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圣人宣那麴文泰进京觐见,麴文泰称病,不能前去长安城,其病乃真,并非托词。

    麴文泰确实是生病了,而且病得相当重,在原来的历史中,侯君集领着大军抵达高昌国,兵临城下的时候,麴文泰就死了。

    在一些唐朝史官编撰的史书中,称其惊惧而死,未免有失公道,毕竟当初李世民下诏宣他进京的时候,人家就已经说了自己病重。

    如今,因为罗用这个变数,历史稍稍发生了一些改变。

    虽那高昌国依旧被唐政府置为西州庭州,但历史上原本的唐灭高昌之战,却变成了唐与高昌合力对抗突厥之战,统领大军的人也不再是侯君集,成了李道宗。

    麴文泰这一次竟然也挺了过来,兴许是因为麴智胜先前去了长安城,高昌国那边不能没人主事,他一时还不能死。

    兴许也是因为那新国宝,很多高昌百姓都听闻高昌王得了新国宝,国王对它敬若神明,日日供奉,却鲜少有人知晓,此宝究竟是为何物。

    总之,高昌国王麴文泰就这么不知不觉渡过了一个死劫。

    罗用听闻了这个消息,也是替他感到高兴,不知道等那唐玄奘取经归来那一日,这麴文泰是否还能好好活着,其实也没有多长时间了,若无意外,玄奘法师在贞观十七年前后便能回唐,届时必定也会经过这条河西走廊,只不知罗用到那时候还在不在此地做官了。

    听闻唐军大捷,常乐县城中的氛围顿时也变得轻松了许多。

    城中百姓大多都显得很高兴,粮价也有下降的趋势,周边地区到常乐县买货的商贩逐渐又多了起来,再加上又有针坊的带动,七月份的常乐县可以说是相当热闹了。

    只是西域的胡商们,今年却少有入唐者。

    常乐县因为今年刚开的针坊,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敦煌那边就不同了,当地很多商贾就是做的过往胡商的生意,胡商们今年若是不来,那他们这一年的营生便也没了着落,就好比是农户遇到了灾年,地里的粮食颗粒无收,全家老小都不知道要靠什么过活了。

    近来也有不少敦煌那边的商贩到离石县买针,这针总是好卖的,只要能买得着,无论拿去哪里,转手后总能赚一笔。

    然而常乐县的针却并不好买,每日只出那二千来根,寻常小贩过去,一次便只能买到一百根,若是想要多买,就得找针坊中的管事商议,倒是也能买到,只是要多等一些时日罢了。

    常乐县这边吃住虽也不贵,但还是有很多小贩不舍得花这个钱,于是便有不少人租了城中百姓的房屋,自己从家里拿了被褥过来,自己在这边生火做饭。

    也有一些商贩合租一个小院的,也有拖家带口过来的,甚至还有自己动手盖起了土坯房的,俨然就是要在常乐县长期生活的架势。

    敦煌那边的县令为了这个事还特地跑了一趟常乐县,言是过来拜访亲友,顺便把罗用喊出去吃了一回酒。

    酒桌上,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让罗用绝对不能把这些人编入常乐县户籍,绝对不能跟他抢人,要不然就算罗用有唐俭这个大靠山,他也不干,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云云。

    罗用再三跟他保证,只要是已经入了周边这些城镇的户籍的,常乐县肯定不会跟他们抢人,说到做到,要不然就把他罗棺材板儿这几个字倒过来写。

    “你那几个字倒过来写也太难了些。”

    敦煌县令回去以后,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但他也没奈何,只得让手底下那些吏员们盯紧着些,一边又联络了沙州和瓜州两地的一些官员,私底下通了信件,大家的态度都很一致,那棺材板儿若果真抢了他们的编户,他们这些人立马就联名上书。

