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大唐以后,这个粟特人商队并没有在敦煌停留,他们一路往东走,打算要去凉州城,直接与那些从中原地区去到凉州城买货的中原商贾交易。

    而帮他们扛货的这些胡人在经过常乐县的时候,他们就决定了要留在这里。

    他们并不想去更遥远的地方,他们还有家人留在故乡,常乐县这个地方不错,对待他们这些贫穷的胡人也算比较友好,而且他们在这里可以挣到粮食和钱帛。

    他们中间有一些人,是打算从这边挣了钱帛带回家,去缴纳他们的家庭早已无力承担的税收,还有一些人想要把家人接到这里来生活,但是那太困难了,家里有老人有小孩,穿越沙漠对他们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寅时也就是凌晨三四点那时候,实际上,这天晚上九点来钟的时候,就有不少人裹着旧衣破被在酒坊外面排队占位了。

    这些胡人过来的时候,一些常乐县本地的小贩已经把屋檐下最能避风的地方给占了,于是他们只好挨着那些人寻了一处墙根窝着。

    眼下已是秋末,白日里太阳晒着,天气还不算太冷,一到晚上气温就会变得很低。

    巡夜的差役见着这些人,也并不说什么,常乐县城总共就这么大,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些人,都是熟面孔了,只要确定这些人确实是在这里排队等酒尾的,差役们便也不会驱赶,常乐县的宵禁,其实禁得也并不很严。

    有人用陶盆在酒坊外面的围墙下燃起了火堆,一些人围在火堆旁边说话,一些人不吭不响坐在角落,还有一些个心大的,干脆便裹着被子缩在墙根下呼呼大睡起来。

    长夜漫漫,夜里的常乐县显得格外安静,冰凉的空气中透着几分清冽,并不像白日那般尘土飞扬……

    不知过了多久,酒坊里面终于有了动静,匠人们在院子里点起了火把,准备要开始蒸酒了,不多时,便有酒香飘了出来。

    小贩们闻着酒香,各自整理好自己的扁担木桶,挤挤挨挨地在酒坊大门外排好队伍。

    那一边,在豆腐作坊干活的,这会儿也都起来了,一个个都顶着清晨的寒气,三五成群地往豆腐作坊那边去了。

    前些时候罗县令又花了些钱财,将豆腐作坊扩大到原来的两倍大小,夜班也取消了,从此便只剩下早晚两班,早晨这一班,寅时便要上工,到吃午饭那时候便能下工,晚一点那一班,天亮后才上工,要一直做到傍晚才下工。

    豆腐作坊那边一开工,这座县城的夜晚便也宣告结束了,不多时,城中那些蒸炊饼的炸油条的,纷纷也都起来干活了。

    还有一些食铺里的伙计,早早便要在铺子里烧上热水,熬上粟米粥。

    天光将亮的时候,白酒作坊这边终于开了门,有两个在作坊里面干活的小伙计出来维持秩序,让小贩们按排队先后进去买酒,每人只能买两桶。

    酒尾数量有限,要买的人又多,这些排在前头的,自然可以买得着,有些人若是偷了懒,来得晚了,那就要碰运气了,若是这回酒坊蒸的这批白酒数量多,酒尾也多,那便能卖得着,不然便只好空手而归。

    小贩们挑着木桶站在队伍里,排在后头那些人更是伸长了脖子看,看着前面那些人一个个进去,然后又一个个挑着沉甸甸的担子出来,心中焦急忐忑。

    前面那些买着了酒的,自然高兴,这一晚上没有白挨,现如今敦煌晋昌等地好多人都爱喝这个酒,这一担子酒尾卖出去,能挣不少钱。

    “阿耶,可是买着了?”

    “买着了。”

    “阿婆在家里做了馎饦,喊你快些回去吃。”

    “哎。”

    “阿耶快些走。”

    “莫急,你拿上这几文钱,去买一斤油条回家。”

    “哎!!!”

    半大小子手里捏这几个铜板,撒丫子就往油条摊子去了,一路上看到好多食铺都已开门了,伙计们正在洒扫。

    街头的炊饼铺正在冒着蒸腾的热气,一阵阵面香被晨风带着,满城乱飘,但还是抵不过豆腐作坊那边飘来的豆香,每天这个豆腐作坊一煮起豆腐,大半个常乐县城都能闻到豆香味。

    油条摊子这时候早开张了,城里头不少富户,每天早上都要差遣家人到这里来买油条,还有那些酒肆食铺,店里的客人若是要吃,他们便让小伙计过来买。

    街边还坐着一群胡人,捧着粗陶大碗呼噜噜正喝着热豆浆,手里头还抓着热乎乎的大油条,看得这个小孩直咽口水,这些胡人没有家里人,没人给做饭,他们每天早上就吃这个,等一下吃完了,再去街头买几个炊饼往怀里一揣,然后就要出城去了,到关外草原上的集市去卖酒。

    “要一斤油条!”

