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固微微掀起马车帘,望向车窗外那白雪皑皑的景色。

    内阁首辅与衡玉结为同盟,虽然细节上还会有所牵扯,但大局已定。

    齐静在上书房的课刚上完,那一头皇后就派人去将他接到宫中。

    听完皇后的话,齐静就是再早熟,脸上也不由浮起几分激动之色,“太傅当真属意于我?那如此说来,儿子也有了与两位兄长一争的底气了。”

    那个位置,最开始他是没有肖想过的,但皇后膝下无子,他母妃刻意讨好之下,当时年岁尚小的齐静便与皇后亲近起来。

    齐静对皇后恭敬中又不失亲近,皇后对他便用了心。用了心之后,齐静便被调教得颇为出色。

    若是他的兄长资质出众,那齐静自然不会生起别的心思,但那两位兄长资质平庸,被教导得越来越出色的齐静便难免起了心思。

    “母后,儿臣想要争一争。”到了此时,齐静都还记得当日他与皇后闲聊时,他突然心有所感,下意识把这么一句话说出口。

    皇后惊异之下再三追问他可想好了,“皇位之争不比其他,若是失败,兴许一辈子就要被困于阁中有志不能展。”

    齐静称自己已经下定决心,皇后便开始为他多番谋划。

    半年多的谋划终究没有落空,如今他虽有种种劣势,但能得太傅支持,也便有了一争之力。

    沉吟片刻,皇后提议道:“这段时间朝堂还有得吵,你且放平心态,一切照旧。只是与太傅那里可多亲近一些,多拿些不懂的问题去问太傅,让她点拨你,加深你们之间的感情。”

    齐静全都应了。

    等衡玉与不少人达成默契后,才发现她后头黏上了一个小鬼。

    以前齐静问她问题时,总是先多番思考,然后再去询问他的老师们,若是连教导他的老师都无法解答方才会过来寻衡玉。

    但现在齐静直接跳过了中间那步,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便直接过来询问衡玉。

    衡玉没那么多心思带小孩子,但也知道齐静的盘算,便把齐静丢去给宗固,她自己则理了理衣服,起身前去宁府拜访工部尚书。

    谁也不知道两人密谈了一番什么,等宁庄得知消息从衙门赶回来时,只见父亲坐在太师椅上,低头捧着杯茶水饮着,神色晦暗不明。

    他走得近了,方才听到父亲低低的叹息声——

    “怎么会有人能一直赢呢。”

    庆平二十二年秋,朝会上,三皇子齐静被册立为储君的圣旨昭告天下。

    满朝俱惊,唯独文武官员中身居高位者沉默下来,好似彼此之间已经达成了默契。

    第280章 谋臣篇(完)

    储君之位选定后, 齐凌就像终于放下了一桩牵挂许久的心事一般, 身体迅速衰败下来。

    太医如今只能给齐凌开些安神的方子,让他不至于太过痛苦, 别的就无能为力了。

    齐凌靠着枕头, 勉强坐直起来, 柔和的目光落在衡玉身上, “老师,这种等死的滋味实在难受。”

    齐静站在一旁听着,鼻子不由一酸。

    红颜老去, 英雄迟暮, 从来都是让人感觉到遗憾的。

    父皇待他从来无半点亏待,齐静与齐凌的感情极深,这时候看着素来意气风发的父皇英雄迟暮,齐静实在难过。

    衡玉将手中的折子递给齐静, 自己略微坐直,温声道:“那就别干坐着。”扭头看向齐静, “把你手中的折子念给你父皇听, 他既然闲不住就给他找些事情操心。”

    齐凌无奈摇头,靠着枕头听齐静用还有些稚嫩的嗓音,字正腔圆念着折子上的内容, 慢慢就睡了过去。

    齐静的声音逐渐放轻, 看向衡玉,衡玉起身,示意他与自己一道走出宫殿。

    两个人一道迎着暖洋洋的阳光走在小径上, 衡玉突然出声道:“殿下,有些事臣希望您心里有数。”

    齐静好像早有准备一般,“太傅想问的是关于两位皇兄的事情吗?”