    瓜州刺史陈皎作为罗用的上司,并没有跟他们站在同一阵线上,他跟这些人所,罗三郎年岁虽轻,行事却有法度,断不会那般行事,叫他们无需忧心。

    毕竟他还是刺史嘛,刺史的政绩不跟那些县令似得,死死就跟编户和税收捆绑在一起。

    罗用确实也没打算那么干,他又不是想要编户想疯了,怎么可能去做那种会引发众怒的事情。

    但是对于这些周边城镇的小贩们的到来,他还是乐见其成的,这些商贩虽然是敦煌等地的编户,不能入常乐县户籍,也不在常乐县纳税,但是在罗用看来,他们这些人并不仅仅只是代表着编户和税收,他们还是劳动力和消费者。

    早前他们常乐县这个针坊,每日便只能做两千根针,现在每日已经能做两千七八,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劳动力充足。

    在制针的过程中有一个磨针尖的活计,不需要什么技术,寻常人便能做,还未经过淬火的细针,质地并不十分坚硬,用锉刀和石头打磨,不肖片刻功夫便能磨出针尖。

    针坊这边就把这个活计派发出去,当地百姓到他们那里领了锉刀石块和细针回去,每日便在家中磨针,磨好了拿去针坊交工,磨多少针便给多少工钱。

    那些在常乐县中没有其他生活来源的小贩们,每到针坊派活出来的时候,一个个便都争着抢着去领。

    罗用近日在街面上行走,就看到街头巷尾很多百姓都摆了胡凳坐在那里磨针。

    这磨针也不是什么好活计,磨个一根两根的还不觉得,坐在那里磨上大半天一整天,那也很辛苦,时日长了,不管男的女的,一个个都把手上磨得皮糙肉厚,乌黑发亮。

    不过在眼下这个年代,在他们瓜州这样的地方,能给当地百姓增加一个经济来源总还是好的。

    罗用近来偶尔若是得空,也会搬个小马扎出去跟人一起磨针,其实他也磨不了几根,主要就是为了和群众拉近关系,顺便获取各种消息,常乐县这些百姓都挺喜欢他们罗县令的,什么事情都愿意跟他说。

    不过他们最近说得最多的,还是罗用去年从胡人那里得来的种子,今年开春便都种下去了,有一些是菜蔬,夏里便长成了,也有不错的,于是便留了种子,也有难吃的,滋味奇奇怪怪的,还有一些怎么瞅都像是野草藤蔓的。

    其中并没有罗用期待的棉花,也没有后世常见的一些特别具有经济价值的物种。

    除了这些种子的事情,罗用近来还听了不少八卦,大伙儿近来最爱讲的一件事,便是那吕三与阿秀的婚事。

    那吕三原本家境贫寒,他本人乃是在罗用成为常乐县县令以后,才成了公府差役,每月能得三百文钱,还管一日三餐四季衣裳,在他们这小破县城,也算是出人头地了。

    阿秀的家境原本是要比吕三好些,她那耶娘皆都是吃得了苦的,两口子就是两个壮劳力,常年与人卖力气,阿秀又是个勤快懂事的,从小便在家中照顾两个年幼的弟弟,这一家人的日子过得也是挺像样子。

    传闻那吕家去岁与那阿秀耶娘求亲,阿秀耶娘却是不应,原因是他们两口子那时候一起卖酒尾,每月里挣得比吕三还要多些。

    又言那吕三耶娘俱都老迈,下面又有两个弟妹,阿秀嫁过去以后又要服侍老人,又要拉扯年幼的弟妹。他们家阿秀自小懂事又勤快,左右邻里都是知晓的,长相亦是不差,当耶娘的自是要为她寻个好人家,怎肯送她去吃苦?

