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抽完了烟,回了隔壁的屋子。

    不久,陆苗回来了。

    “妈,饭做得怎么样啦?”

    她凑到水池旁一看,发现菜刚择好。

    “我帮你洗菜呀。”

    林文芳由着她拿走了篮子,眼底心事重重。

    “炒完青菜还有别的菜吗?”陆苗自然地问:“我大概等多久去叫江皓月过来吃饭啊?”

    林文芳拧着眉,语气不自觉抵触:“要叫他吗?他爸不是在家吗?”

    “当然要叫他啦!”陆苗关上水龙头,压低声音对她妈妈耳语:“他爸带回来的那群人,我觉得有点可怕。”

    盯着女儿煞有其事的天真脸庞,林文芳长长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跟江皓月走太近了?”

    “我们跟江皓月一直很近呀。”陆苗答得坦荡,显然没听懂她妈妈的意思。

    “上一次,我半夜起来,发现你不在家,你去他家睡觉了。你说说,这像话吗?”

    林文芳本想着陆苗再大一点就会自己领悟,可这姑娘对人太不设防了,会吃亏的。

    少女扑哧一笑:“妈,那是江皓月呀!有什么不像话的?”

    林文芳面上的郁色更浓。

    晚餐做好后,林文芳拦着陆苗,硬说“人家的家里有客人,让江皓月过来没规矩”,不让她去叫他。

    陆苗扁着嘴,一顿饭都吃得不开心。

    江皓月把自己锁在房间,外头又是拼酒又是玩牌,喊他几次,他都不愿意出去。

    从书里回过神,他看了眼桌上的钟——陆苗今晚没叫他吃晚饭。

    回乡下老家,得坐大清早的长途巴士,林文芳天蒙蒙亮就起了。

    没急着叫醒陆苗,她先去了趟隔壁。

    门没敲几下就开了,江皓月拄着拐杖,睡眼惺忪地跟她问了声好。

    “小江呀……”

    她往他的手上塞了两个厚厚的红包。

    “芳姨?”江皓月不解她的用意。

    “一个是芳姨给你的压岁钱。”

    林文芳拍拍他的手,拦下他退还的动作:“一个是你下半个学期的饭钱。”

    江皓月怔愣了半秒,大概领会了她的用意。

    不过,他仍是坚决地不肯收下她的红包。

    “阿姨,我今年十八了,不能再要压岁钱。至于饭钱,当时麻烦您,要在你们家吃饭时,我爸也从没给过你们什么饭钱,这钱我又怎么能收。”

    “收着吧,小江。”

    林文芳目光中满是慈爱:“阿姨一直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她的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感慨当时小小的、坐在轮椅上的孤僻小男孩,如今已经长得这么高大。他不是她家的孩子,但她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比她家的陆苗更优秀、更懂事,更成熟。

    “当年陆永飞造的孽,害苦了你一辈子。即便我和他已经分开,但往后你有需要帮助的,我跟陆苗都会尽力帮助你。”

    江皓月何尝听不出她话中的划清界限。

    陆永飞造的孽,该是陆永飞还;她们母女日后的帮助,仅仅是出于情分。

    “我懂,芳姨,”他冲她笑:“钱就不要了。”

    两人推着红包,拉拉扯扯半天,睡在内间的江义醒了,打着哈欠出来看看情况。

    林文芳见江皓月不收,他爸爸总归会收的,于是转了个方向,将红包递给江义。

    江义不客气地开了红包,往里面瞅了瞅。

    “江皓月,傻站着干嘛,快给阿姨拜年啊。”

    他沉着脸,一字一句地对他爸说:“钱还她。”

    “压岁钱图个吉利,”江义笑嘻嘻的:“你这样不是可惜人家阿姨的一片心意吗?”

