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没想到,这一日,这名少年在吃完炊饼以后,竟然偷偷告诉卢蓄一个消息,大抵是因为卢蓄平日里看着最是面善,于是他便与卢蓄说。

    他说在罗家发生那件事情的前两天,自己到常安坊那边给人跑腿的时候,曾经见过那两名贼人和一个中年男子走在一起,看那两个人的模样,风尘仆仆的,像是行了颇远的路途,刚刚进城一般,那时候天都快黑了,他从常安坊出来,那三个人刚好从外面进去……

    卢蓄连忙将这件事告诉了罗用,罗用知道自己眼下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于是便没有亲去,而是让人将这个消息带给了邢二,让他去查这件事。

    邢二这两年遵纪守法很是低调,倒是又拣了一些小孩回去,在他那大院子里盖了几间屋子,教那些小孩磨墨印刷的活计,大孩带小孩的,这活计不累,挣得也不算多,吃穿用度大抵还是够的。

    大一点的孩子能出去外面干活的,有送去南北杂货,也有送去阿姊食铺,还有一些去了别处的。有些大孩子出去干活以后还会拿钱回来,有些不拿,不拿的邢二也不勉强他们,对于那些拿钱拿东西回来的,邢二经常就要对院里的孩子说,叫他们一定要记住这些人的好,做人不能忘恩负义。

    邢二这两年虽然安分许多,但他毕竟是那样的出身,听闻常安坊那边也有不少三教九流,加上这常安坊与归义坊距离颇近,所以这件事由邢二去查,就不会显得十分打眼,再说那样的地方,让邢二过去,肯定是事半功倍。

    邢二去了常安坊以后,先是与街头巷尾那些闲汉混混们浑聊,问他们这一带有没人要的小孩没有。

    现在坊间也有传闻,言是邢二专门带一些没人要的小孩回去,在自家院里办黑作坊挣钱。

    那些街头巷尾的地痞闲人,要么与邢二熟识,要么有心想要与他结识,也有真心佩服他为人仗义的,大抵待他都颇热情。

    说着说着,邢二不经意就提了一句,言是近日罗家正在寻找的那两名贼人,问他们先前见过没有。

    “……”邢二此话一出,在场那些人当时就不说话了。

    邢二一看他们这个反应,便知晓他们这些人私底下一定是有什么传言,只是他们一时不肯说,他便也不再多问,随意又转了几个地方,寻了寻还有没有无家可归的小孩。

    他这两年常常这般在坊间转悠,若是遇到没人要的小孩,就像小猫小狗一样捡回去。那些小孩落在他手里,虽然也要干活养自己,但总比落在那些居心不良的人手里要强得多。

    有些人最擅长哄骗孩子,口里说着好听的话,实则都是一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有些流落街头的孩子年岁着实太小不能分辨是非,听信了那些人故意放出来的流言,以为邢二就是个开黑作坊的,看到他便要躲起来,对于这一点,邢二也很无奈。

    邢二这天下午到常安坊走了一趟,心中便已有了数,当天晚上院里的小孩都睡下了,他也不着急睡觉,独自一人坐在灯下小酌。

    约莫三更时分,有人轻轻叩响了他家院门,邢二开门一看,这来得还很不少,足足六人。

    进屋落座以后,这几个人便对邢二说:“邢二兄白日里提起的那件事,我等确实有所耳闻,只是听闻这件事背后怕是还要牵扯出什么大人物。”

    邢二看了他们一眼,然后从怀里取出一个钱袋:“这是罗三郎今日差人与我送来,只要你们提供的消息不错,这些白银你们几人便拿去分了吧。”

    这几人七手八脚打开这个钱袋一看,只见在油灯昏黄灯光的照射下,那一袋子白银正闪着润泽的光亮,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啊!

    那一块一块的银子,像是新绞开的,每一块都能有牛眼那么大,拿在手里颠了颠,颇重,几人数了数,总共十块,于是便纷纷转投去看邢二。

    “再给你们两块,够分了。”邢二只好又从怀里摸出两块丢给他们。

    “邢老二,你这扣了不少啊!”其中一个年岁稍长的半真半假玩笑道。

    “只许你们收钱,就不许我挣些辛苦费?”白白又拿出去两块白银,邢二一脸不高兴地催促道:

    “快说吧,那两个人究竟是甚的来头,怎的罗家人这些时日这般寻找,都寻他们不出。”

    “自是有些来头。”这几个人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若不是信得过邢二兄的为人,今晚我们也是不敢来的。”

    “那山南的脚夫帮你知晓吧?”

