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真的吗?孟小姐真幸福呀!”

    冯恪之正要走,听到一阵议论声飘入耳中。转头,见几个女学生站在那里,正热烈地议论着。

    冯恪之面无表情地出了礼堂。

    “咦?九哥?”

    忽然,身后传来了一个兴奋的声音。

    冯恪之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了。

    沈家的娇小姐沈荔眉,五姐夫亲戚家的女儿。

    冯恪之不想见她,加快脚步,沈荔眉却撇下同伴追了上来,挡住他的去路,显得十分兴奋。

    “九哥,没想到你也会来?昨晚我特意打电话问八姐,她说你不来的!”

    冯恪之随口唔唔了两声:“我有事,走了。”

    “九哥,你下周有空吗,来看我的演出啊!我们是为全国妇女儿童救济会而举办慈善表演的,全英文台词。比今天这场不知道要好多少!刚才你看到了吧,朱丽叶又丑又笨,至于那个罗密欧,我的天哪,居然是个女的!难怪我第一眼就觉得奇怪。不男不女,演得也差劲极了。台下那些人,全是土鳖,他们根本就不懂什么叫戏剧表演,竟然还觉得好,简直匪夷所思。不就多了个电影明星吗?戏子而已。和这个孟小姐倒很配。就算是孟家的小姐又怎样,其实这更显她可怜愚蠢。落到了如今的地步,大约很不甘心,也就只有靠着这个顾先生把从前的那点风光当老法宝,从箱子里拿出来吸引人的注意了……”

    沈荔眉打扮时髦,容貌出众,就读上海那所著名的老牌教会大学,乘一辆汽车来去,随身不离司机和跑腿女仆,每天早晚,大学门口必有倾慕者翘首等待,只为远远看她一眼。

    她那张鲜红的菱唇,不停地说着。

    冯恪之的脸沉了下来。

    “沈荔眉,你他妈的再说一句试试?”

    沈荔眉红唇半张着,停住了。她睁大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面前的冯恪之,惊呆了。

    她的父母一直希望能通过冯家五姑的关系,让她和冯家儿子结婚。

    冯家儿子的态度,确实不怎么热情。但从前,因为是亲戚的关系,她又时常到冯家五姑跟前走动,冯恪之对她,也算是客气的。

    第一次从他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竟然还是对着自己说的。

    沈荔眉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张雪白的小脸,迅速失了血色,眼圈发红,睛里蒙了一层委屈的泪光,贝齿死死地咬住唇,忽然一个转身,飞快地跑掉。

    冯恪之已瞥见奚松舟朝着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边上,就是孟兰亭。

    他今天最不想被看到的一个人。

    他急忙掉头要走,却来不及了。

    “恪之!”

    正和孟兰亭说着话的奚松舟看见了他,立刻喊了一声。

    冯恪之只好停下,慢慢地转过身,朝着奚松舟点了点头。

    “恪之,不是说你今天有事,来不了吗?早上老闫还特意把你八姐送给孟小姐的东西转来我这里。老闫回去和你说了吧?我已经转给孟小姐了。”奚松舟笑着说。

    孟兰亭刚卸妆,换回自己的衣服出来。顾先生带了几个记者过来,说记者要替她写专门的访问。孟兰亭简单说了一句,将功劳全部归于顾先生和话剧社的全体社员,就以有事为由,和奚松舟一道出来了,没想到会遇到冯恪之。

    距离上回校门口的不欢而散,也就一个月的时间。

    也不知道冯家儿子这段时间干什么去了,一张小白脸,看起来比先前黑了些。

    孟兰亭若无其事地笑着说:“冯公子,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谢谢八姐,衣服很漂亮。”

    冯恪之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随即转向奚松舟,说:“八姐刚才打电话说,捐款的数额可以再大些,所以我抽空过来,和你说一声。”

    奚松舟很高兴,笑着说:“我就知道她出手大方,又一向热心公众之事。我先代校方和学子们向你八姐表示谢意。”

    冯恪之说:“应该的。”

    “筹款活动在晚上,锦江饭店。除了筹款,还有一个答谢各界人士的酒会。你晚上要是抽得出空,还是尽量代你八姐来吧。”

    冯恪之含含糊糊:“看情况吧……我未必是有空的……”

    “孟小姐!”

    几个学生走了过来,叫孟兰亭有事。

    孟兰亭和奚松舟道了声别,看了眼冯恪之,点了点头,转身,和那几个学生一边说着话,一边离去。

    “九公子,可算见着你了!”