    “好嘞,你且等等。”

    “……”

    “莫要靠得这般近,当心油锅。”

    “……”

    “到我没有啊?”

    “快了快了。”

    “……”

    金黄色的油条在油锅里打着滚儿,兹兹冒着香气,看得那买油条的小孩儿心里扑通扑通直跳,面上更是咧着嘴儿一个劲地傻笑。

    第293章 途经黄河岸

    这日天一亮,罗用便起床了。昨日县尉等人又与他呈了好些资料上来,都是关于各个村镇之中存在的一些困难户的情况。

    这两日他太忙了,手头上这些资料攒了不少,都没时间细看,今日上午没有其他安排,他便早早起来看这个。

    看着看着,罗用便觉得有些不对,于是便换上衣服去了前厅,又差人唤了县尉县丞等人过来。

    县尉郭凤来这时候已经起来了,他这也是刚到常乐县不多久,很多地方都还不甚熟悉,再加上又有皇命在身,不敢怠惰。

    县丞主簿大抵是还未起来,前些时日收税的时候累得狠了,这会儿应是还没怎么缓和过来,到了罗用跟前,面上都还带着几分倦意。

    “我今日一早看了看各村各镇这些交不上税的,发现有些不对。”待人都到齐了,罗用对他们说道。

    “何处不对?”县丞出言问道。

    “便是……”罗用这才刚要说,便听到外头又有动静,守在外面的差役说县令等人正在议事,对方便说那自己先去小厅等候。

    罗用一听是谭老县令的声音,便对外面的差役说,让他们请谭老县令进来,今日这事,谭老县令应该会比在场其他人更加清楚一些。

    “怎的一大清早便在这里议事,不知所议何事?”谭老县令进来后,便问罗用等人。

    “便是我常乐县中这些不课户的事。”罗用先是伸手示意谭老县令落座,然后又对他说道:“我看这些交不上税的,好些人家分明可以划为不课户,怎的他们竟还要缴纳租庸调,而且户数还这般多?”

    这时候的人口大多以户数计算,那个村子多少户人,户主何人,家中人丁几口,等等,皆要编写成册,于是又称这些百姓为编户。

    以纳税标准来区分的话,这些编户之中又分为课户和不课户,课便指课税,课户指的是需要交纳租庸调和服徭役的编户,不课户便是不需要缴纳租庸调和服徭役的编户,至于地税和户税,通常情况下,只要家中有地可种,只要是作为编户生活在大唐,那一般都是要缴纳的。

    不课户这个群体,除了一些贵人以及贵人相关部曲、奴婢等,还有僧尼、老、寡妻妾、残疾等,最后面这几种,就是针对社会上一些穷人无法承担税收的情况。

    从前罗用在离石县的时候,虽然这个课户与不课户,区分的标准也并非个个都是严格按照以上标准,但总归是大差不差,怎的到了常乐县,出入竟然这般大,不少残疾人家庭也被要求缴纳租庸调,还有家里明显没有壮劳力,只有一些半大小子的,也是这种情况。

    “明府应也知晓,这课户与不课户的划分,并非常常更新,几年一次而已,各地官员在实际评定的时候,往往也都比较严苛,如若不然,上哪里去收那许多税收?”

    常乐县现任的县丞,从前也曾经宦游过不少地方,对于这种情况,他倒是见怪不怪,在他看来,常乐县的情况并不算是很差的。

    “我虽也知晓此事,却不料我常乐县中竟是这般严重。”在县丞看来还比较乐观的情况,在罗用这里,就显得相当严重了,说到底,各人经历不一样,标准自然也就不一样。

    “谭某惭愧啊。”谭老县令汗颜道。

    从前也曾有村正里正来到公府之中,想要为他们那里的一些人家求个不课户,先前那个县尉,二话不说就令差役将人给打了出去,几次三番之后,便再没人来求过不课户了。

    这许多年过去,当地百姓大约也是对不课户这个东西不抱什么期待了,罗用上任大半年,亦不曾有人向他提过不课户一事。

    “明府以为,此时又当如何?”郭凤来这时候问道。

    罗用叹了一口气,说道:“重新统计吧。”

    “对于那些新划为不课户的人家,若是已经缴纳了税收的,该退回便退回,若是还未缴纳,该免便免了。”

    “还有这几户,这个、这个、这个……这些你们皆已了解核实过的,便先免了吧。”

    “这……已经缴纳上去的租庸调该如何退回?”

