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层淤泥终于嗅到了下一个目标,它贴着汤贞脚下的地面,在一切太阳照射不到的阴湿之地蛇行,它张开獠牙,朝那个未知的方向疯狂扑咬——

    车辆翻倒在雨夜的十字路口;年轻的尸体向河底缓慢沉去;无数人发出惊声的尖叫——

    “这其实都是子轲的主意!”温心兴奋地告诉他。

    “温心……”汤贞说,仿佛有什么东西终于从汤贞口中泄出来了。

    “汤贞老师?”温心问。

    汤贞在挥之不去的幻听中忍受着。

    “给我手机。”汤贞说。

    温心一愣,她打开包,把汤贞老师的手机拿出来。

    温心又很意外,她发现汤贞老师在说很完整的,目的明确的句子了。

    “汤贞老师,你感觉好一点了吗?”她问。

    汤贞用没有扎针的那只手接过了手机。他低头按按键,在古老的通讯录里翻一个他想找的名字。

    找不到。汤贞的手指头哆嗦,大拇指指腹要按好几下,才能准确地按动一次。

    “你要找谁?”温心说。

    “毛总……”汤贞抬起头,目光在温心脸上聚焦了,“你帮我找一下他……”

    温心低头接过了手机,匆匆把毛总的号码拨了出去。

    她以为汤贞老师是有什么急事。

    毕竟从住进疗养院以后,汤贞老师就再也没有主动给谁打过电话了。

    “小周他,不能……”电话刚一接通,汤贞就提着一股气努力说,他像在求救,对着毛总,连句客套都没有了,“毛总,小周他不能进 mattias……”

    温心从旁边听着,她万万没想到,汤贞老师是想说这么一句话。

    不知毛总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温心眼见着汤贞老师的嘴唇颤抖起来。

    “不……不是……”汤贞吃力道,“我不是……不满……”

    温心伸手过去扶住他。

    “……毛总……”汤贞对手机里说,咽了一下喉咙,他说,“……我求你,别让小周和 mattias……扯上关系……”

    这几个字眼,仿佛是汤贞竭尽全力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了。温心瞧着汤贞老师的脸色,她忙握住汤贞老师拿手机的那只手,把他手指掰开,把那只手机拿出来。

    “阿贞??”毛总正在手机里问。

    “毛总,”温心接过电话说,汤贞老师说不清楚,温心说,“我正和汤贞老师在疗养院输液,有什么事等到——”

    毛成瑞在电话里叹息道:“温心,阿贞他……他是不是对子轲有什么意见?”

    温心看到汤贞的眼神僵直的。汤贞坐在床头,一只手垂在身边输着液,另一只手则搁在被子上,那手还保持一个虚握的状态,里面的手机被温心拿出来了。

    毛成瑞在电话里焦急道:“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温心啊,你也知道……子轲这次帮了公司很多的忙,帮了我,也帮了小莉,还帮了小莉的官司。小莉告诉我,子轲其实就是为了阿贞才做了这么多。他之前救了阿贞两次,救了公司两次,这还不能说明这个孩子的可靠吗?现在子轲还每天去努力工作,这些我们全部都看在眼里。如果阿贞和子轲两个人之间过去有什么误会,可以解开啊,如果没有误会,重组 mattias,这对我们所有人不都是最好的结果吗——”

    温心听着毛总心急如焚的声音——在经历了那样一场巨大的浩劫之后,如果子轲被汤贞老师推出去了,是不是所有人的生活又会重新坠落下去?

    汤贞的眼神空洞洞的,在原处坐着。

    温心只得先对手机里说:“毛总,你先别急,等汤贞老师输完液了,回去休息休息,可能到了明天就没事了——”

    温心正说着话,完全没注意到汤贞在床头弯下了腰去,汤贞咬紧牙齿,用他空的那只手攥住了另一只手背上的粘的输液管。

    温心回过头的时候,一张脸吓得煞白。“汤贞老师!”她的手机脱手,上去就要拉住汤贞。

    汤贞几乎歪倒在床头,他把针头连着胶布一起从自己手背上生拉硬拽下来。

    早在很多年前,汤贞和医院的护士长学习了一阵子,他在祖静老师家给祖静老师拔针,拔得干净利落,回回都不疼,让护士长都夸他,怎么有这么灵的手,这么聪明的脑袋瓜。

    血从汤贞满是针孔的发青的手背上渗出来了,淌进他的指头缝里,流进他丑陋的指甲里。血是热的,鲜红粘稠。汤贞的身体往前倒去,温心死死抱住了他。

    汤贞老师想走,他的身体在往前,虽然温心不知道汤贞老师到底想走出去干什么。

    那把上午被人精心梳好了,垂在背后的头发再怎么漂亮,这会儿也狼狈地滑落下来。

    “汤贞老师,”温心的哭腔都出来了,“你要干什么??”

