心中大喜过望,像他们这些内侍,不仅在身体上是残缺的,在那皇宫之中为奴,更是半点保障也无。

    天家也怕宦官篡权,自小便不准他们认字,一旦有个什么行差踏错,轻则挨打,重则丧命,在世人眼中,宦官的命总是很轻贱的,宫女们运气好的话,还能熬到出宫嫁人那一日,宦官却要一直在那宫墙之内侍奉天家到老。

    老得不能用了,再出宫自寻生路去,宫廷之外哪里又有他们的去处,大多也就是去一些寺庙之中,了却风烛残年。

    佛说众生平等,平等是很好的,只是这些寺庙,却也不是给他们白住,很多宦官为了自己的晚年做打算,年轻的时候就开始给这些寺庙捐赠香火钱,甚至还有集资翻修寺庙的,就为了老来能有一个去处。

    “多谢罗助教美意,此事我还得先禀报圣人。”徐内侍对罗用拱手道。即便是心里再怎么想学,这件事他也不能擅作主张,还得看皇帝的意思。

    “善。”罗用也向他拱了拱手,说道:“圣人若是应下,你明晚便来这光德坊,我就在这边做蛋糕,圣人若是不应,你便后日一早过来,莫要晚了,我还得去太学点卯。”

    “三郎尽可安心,定然不会误了你点卯的时辰。”徐内侍保证道。

    毕竟是要呈给圣人的吃食,不论是徐内侍还是罗用,都不敢疏忽大意。这个东西最好就是罗用当时做出来,亲自交到徐内侍手中,让他呈到皇帝面前,中间不好再经由其他人之手,万一到时候出点什么差池,他们两人都是担待不起的,万一再闹得严重点,出个投毒事件什么的,他俩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罗用才会提出把这做蛋糕的手艺教给徐内侍,往后叫他们自己做了自己吃,自然也就没有罗用什么事了。

    罗用对这徐内侍的印象还比较不错,至少没有什么恶感。虽然一直到了二十一世纪那时候,不少人对于阉人这个群体还抱有很深的偏见,认为他们就是一群身体和心理都不正常的变态,然而对于生产这种变态,并且享受着他们的服侍的人群,往往却又崇拜向往,极尽地美化。

    罗用知道并不是每一个身体残缺的人,心灵上也必然就是残缺的,并不是每一个在年幼时遭遇过不幸的人,长大以后都会变成一个穷凶极恶的反社会,至少他自己就没有长成反社会。

    再说每一个群体都有人渣,不能因为那一部分败类的存在,就否认他们那一整个群体,有时候一个群体之所以轻易被人抹黑,也并不一定因为他们本身就黑,而是因为他们弱小,没有能力为自己发声,阉人这个群体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人踩进了泥泞里。

    这一边,徐内侍回到宫中的时候,皇帝正与一个大臣闲谈,君臣之间言笑晏晏,徐内侍并没有出声,而是垂手站在一旁等着。

    待那大臣走了,徐内侍这才上前去与皇帝禀报了自己今日清晨去光德坊买蛋糕的事,并且就他没有及时买到蛋糕这件事向皇帝谢罪。

    “无妨,那罗三郎既是这般说了,那你明晚便去光德坊与他学做蛋糕吧。”皇帝其实也是有些好奇,近日让长安城那些大娘子小娘子们心心念念的蛋糕,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

    “喏。”徐内侍躬身应道。

    皇帝抬眼看了看眼前这个低着头垂着手,一副恭顺姿态的内侍,问他道:“徐内侍以为罗三郎此人如何?”

    “臣不知。”那徐内侍的姿态愈发恭顺,他其实也是有品级的内侍,对皇帝亦可称臣,只不过他们的品级,在一些朝中大臣看来,不过就是一个笑话罢了,除了这个皇宫里的阉人自己,谁人会把阉人的品级当真。

    “罢了,你且下去吧。”皇帝摆摆手,说道。

    “喏。”徐内侍垂首称喏,然后便出了这个屋子。

    实际上徐内侍对罗用的印象也是很不错的,因为在对方身上感觉不到任何轻视的情绪,这一点十分地难得,即便是在时下一些自诩胸襟广阔的名士,往往也很难把他们这些阉人当做是寻常人来看待。

    只是这些话,他却也不会傻到当面对皇帝讲出来。对于一个轻易就能让自己身边的内侍心生好感的人,皇帝不仅不会欣赏,还会心生忌惮。而作为一个内侍来说,有想法有主见从来都不是他们应该有的美德。