    衡玉的目光很柔和,落在齐静身上,唇边染上淡淡的笑意,“再惨烈的储君之争,史书上都不少见。但兄弟之间争得你死我活,为了权势反目,这样的事情在亲长看来却太过难受了。

    臣并不介意殿下的手段,但陛下定然不会他的儿子们为了那个位置反目,非要争出个生死来。”

    齐静冷静道:“若两位皇兄能安安分分,孤自然会好好待两位皇兄,一切皆按照祖制来。若是两位皇兄起了别的心思,孤也会对他们手下留情,留他们一条性命。”

    “等你父皇醒了就把这番话告诉他吧。”衡玉笑了笑,冲齐静摆摆手,转身离去。

    “太傅要去哪里?”齐静有些不明白,在衡玉身后问了一句。

    “去为殿下解决一些后患,也让陛下能更安心些。”衡玉没有转身,只是停下脚步微微侧过头,丢下这么一句话,然后又再度离开了。

    齐静若有所思,他抬头去看,却发现衡玉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等齐静原路返回到齐凌的寝宫时,浅眠的齐凌已经睡醒了。他没看到衡玉,不由问道:“太傅呢?”

    “太傅说要为儿臣解决后患,也能让父皇更加安心些。”齐静复述一番,联想到刚刚他和太傅的对话,齐静电光石火间反应过来——

    定然是他那两位皇兄中有人对他夺得储君之位心有不满,暗地里做了不少小动作,太傅这是去镇压那些人的异动为他清理后患呢。

    齐静想通之后,在齐凌旁边坐下来,感慨道:“父皇,有太傅在您身边辅佐您,您是种什么感受呢?”

    被这么事事料于先,强大到只能仰望的人辅佐,会是种什么感受呢。

    齐凌虽然刚刚睡醒,但眉间还残留着几分疲倦之色。他原本还想再睡上一会儿,但听到齐静这个问题后却突然起了谈兴。

    “前路坎坷,无所畏惧。”

    “是因为太傅总是赢吗?”

    “是的。”

    总是赢的人,便能给人带来强大的信心,让人总是自觉不自觉去信任依赖她。

    齐静沉默一下,嘴唇轻轻动了动,纠结着没有说话。齐凌包容又柔和的目光落在齐静身上,等着他的下文。

    半晌,齐静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出声问道:“父皇,孤该以什么态度来面对太傅?”

    “信任她,毫无保留去信任,克制住你的猜忌怀疑之心。

    亲近她,不要把她当成你的臣子,而是把她当成你的长辈。若是遇到什么难题遇到什么心事,在想不到告诉谁的时候,告诉太傅。这就够了。”

    这就是他以前所做的,在他驾崩后齐静不需要多做些什么,只需要继续延续他的做法就好了。

    这也是最明智的做法。

    “太傅会教你会安慰你,会把你培养成一任合格的明君,甚至会把这天下发展成盛世,让你坐拥盛世,得享万世称颂。”

    齐静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不断剧烈跳动的脉搏,他能感受到在那跳动的脉搏里,有着对权势的渴望与野心,也有着与生俱来的专制与强横。

    “父皇,毫无保留去信任……这会很艰难吧。”

    “这要看你面对谁。面对太傅,毫无保留其实并没有想象中艰难。”齐凌抬手摸了摸齐静的头,他那已经瘦得有些脱形的手很温热,落在齐静额头上,动作极为轻柔。

    齐静抬头,便看到他的父皇以一种极为温柔包容的目光望着他,那种目光就好像在看着曾经的自己。

    “静儿,你要明白,朕选你为储君是因为你资质出众,但最大的原因是太傅认可你。”齐凌沉声说道,“被一个臣子影响决定到这等地步,很可笑吗?事实上这一点儿也不可笑,因为足够信任太傅,最后得到天下的人是朕,史书之中谁人不称颂朕乃旷世明君?”

    所以你为什么不信任太傅?

    朕信任太傅,最后什么都握住了,你又为什么不能延续朕的脚步,信任太傅?