    “虽是脚夫,行事却颇恶。”

    “听闻他们不仅与人做脚夫,还与人做打手,只要对方出得起钱。”

    “还能买凶杀人?”邢二接话道。

    “那倒是不曾听闻过,但是那两名贼人生前确实出入过我们常安坊某户人家的宅院,那家人就是脚夫帮的。”这几人言辞凿凿。

    “哪户人家?”邢二问道。

    “!”

    第二天一早,邢二又去了常安坊,依旧是独自一人前往。这一回他没有在街头停留,而是径直去了常安坊西南角某户人家中。

    邢二进了这个院子不多久,后面很快又来了不少人,人人皆是绷紧了一张面孔,又都是身板结实皮肤黝黑的青壮,没有人说话,只是安静地走进这个院子,然后又关紧了院门……

    正午时分,邢二从常安坊出来,没有回自己家,而是直接去找了罗用。

    “那两名贼人乃是山南那边的山贼,从前未上山之时,也曾做过脚夫,与常安坊的脚夫帮有些交情,此次进京,便去拜访了一下旧友,从而走漏了消息。”

    当天下午,罗用的弟子们便查到了当初与那两名贼人接头之人,正是恭王府中的一名部曲。

    与此同时,身在太极宫中的李世民也得到了消息,知晓罗用已经查到了恭王府上。

    第二天一早,便有宫人来到白府,言是圣人宣罗用入宫觐见。

    第332章 得失

    眼下这段时间,不仅是皇帝关注罗家的动向,长安城各大家族也都相当关注这件事的发展。

    关于罗家弟子已经查到恭王府上这件事,很多人得到消息的时间并不比皇帝晚,毕竟罗用他们做得也不算隐秘。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很多人就算靠猜的,多少也能猜到一点内幕。

    然而无论他们与这件事相关与否,长安城的这些世族大家们普遍都认为,皇帝这一次肯定是要保恭王的,差别只在于,他这回对罗用究竟是要用强权压制呢,还是要许以利益。

    至于罗用答不答应……

    那他肯定不答应也得答应啊,棺材板再硬,难道还能硬得过王权?

    罗用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入了皇宫,他去得早,宫里的寺人言是圣人还在议朝,给他取来了软垫热水,让他稍等一些时候。

    于是罗用就静静一人坐在那里等着,这皇宫里的屋顶大多都被托得很高,尤其是在皇帝与大臣们上朝议事的这些地方,屋顶托得高了,地方又很宽敞,于是这厅里就显得空荡荡的。

    罗用坐在这空荡荡的厅堂之中等候,为了避免内急尴尬,并没有去饮那热水,他只是独自一人静静坐在那里,老僧入定一般,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皇帝议完朝政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画面,一个空荡荡的厅堂里,静静地坐着一个身着绿色官袍的瘦削青年。

    这青年既不很高大也一点都不强壮,但此刻他定定的坐在那里,看起来像是铁块又像是顽石,只要他自己不动,别人似是不能推动他分毫。

    ——看来这件事是不能善了了。

    皇帝心中不禁生出这样一个念头。

    “罗爱卿可是久等了。”李世民笑了笑,抬脚走进厅中。

    “陛下!”罗用连忙从软垫上站了起来。

    “爱卿坐吧,无需多礼。”皇帝说着自己也在罗用对面的那个木榻上坐了下来。

    “喏。”罗用行礼之后,便也坐了下去。

    “听闻罗爱卿这两年在常乐县很是勤政,政绩颇佳,又有那酒精献上,那李道宗近日便总与我说,像罗爱卿这样的能臣,应该尽早给你升官。”皇帝笑着对罗用说道。

    “那些都是臣子本分,陛下无需挂怀。”罗用端坐拱手道。

    “唉……”皇帝叹了一口气,说道:“想来你现在也无心谈论这些事,这一次让你们罗家发生这样的事情,着实也是我看顾不周啊。”

    “圣人何需自责。”罗用却道:“只要恶人受到应有的惩罚,我罗家便无怨言。”

    罗用此言一出,皇帝便不说话了,身上的气场也不似方才那般和善。

    罗用也不说话,依旧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只那态度,却似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

    半饷之后,皇帝复又开口道:“罗爱卿乃是能臣,只要你忠心不二,朕保你荣华富贵,平步青云。”

    罗用却道:“四娘她们若是不在了,我要那些荣华富贵做什么?”