    这话说得倒也有些道理,婚姻此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秀与吕三便也没什么可说道的,一个自小便是本本分分的好姑娘,另一个又有一份公府中的差事,若是闹将起来,弄得不好,一个便要丢了名声,一个便要丢了差事。

    若事情便只是这般,那便谁也说不着阿秀耶娘的不是,只是今岁起了战事,情况又有一些不同了。

    自打那战事起了之后,常乐县中这个官办的酒坊便很少酿酒了,于是那酒尾也就很少了,这一下子,阿秀家里几乎断绝了收入,她耶娘虽然还能与人卖苦力,只是那卖苦力的收入,与那卖酒尾的收入比起来,着实微薄。

    后来阿秀耶娘便寻了人去探那吕家人的口风,吕家耶娘虽不喜这两口子先前推拒过他们一回,但又着实喜爱阿秀人品,加上两个年轻人也是自小熟识,想了想,还是应了。

    原本以为事情到了这一步总该定下来了,没想到近日听闻唐军大捷,再加上又有他人中意阿秀,有意求娶,阿秀耶娘便心生悔意,自己偏又抹不开面子,便要阿秀去与那吕三说,让他家退亲,阿秀不肯,便挨了她娘一顿打,被左右邻里听了去,没两日便传得满城都是。

    众人皆言那南氏夫妇、也就是阿秀的耶娘不是厚道人,那南大郎的弟弟也不是个像样的,撇下老婆孩子不管,自己跑敦煌那边被个有钱妇人养起来。

    就他们南家那样子,与那吕家做姻亲,哪里又亏了他们,要知道吕家虽然破落,家风总归还是好的,那吕三郎又识得字,如今又在公府做事,将来兴许也能搏个好前程。

    这样的人家竟是不肯叫阿秀去,又要悔婚坏她名声,如此做法,哪里像是为了儿女着想的样子,分明是被猪油蒙了心。

    众人只把这事当闲话与罗用说了,罗用这个县令着实也是没有什么架子,大伙儿整天看他与胡商们吃酒讲笑话,在街面上买菜,有时候还跟人讨价还价,近来又常常看他搬个小马扎出来与人一起磨针,有时候还真容易忘记了这人是个县令身份。

    哪知这一日,他们正在这边说着话,那边阿秀的阿耶南大郎担着扁担水桶出来挑水,罗用见了,便招招手喊他过来。

    “县令可是有事?”南大郎没怎么与罗用打过交道,在他跟前还是有几分拘谨。

    “听闻吕三郎要与你家阿秀成亲,这在咱公府里头乃是头一份,我还道要与他备一份厚礼,怎的近日听闻这婚事竟是成不了了?”罗用笑嘻嘻对他说道。

    “却无此事。”那南大郎一听,当即便道:“不知县令从何处听闻?”

    “没有便好。”罗用笑了笑,大手一挥就说了:“吕三郎是个好儿婿,这个媒我保了,而今唐军大捷,众人心中皆是欣喜,你家这一场婚事,倒是赶上了好时候。”

    那南大郎初时听闻罗用问他阿秀的婚事,便担心他责问自己打算悔婚的事情,此时见他非但没有生气,又说吕三是个好儿婿,又说他家这一场婚事赶上好时候。

    南大郎听闻了,心里就很高兴了,谢过罗用之后,挑着一担水,高高兴兴就回家去了。

    待他走后,便有那心直口快的,与罗用说道:“怎的这样的人,县令竟还要与他做体面?”

    “这有什么,还是年轻人的婚事要紧。”罗用吹了吹锉刀上的铁灰,笑着说道。

    站在罗用的立场,自然也是不喜南氏夫妇的做法,但是想一想吕三与阿秀眼下的处境,他心里头的那点喜与不喜,又有什么要紧。

    第312章 儿板材棺罗

    寻常老百姓办婚事,也没那许多讲究,尤其是在常乐县这种边陲小城。

    那南氏夫妇近来因为其有意悔婚一事,没少遭人背后议论,为了早日平息这一风波,他们也是希望阿秀与吕三郎能够早早完婚。

    也是担忧拖得时日长了,到时候又生出什么变故,若是果真那般,阿秀将来怕就再难寻着好人家。

    吕家这边,吕三耶娘本就中意阿秀人品,也知晓自家三郎喜爱阿秀,若是错过这桩姻缘,那头倔驴便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肯松口再谈婚事。