    齐静垂下头沉思。片刻之后,他微微吐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笑意来,“儿臣知道了。”

    “退下吧。”说了这么一通话,齐凌脸上的疲倦之色越来越浓,便挥手让齐静退下。

    等齐静退出去后,齐凌闭上眼睛,靠着枕头沉沉睡去。

    第二日,黎明升起。

    帝都依旧是那个帝都,汇聚着天底下最盛的权势、最热闹喧嚣的人烟。

    街边那形形色色的百姓根本不知道昨夜发生在帝都城中的血雨腥风,而不少大臣也都没有意识到。

    直到他们上朝,在太和殿前看到那身穿轻甲的衡玉与虎威将军左五两人,看到那陈列于殿下的一千御林军。

    这些年衡玉已经很少露出自己的锋芒,以至于这一代新人换旧人的朝堂上,不少人都忘了她的手段。

    所以才会有人在储君已定的情况下选择站在大皇子那边,使手段为大皇子摇旗呐喊,想要为大皇子谋夺储君之位,也为自己谋取青云之路。

    衡玉站在太和殿前,低头擦拭手中的长剑,直到听到有脚步声向她靠近,才缓缓抬起眼。

    大皇子妃的父亲工部尚书正往她走过来,额上满是冷汗,他那素来打理整齐的胡子难得有些乱糟糟的。

    衡玉平静望着他,两人对视片刻,衡玉才缓缓笑开,“我知道大皇子的事与你并无关联。对上我这种事,除了年轻人有胆魄,你们这些同辈人实在没想法与他们胡闹。”

    说得骄傲又肆意。

    工部尚书不由苦笑起来,是啊,他们这些也曾在乱世中占据一席之地的人物,站在她面前,却根本升不起太多的战意。

    工部尚书抬头去看,只觉得这二十余载岁月从未在她身上留下丝毫痕迹。他们都老了,有些人已经退居幕后把舞台留给年轻人搅动风云,唯有她一直站在权势的最顶端谈笑风生,坐观权势起落更迭。

    “你这人,作为朋友会很有意思,若是作为对手,就是一种悲哀了。”看了二十多年,他对上她时,依旧是毫无胜算。

    衡玉轻笑了笑,不说话。

    工部尚书慢慢恢复平静,他理了理自己的胡子,用手帕擦了擦额上的汗,重新恢复从容后方才出声问道:“大皇子妃乃我的女儿,我想为我的女儿外孙问上一句,太傅要怎么处理大皇子?”

    御林军都出动了,大皇子必定是存了谋逆之心无疑,他只希望陛下能多存几分对亲子的恻隐之心,留下大皇子的性命。

    朝堂之上,内侍总管念着圣旨上的内容,“……封大皇子齐祚为礼亲王,定居帝都,封二皇子齐绪为闽王,封地为闽地,明年春日启程就藩……”

    工部尚书听着这道旨意,心底一松,只感慨陛下终究起了恻隐之心。

    他却是不知,这道旨意是齐静拟定的。

    今天天未亮时,衡玉便进了宫,将一份空白圣旨递到齐静面前,把昨夜发生的事情全部都告诉齐静——

    大皇子谋逆,想要暗中起兵事夺得储君之位,二皇子隐约听到些风声,虽然没有参与此事,但也没有提前示警。

    “这份圣旨是空白的,上面已经盖好了玉玺,只要殿下在上面落字,这份圣旨就会生效。而大皇子与二皇子的命运也都在殿下一念之间。”

    初初听到衡玉这番话时,齐静的心脏根本不受控制,疯狂跳动起来——这就是权势的滋味,两位皇兄尊贵至此,生死命运却都在他一念之间。

    但不过是呼吸紧了一瞬,下一刻齐静就猛地清醒过来。

    他抬眼望着衡玉,心底浮现起昨日他与衡玉的对话,便知道这是衡玉给他的一场考验了。

    太傅会想要看到什么样的圣旨内容,父皇会想要看到什么样的圣旨内容,他又能接受怎么样的圣旨内容呢?

    齐静不断在心里这么询问自己,快速思考着,同时抬手将衡玉手里的圣旨接过来。

    “殿下可以慢慢考虑,距离上早朝还有一个时辰。”衡玉说道,转身离去,把书房的空间全都留给齐静。

    一炷香后,齐静走出来,将圣旨递给衡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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