    汤贞的眼神直勾勾的,里面空无一物,他在温心怀里被抱了一阵子,开始剧烈地呼吸。温心听见汤贞老师嘴里一遍遍絮絮的,说着喑哑的闷在嗓子里的话,说着说不出来的话,说着无法出声的话。

    祁禄结束了短暂的为周子轲当助理的工作,没回汤贞家,反而赶去了疗养院。在汤贞的事上,他似乎对谁都不太放心。周子轲坐在他的驾驶座里,还在想祁禄给他写的那些邮件,也不知道想了多久。

    祁禄突然发短信过来:“汤贞现在发病了。”

    “你过来看看吧,看看你不在的时候,他真实的样子。”

    *

    汤贞躲在墙角里,手背上还有干涸的的血。他用手半捂了自己的脸,其实他根本不需要这样做,因为他的头发完全散开了,长头发遮挡住他,把他的眼睛保护在里面。

    温心守在卫生间门外,她双眼哭得通红:“汤贞老师……汤贞老师……”

    汤贞没事的时候,眼睛就这么藏在头发里,偷偷往外面看。

    可当他发作的时候,他的胸腔又会挤压他,强迫他张开嘴,把他的心脏沿着食管,完全地呕吐出去。

    马桶盖开着,上面有护士垫的塑料纸垫。汤贞躺在了浴室地板上,他筋疲力尽,闭着眼睛,睫毛湿润,不住翕动。

    他无法吐空自己的内脏。他的身体早就不受他的控制了,一直持续地,长时间地给他这样的折磨。

    祁禄和一位值班大夫守在外面,他们给曹医生打了电话,祁禄去拉住温心,他们帮不上任何忙,起码不要帮倒忙。

    齐星从楼下风风火火跑上来了,祁禄一见他,就猜到是谁来了。

    周子轲大步进了汤贞的病房,病床上没人,屋里一片狼藉。周子轲弯腰走进卫生间,他先是愣了,接着蹲下去,把汤贞从地上抱起来。

    “你知道为什么,以前你留在汤贞家吃饭的时候,汤贞总是中途去浴室,说想去洗澡,”祁禄在给他的邮件中写道,“因为他一发作就想呕吐,他怕你发现这不正常。”

    汤贞的背那么薄,很轻易地就能被周子轲揉进他的怀抱里。汤贞的胸腔还在颤抖,是控制不住的,他的头发遮掩住了脸,周子轲手去摸他的脸,擦掉他脸上的泪痕,还有他嘴角滑下去的透明液体。

    汤贞被周子轲紧紧抱住了,连同所有还未来得及挣扎的挣脱。

    第122章 芭蕉4

    汤贞在周子轲怀里睡着了。从疗养院回家的路上,周子轲坐在汤贞的保姆车里,一直把他抱着。

    汤贞起初只是呼吸平顺下来了,他哆嗦的手,瑟缩的背,凌乱的头发,全被搂到周子轲怀里。他的这具总强迫他吐出五脏六腑的身体,到小周身边才像遇到了真正的主人,变得温驯。

    “周子轲,可能你很难理解这个病的真正恐怖之处,”祁禄那封邮件里写道,“它全方面地毁灭汤贞的生活,压垮汤贞的意志……呕吐物的长期腐蚀,随时有可能毁了他的嗓子。到那时候,他就再也不可能唱歌了……”

    周子轲能感觉汤贞呼吸平静,嘴唇微微闭上了,脸颊贴在他胸前的衬衫上,像嗜睡的婴儿。

    车内一片静默,齐星在前头开车。温心坐在周子轲身边,一直用一种惶恐又疑惑的眼神看周子轲怀里睡着了的汤贞老师。比起祁禄的习以为常,温心看上去是很难以置信的。无论是汤贞老师的急性发作,还是子轲解决这一切所使用的手段——子轲似乎比最资深的大夫都驾轻就熟。

    她手中还拿着护士交给她的纸袋,里面装着疗养院今天开给汤贞老师的药物,镇静催眠类的。

    温心又望向汤贞老师沉睡的侧脸。她知道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汤贞老师不吃这样的安眠药,就根本不可能睡得着了。

    保姆车一路平稳地驶入市区。周子轲抬起头,瞥窗外风平浪静的北京,又低头,端详汤贞的发顶,汤贞垂下的安稳的睫毛——他确实睡沉了,就像他无法控制病情发作一样,只要一来到周子轲身边,似乎就会有一些神秘的,不知名的力量操纵着汤贞过于衰弱的敏感的神经。