    南家那边既是有意要早早完婚,那便早早完婚吧,又有县令作保,又赶上唐军大捷,赶在这时候办婚事,着实也是应景。

    七月底,吕家迎娶南家阿秀,在家中办起了酒席,除了两家亲戚,与吕三同在公府当差的那些个差役也都去了,有些个今日要当差,便只是过去露了个面,至于那些个不用当差的,自然是要留下来吃酒。

    罗用也去了,果然与这小两口备了一份厚礼:男女各一套羊绒衫,一辆燕儿飞,一套三十根装的细针,还有两坛橘子罐头。

    前面那几样也就算了,最后这一样橘子罐头,常乐百姓何曾吃过?听闻这橘子产于淮南,距离他们这里好几千里地,这两坛罐头运到此处,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听闻唐军大捷,近日我也是高兴,刚好赶上这吕家与南家办婚事,某今日便把这橘子罐头拿出来,跟大伙儿一块庆贺庆贺。”

    说话间,便有人搬了成摞的粗陶碗过来,罗用开了一个罐头,当着众人的面分了几碗,然后便把勺子递与那吕翁,让他给众人分发。

    吕翁伸手接过罗用递给他的木勺,一勺一勺仔细分发。

    他活到这一把岁数,橘子这个东西,也是头一回见,今日能给众人分一次橘子罐头,着实也是一件幸事。

    那木制的勺子在罐头坛子里轻轻一荡,又香又甜的橘子味儿便飘了出来,一勺罐头舀上来,一瓣瓣晶莹剔透的橘红色橘子肉,在那清透微黄的汤汁中半飘半沉……

    在场好些人这时候皆已是看直了眼,吞咽口水的声音更是不绝于耳。

    吕翁让帮工们将这一碗碗的橘子罐头捧到各桌,分到众人手中,于是这些生活在边陲小城的普通百姓,人生第一次尝到了橘子罐头的滋味。

    对这个到处都干巴巴的边陲小城来说,橘子罐头的滋味是惊艳的!

    罗用听这些人吃得啧啧作响,也只当没听到,见有些人捧起陶碗舔那碗底,也只当没看到。

    在这个贫瘠的年代,舔碗底这种事太寻常了,想当初他刚醒来那会儿,四娘五郎他们喝完了粥也爱舔碗底。

    “某这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了,不曾想有生之年竟还能有吃到橘子的一日,真是托了罗县令的福啊!”席间一个老者感叹道。

    “这有甚。”罗用摆手道:

    “听闻自从凉州城那边通了去往长安的水泥路,便常有一些商贾运了各种水果罐头过来,凉州城中的寻常富户便能买来吃,哪一日我们这边若是也能通了水泥路,诸位便也能吃上水果罐头了。”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众人却是不信。

    “咱们这儿要甚没甚,圣人因何要千辛万苦令人修这一条路?”

    “咱这儿离那凉州城,没比长安离凉州城近多少。”

    “甚的水果罐头,这辈子怕是不用想咯。”

    “今日吃过了这一回,便也没有遗憾。”

    喜宴之上,众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却是无人把罗用那一番话当真,只当罗县令是在与他们说笑呢,毕竟他原本也就是个爱说笑的人。

    对于这时候的常乐百姓来说,把淮南岭南的水果运到他们这里,并且成为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那是绝对不能想象的事情。

    罗用也没有与这些人较真,这种事原本也很平常,就像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人想象不到二十一世纪的笔记本电脑智能手机这些东西,人类的思想必然会受到时代的限制,能够突破这种限制的都是天才。

    罗用不是什么天才,他只是拥有一段异于常人的际遇而已。

    “你俩过来。”罗用笑着冲吕三那两个弟妹招了招手。

    “……”这两个小孩有几分扭捏地走过来,他们依稀也能猜到罗用喊自己过来做什么。

    “拿去吃吧。”罗用把自己那碗罐头递给他们。

    今天晚上总共就开了两坛罐头,来吃喜酒的人这么多,每人也就分到一个碗底,最后轮到了他们吕家人自己的时候就更少了。

    罗用毕竟是今天晚上在场所有人中身份地位最高的一个,这罐头少了谁也不能少了他的。

    “不、不用了。”年岁稍长的男孩推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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