    江皓月重重地推了他一把,江义被他推倒在地。

    然而,江皓月自己也没能站稳,踉跄后,拐杖失了重心。

    他跌坐在地,眼神仿佛一潭失去生机的死水,空洞洞地盯着江义。

    一旁的林文芳被眼前的混乱吓得退后半步。

    江皓月从他爸的手里抽走红包,一言不发地递给了林文芳。

    她只好拿走自己的钱。

    ……

    回乡的大巴上,陆苗依旧困得更不开眼,倚着妈妈的肩膀,半梦半醒地打着盹。

    林文芳脑子里挥之不去之前江家的那一幕,以及江皓月最后的眼神。

    这孩子是个好孩子,可他心事深沉,跟陆苗不是良配。

    况且他的家庭,他的身体……

    林文芳摸了摸女儿脑袋,觉得这颗心始终放不下来。

    “妈,你也睡一会儿吧,我们要坐到终点站呢。”陆苗模糊地嘟囔着。

    昨天晚上,因为想事情,林文芳翻来覆去只睡了一小会儿。现下她的烦恼扩大,睡意被彻底压了下去。

    她有很多的话,想跟自己涉世未深的女儿说,恨不得直接将自己懂的道理全告诉她,让她瞬间长成大人。

    陆苗闭着眼。

    清晨的阳光洒在少女的发间,她靠在自己母亲的肩头,小脸蛋看上去柔软而干净。

    林文芳忽地有些鼻子发酸。

    她握住她搭在自己腿上的手,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摸。

    “苗苗,妈妈努力赚钱,给你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学习条件,你什么都不比别人家的孩子少。”

    妈妈的声音有些奇怪,陆苗撑开眼睛,对她说:“本来就不比别人家的孩子少呀,我什么也不缺。”

    “妈妈不要胡思乱想……”她亲昵地挽住她妈妈的胳膊。

    “嗯。”林文芳从她那儿稍稍得到了安慰,语气平复了许多。

    “苗苗啊,”她说:“你是妈妈的全部希望了。”

    陆苗看向母亲。

    她疲惫的合上眼,嘴中喃喃道:“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你一定要过得好,要快快长大,你一定要有出息……”

    陆苗想对妈妈说——妈妈,你的这辈子还很长。

    她努了努嘴,见妈妈真的很累的样子,所以又把话咽了下去。

    大巴继续向前开,不久,林文芳的鼻息变得绵长平稳,大约是睡着了。

    而陆苗,却在听完她的话后,毫无睡意。

    以后肩负起这个家的人,是她和妈妈;再往后,妈妈老了,她一个人要扛起这个家。

    她的确,长大得太慢了。

    陆苗呆呆地看着车窗外。

    入目皆是不熟悉的风景。那些与她们同路的人,在不同的地点下车,陌生人在新的站点上车,成为新的同路人。

    她坐着这班车,去往未知的前路。

    她有妈妈、有江皓月,所以她不那么害怕。

    她有妈妈,所以,她不能害怕。

    ☆、46.梦中海

    陆苗很小的时候跟妈妈回过一次老家。

    那时候外公还在,她记得, 那是一个金灿灿的晴日。老屋外的三角梅爬满了一面墙, 外公坐在藤椅上,见他们一家三口来了,远远地喊她“苗苗”, 声音洪亮。

    作为一个从小爱在外面野的皮孩子, 长辈们都不怎么待见陆苗, 她的印象中, 唯有外公最喜欢她。

    他总爱把她抱起来, 举得高高的;陆苗一点儿也不怕,被逗得咯咯地笑。

    他们一家走的时候,外公慢慢踱步到他的房间,不知从哪里抓出一把牛轧糖塞进陆苗手中。

    可惜当时年纪小, 不太记事,更多关于外公的画面, 陆苗没有印象了。

    大人没对她说, 那趟他们回去老家,是去见外公最后一面。

    陆苗在妈妈城里的娘家,看到外公的黑白遗像,才知道他去世的消息。

    遗憾, 她未曾跟他道过别, 也没有正经地给他上过一炷香。

    大巴车行至终点站, 经过一路的长途跋涉, 陆苗和妈妈终于到达目的地。

    走到老屋外, 见到三角梅稀疏的叶子,她恍惚地忆起小时候的那一幕。

    门口不再有藤椅,没人大声喊她“苗苗”。

    老屋内迟迟出现几个亲戚迎接她们母女。

    他们面上写着热络,不过对于陆苗,她是第一次见他们,完全不认得谁是谁。

    “苗苗,跟五表舅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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