    皇帝知道了,罗用这回看来是一定要让恭王好看了,他是要让别人知道,只要是动了他们罗家的人,就不会有好下场。

    自己这一次若是不能成全他的心愿,君臣之间,便要离心离德。

    像罗用这样的人物,一旦与自己离心,为他人所用,那么最后必定是后患无穷。

    未免后患,难道他现在就要斩草除根?不!在死罗用和死恭王之间,李世民很容易就能做出选择。

    且不说他个人的感情倾向,单从局势利益的角度出发。死恭王,动荡的最多只是李氏一族,使族人不能像过去那样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拥戴他。死罗用?那么动荡的很可能就是大半个朝廷。

    当年的刘文静之死,他至今还历历在目,那时候李世民的羽翼愈发丰满,又有朝廷重臣刘文静的支持,他手底下的势力愈发壮大。

    后来刘文静便被判了个谋反的罪名,被杀死了,审案的是刘文静的政敌裴寂,也是李渊的亲信。

    刘文静乃是开国功臣,李渊为了朝堂之争杀了这样一个人物,不知寒了多少朝臣的心。

    眼前这罗用,虽不是什么功臣名臣,近年却也颇得人心,在民间又很有一些名气。

    想当年自己初见他的时候,罗用也就不过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乡野少年郎,虽有才智,却无根基,转眼这些年过去,当初的少年郎,早已在大唐这片土地上扎下根来。

    现如今,别说是寻常家族,即便是他这个当皇帝的,也不能轻易将他拔起,一个弄得不好,便要损伤了自己。

    “爱卿之意,我已知晓了。”皇帝带着几分疲惫,对罗用说道:“今日你便先回去吧,那恭王之事,我自有决断。”

    “喏。”罗用向他深深行了一礼,然后便起身退了出去。

    罗用在寺人的带领下往宫外行走。

    现在的长安城乃是隋朝那时候新建的,规模可谓恢弘壮阔,方正规整,到处都很宽敞,这个坐落在城市北端的太极宫同样也是很大很宽敞,太宽敞了,一两个人行走在这宫中,就显得特别渺小。

    一个国家一个时代的进步,从来都不是靠一人之力,在眼下这个史称贞观之治的太平盛世,不知道又有多少人为了它殚精竭虑,共同努力。

    然而人与人之间,并不总是那么齐心,难免也会有很多纷争与倾轧,这世上的人,谁也逃不脱,越往权利中心,斗争就越是激烈。

    出了宫门,上了白府的马车,坐在马车上,听着马蹄踩在水泥路面上的哒哒声响,车子很稳,并不怎么颠簸。

    这一次,罗用基本上就算是和李世民闹僵了,不管他最后怎么处置恭王,皇帝对罗用的印象,大抵都不会太好。

    罗用也不是不明白这其中的得失厉害,只他这人大抵天生便是这么一副棺材板性子,不会为了那些得失去做违背自己心意的事情。

    这一来一回之间,时间已是颇晚,待罗用再次回到白府,差不多已经快要到了吃晚饭的时候。

    罗用与白二叔等人说了会子话,然后便回罗家兄弟姐妹几人目前暂住的那个院里去了。

    白府很大,罗家借住在白府之中的一个小院里,平日里就在这个小院里吃饭生活,并非时时都要与白家人打交道。

    四娘她们并不知晓那恭王的事情,也不知晓皇帝今日叫罗用进宫是为了什么,只以为他是作为常乐县令被皇帝宣去问了几句话。

    罗用回去的时候,白家的一个年轻媳妇正带了婢女过来找四娘他们聊天说话,还给四娘她们几个一人带了一身新衣裳。

    罗用见四娘穿了身藕色的衣裳,整个人看起来粉嫩嫩的,还梳了个坠马髻,倒是有几分大姑娘模样,就是眉间不展,神色也不如从前那般轻快。

    “阿兄,我这样穿好看嘛?”四娘有些不确定地问罗用道,这白家媳妇总与她说这样很好看,但她心里却始终有几分不信。

    “好看。”罗用笑道:“不过阿兄还是觉得你梳高髻更利落些。”

    “那我还是梳高髻吧。”四娘原本便觉有几分不确定,被罗用这么一说,当即还是决定要梳高髻。

    “不过是个发髻,又有什么要紧。”罗用从桌面上拈了一块点心填到嘴里,笑嘻嘻与她说道:“你自己喜爱什么髻便梳什么髻,管他别个怎的说,自己的头发,难道还要别人做主不成?”

    四娘听闻了这个话,便也嘻嘻笑了起来,她也学罗用那般,从桌上拈了一块点心放到嘴里,把嘴里填得满满的,大嚼大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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