    “便从户税里出吧。”

    “喏。”

    “某今日过来,还有一事相求。”谭老县令这时候又道。

    “谭翁请讲。”罗用说。

    “常乐县辖下还有一些孤寡老弱,莫说税收,若是无人帮衬,他们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往年我都是从自己的职田里拨些柴米分发出去,略帮一二,不知明府今年是何打算?”

    说是略拨一些柴米,实际上谭老县令每年自己职田里的那点产出,基本上都投进去了,若遇着年景不好的,还得拿些薪饷去贴补,因为这个事,家中妻儿颇有怨言。

    “往年如何,今年便依旧如何吧,此事还要多多劳烦谭翁。”

    “明府何需多礼,明府宅心仁厚,乃是常乐百姓之福。”

    也是在同一天,在距离常乐县不远的晋昌城中,陈皎与晋昌县令一起吃酒,唤了付兵曹过来,问他这些时日在常乐县那边的见闻。

    付兵曹便把自己看到的都说了,一边说着,一边看那俩人一脸闲暇惬意地呷着小酒,不禁便想起常乐县那边,整日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的罗用等人。

    罗用当初便是以茶叶买卖为由头,向晋昌这边借调兵力,现如今冬季将至,交易高峰期已经过去,胡商们该走的也都走得差不多了。

    再加上唐俭这回又给罗用带来了一个新县尉,听闻乃是圣人钦点,如此,自然也就没了付兵曹什么事。

    只是在那常乐县待过了一段时日,看着他们那些人每天忙碌不休,整个常乐县欣欣向荣的场面,再回到这晋昌城,着实就有几分不适应了。

    同样都是为官,像陈皎这些个士族出身的,他们天生就是要做官的,做官就是他们的命运,就是他们的归宿,吃酒享乐都是很寻常的事,时而发个善心,体谅一下民生艰辛,那便是天大的仁慈了。

    看他今日坐在这里吃酒闲谈,难道是因为公府之中无事可做了吗。

    并非无事,只是那些事在他们眼里根本不算事罢了。

    “……便只有这些了?”

    “某在那常乐县听到看到的,便只有这些。”

    “善,你先下去吧。”

    “喏。”

    冬季将至,付兵曹也该去准备过冬事宜了,近日在常乐见过了那些县中差役的薪饷待遇,再看看自己手底下这帮人……

    行到公府之外的付兵曹,忍不住又回头去看了一眼,眉头微蹙。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

    长安城那边的世族大家们先前挑挑拣拣选出来的一拨青年才俊,这时候正要渡黄河,渡过了黄河,再往西去,便是河西走廊了。

    他们这些人还未行到渡口,正沿着黄河往上游行走,在黄河边上遇到一些村民正在吹羊皮筏子。

    把空瘪的羊皮筏子吹得鼓鼓的,再把那出气口用绳子紧紧捆起来,然后把各自从村子里担出来的菜蔬等物牢牢捆在羊皮筏子上,推到浅滩,人也坐上去,然后便可顺着水流而下。

    这些士族小郎君们从前大多生活在长安城,也不是家族里的重点培养对象,家族若是不肯提供财力支持,他们自然也就不能去四处游学增长见识,像今天这样的场景,他们也都是头一回得见。

    那些村民里面有个爱说话的少年,还与这些年轻郎君攀谈起来,问他们长安城的事情,还跟他们说,自己今日便是要将这两筐芦菔运到下游的城镇去换钱,过去的时候乘羊皮筏子,回来的时候就沿着黄河岸靠两条腿走回来。

    这些小郎君们听着看着,觉得很是新奇,他们见那些村民纷纷上了羊皮筏子,越飘越远,正欲离开的时候,便见那少年人的羊皮筏子被河里的湍流带着打了个璇儿,少年似是有些着慌,没稳住,他那筏子一下便翻了个底朝天,人也栽进了河里……

    河岸上那些小郎君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都被惊呆了,待反应过来,又见那河水湍急,他们这些人皆是不善水性,一时间谁也不敢说下水救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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