    使他无法伤害自己。

    保姆车进了汤贞楼下地库,祁禄打开车门,周子轲抱着汤贞小心翼翼下车。他过去总给人一种放肆的,任性的,不可靠的印象,这会儿,周子轲护着汤贞从头发丝到脚尖都没有碰到车门,让祁禄都感觉没什么可帮忙的。

    他们一起乘电梯上楼。郭小莉还在家里,祁禄开门先进去,示意郭小莉别出声。周子轲抱着汤贞随之进来,当着郭小莉的面直接走进卧室里。

    周子轲在床边弯下了腰,垂下头,把汤贞轻柔地放到了床上。汤贞眼睛闭着,后脑勺靠着了枕头,这么一路颠簸,居然没受着任何惊动。

    周子轲的手有点哆嗦,他低头发现汤贞的左手几根手指蜷曲起来,攥住了他的衬衫袖子。周子轲把汤贞的手握着拿下来了,拉过小梅花棉被,把汤贞盖好。

    周子轲静静出了汤贞的卧室,从身后关上了门。郭小莉正听温心说话,见周子轲出来,她轻声问:“阿贞没事了?”

    周子轲点头。他低头也看温心,像在等温心给他一个解释。

    作为周子轲和汤贞两个的经纪人,温心不自觉深吸口气。

    毛成瑞在电话中结结巴巴,对周子轲回忆他和阿贞的电话内容。也许毛总这么大年纪,还从没有在一个小辈面前这么紧张过:“他说,‘小周不能进 mattias’……”

    也许是周子轲在电话中一言不发,毛成瑞努力复述更多:“他对公司的决定也没什么不满,只是……他求我,别让你和 mattias 扯上什么关系……”

    “我试着劝他了,”毛成瑞说,“子轲你这段时间以来,对公司的帮助,对小莉的帮助,对阿贞的帮助,我们都感激在心……”

    周子轲把手机丢到一边。他还穿着那件白衬衫,因为抱着汤贞一路回来,衬衫被浸得半湿半干,不少褶皱。周子轲坐在沙发上,汗湿的眼睛抬起来,他弯下腰,忽然用手捂了一下自己的脸。

    汤贞急促地喘着气,当周子轲强行抱住他的时候,汤贞深呼吸着,喉咙深处发出一种仿佛蕴藏着巨大痛苦,是正承受最残忍的酷刑的人才会发出的悲戚的哭声。

    周子轲确实感觉到了一种陌生。

    他下意识把真实的汤贞抱得更紧,把他并不了解的这部分“汤贞”全紧搂在怀里。

    汤贞的身体很快便像断了线了,他失去牵引的身体仿佛被周子轲的体温卸掉了全身力量,他的额头贴在周子轲脖子上,一张脸满是泪水的。

    “他说,‘小周不能进 mattias’……”

    “他求我,别让你和 mattias 扯上什么关系……”

    周子轲把手机拿回来,找了一个号码打过去,对方接起来,周子轲问:“尤师傅?”

    电话那端的人愣了愣,许是很久都没听过周子轲的声音了。

    “是……小周啊?”尤师傅问。

    周子轲轻声道:“你还记得我。”

    这个家除了正在熟睡的汤贞、小声打电话的子轲以外,就只有郭小莉、祁禄、温心三个人。可这会儿,这三人一直安安静静的,像是想知道周子轲打算干什么。

    周子轲问尤师傅订完了夜宵,放下手机从沙发上站起来了。看见郭小莉的时候,周子轲什么也没说。早在签下 mattias 重组合同的时候他就知道,从今往后,作为队长,作为“同一个组合唯一的搭档”,汤贞生活、工作中的一切他都能说了算。

    窗外的北京,天色早已黑了。周子轲没有选择休息,也没尝尤师傅送上门来的粥。他拿着祁禄找来的工具,亲手和祁禄一块儿拆汤贞这个家里里外外密布的锁——

    从每扇大大小小的窗户,到每一扇阳台门。

    汤贞过去在家,本就哪里都去不了。若是再连看都看不见。周子轲都想象不出汤贞是怎么捱过这一天天的。

    温心快步跑过来,从背后轻叫道:“子轲!汤贞老师他醒了!”

    周子轲还低着头拆锁,他愣了愣,转过身。

    郭小莉弯腰在汤贞面前,手摸着汤贞微微低下了的脸颊,细细观察汤贞的精神状况。周子轲停在了门外,卧室里头没开灯,只有外面的光透过门映照进去,把周子轲的影子拉长在地毯上。

    汤贞不知是什么时候醒的,他眼睛半垂着,没睁开,好像还是个昏昏欲睡的样子。夏天的夜晚,他睡得浑身热乎乎,出了不少汗。看起来手脚也软,是勉强支撑着坐在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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