    贞观十一年,十二月十一,傍晚时分,宫里的徐内侍带着两名跟随,赶在宵禁之前,来到马氏客舍,在这个客舍里的一间客房中,亲眼看到了罗三郎制作蛋糕的整个过程。

    “……这是奶油,将牛乳静置一日半之后,乳汁与油脂便会稍稍分层,于是舀了上面的油脂来用,加些这糖浆进去便能打发了,加柚子汁是为了去腥提鲜,吃起来更清爽一些,宫中若有其他蔬果,你也可以做些不同的尝试……”

    罗用边做边教,事无巨细,说得十分详尽。

    室内点着几盏油灯,将这一间屋子照得很是明亮,就连那些奶油在搅拌桶里面翻转的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的,罗用的表情也是十分地认真专注。

    “你这回先看看,待回去以后自己也可以试着做,若是做不出来,十四那一日晚上再来,十五那日我虽然要去上朝,这边的早宴却还是要照常经营的,许多学子与这长安城中的妇人都要来吃……”

    “三郎如何会想到用这种法子炮制吃食?”徐内侍看着听着,心中的疑问很自然也就问了出来。

    “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罗用笑道。不过是机缘巧合穿越了一回,带着一千多年以后的记忆,以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身份,在这个年代生活着。

    “原是如此。”徐内侍笑了笑,却也没有继续深究。

    可不就是机缘巧合嘛,这罗三郎机缘巧合琢磨出这么一种炮制牛乳的法子,他又在机缘巧合之下被圣人遣了来买蛋糕,偏那蛋糕没买着,这罗三郎却答应要教他做蛋糕的手艺。

    徐内侍站在一旁,认真看着罗用做蛋糕,总是一脸卑微怯懦的面庞上,这时候也带上了一些笑意,在灯火的照耀下,像是泛着一些浅淡的微光。

    他想起自己从前对于命运的埋怨,心中的怨恨不甘,这一刻却觉得那些不甘全然没有道理,老天爷待他已经足够好了,在他卑微平凡的生命中,竟有一日也能亲眼见到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竟然有人能用牛乳鸡蛋这些寻常物什,做出这般精致的吃食,他不仅亲眼看到了,还有幸可以学习这样的一门技艺。

    一定是这样的一个福分着实太大了,所以从前的那些日子才会那般艰难,就是为了把他人生中那些稀薄的福分攒起来,到这个时候再一次性用掉呢。

    浓郁又清新的奶油味在屋子里飘荡,罗三郎手里拿着工具,在一个双臂合抱那么大的雪白蛋糕上,一朵一朵地点缀着彩色的花朵,亲眼看着那些娇美的花朵一朵一朵地盛开出来,他心里仿佛也有那一朵一朵的鲜花,在那一片原本荒芜贫瘠的土地上,一朵一朵地盛开出来……

    他又想起那些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岁月,想起宫中那一口口深不见底的井,想起那些又粗又圆高高在上的横梁,想起那些无声无息消失不见的阉人们,还有年幼的自己那无数次地低头看井,抬头看梁,原本还以为他的这一生,就是一场没有尽头的煎熬。

    然而今日他却站在了这里,在这满室甜香之中,看着那些梦幻般的花朵,一朵一朵地盛开着……

    第220章 依仗

    贞观十一年,腊月十三这一日,晨鼓初响,光德坊坊门一开,便有一辆马车缓缓驶出,另有三人小跑着坠在车后。

    “那不是圣人身边的徐内侍,怎的他昨夜也在光德坊?”

    “那车上之人是……”

    “并非,圣人昨夜并未出宫。”

    “即便圣人出宫,他身边带的应也不会是那徐内侍。”

    “那车上又是何人?”

    “哪里又有什么人,昨日我见那徐内侍进了马氏客舍,应还是为了那蛋糕的事,上回他不是没买着。”

    “想来那罗棺材板儿昨夜又专为宫里做了一些。”

    “一些?”有人笑道:“昨日我便住在那马氏客舍,今早起来的时候,刚好便瞧见徐内侍几人抬着一个双臂合抱那么大的蛋糕上马车,双层的,上面还做了许多花儿。”

    “当真?”

    “竟是无缘得见。”

    “还是不见的好,光是那几个巴掌大的小蛋糕,几乎都要把我的俸禄给掏空了,再来一个双臂合抱那么大的,如何能够吃得消。”

    “哎,还是不见的好,不见的好。”

    “这一大清早匆匆赶进宫去,莫不是要请诸位大臣同食?”有人猜测道。

    “这……应是不能吧。”这个猜测好像没有什么根据啊。

    “因何不能,圣人今年挣得那许多钱帛,兴许要与诸位大臣同乐呢。”钱挣得多了,人也该变得大方一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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