    又一道声音挤了过来。

    黄市长和教育局等官员,正在校方人士的陪同下,谈笑风生地走来,忽然看见冯恪之,眼睛一亮,撇下众人,笑呵呵地走来。

    他那张肥圆的脸上,堆叠出了层层的笑,连脖子和下巴之间那几道用肥肉挤出来的折痕也是往上弯的,充满了欣喜的情绪。

    “冯公子,几天不见,愈发龙马精神了了!最近听说你很忙?再忙,也不能弃我们同志于不顾啊!先前给你打过数次电话,不见回讯。大家对冯公子你很是想念啊。什么时候赏脸一起去吃个饭?”

    黄市长说完,跟着过来的秘书长、教育局局长等人,无不抚掌赞同,举目期待。

    冯恪之似笑非笑,说:“行啊,承蒙诸位念旧,等哪天宪兵团我混不下去了,我就回来。”

    黄市长赶紧拼命摆手:“嗳,这话说的!听说冯公子要带宪兵团的兄弟去参加军事竞赛?老杨天天在我跟前夸呐!冯老得知,想必也是慰怀。我们就等着冯公子到时候龙翔九天。市政府这种小庙,太过委屈冯公子你了!”

    冯恪之眼角余光瞥着孟兰亭渐渐离去的背影,笑了笑,转向奚松舟,和他打了声招呼,对众人说:“诸位,你们继续,我有事,先走了。”

    第25章

    冯恪之天没黑就回到了公馆。

    最近这一月,他天天早出晚归,甚至干脆就宿在宪兵司令部里,像今天这个时间回来,已经算很难得了。

    冯妈十分高兴,赶紧迎他进去,一边心疼地念叨,说他又黑又瘦,一边问他想吃什么。

    冯恪之说随便,回房间冲了个澡,出来,电话响了起来。

    电话是五姐冯令蕙打来,说:“今天怎么这么早回了?我刚打到司令部,说你中午就走了。”

    冯恪之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说:“怎么了?五姐你有事?”

    冯令蕙说:“你今天是怎么了,火气这么大,把沈家老幺都给骂哭了?说这会儿还在哭,伤心得连晚上之华大学的校庆酒会都不去了。刚才她妈打电话给我,说什么老幺不懂事,乱说话,惹你生气了,叫我跟你说一声,别和老幺一样见识,她会好好教训老幺的。”

    冯恪之冷冷地说:“不去最好。”

    “到底说了什么?我就听她妈提了一句,好像是说之华大学戏剧社的人戏演得没她好,就被你给骂了?”

    “叫她妈回去再问清楚点!”

    冯令蕙听出了弟弟语气里的不快,顿了一下:“算了,沈家的这个幺小姐,从小被惯坏了,任性得很,我也不喜欢。她是不行的,那五姐之前给你相中的另一位江家小姐,知书达理,人也是多才多艺,你怎么也看不上?对了,还有孟小姐!刚昨天,我还和你四姐说起孟小姐。本来多好的人选!还和你有现成的关系,硬也是被你给搅了!我就不懂了,小九你到底在想什么?现在家里已经让了一步,让你去了宪兵团,好歹,你也要听我们一句……”

    “五姐,我有事,要出去,你没事的话,我先挂了。”

    “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去哪儿?”

    “八姐叫我替她捐钱去!我走了!”

    冯恪之挂了电话。

    ……

    下午来找孟兰亭的学生是文学社的记者,想就今天的舞台剧做个访问,刊在下期的校报上。

    见是本校的学生和报纸,孟兰亭自然不会拒绝,配合问答,结束后,其中一个学生向她道谢,随即给孟兰亭递上一份油印小册子,说:“孟小姐,除了文学社,我们也是奋进社的社员。社员并不仅仅只限于本校学生,还有上海其余很多大学的先进同学和青年。陈清清他们也加入了。这是我们刚出的新一期自编刊物,请您有空予以指点。倘若孟小姐也能积极加入,我们将会得到一份新的力量!”

    留下册子,几个学生再次礼貌地向她躬身道谢,随后离开。

    时间已经不早了,孟兰亭收了册子,刚起身,奚松舟就找了过来,和她约晚上的时间。

    今晚在锦江饭店举行的那场活动,是校庆的最后一个环节,也是高潮的部分,但周教授对这类活动一向兴致缺缺,请帖送到,他也不去。周太太是想去的,早早就说和孟兰亭同行。奚松舟当时得知,就说自己到时会来接她和周太太。

    学校里已经没有孟兰亭的事了,天也不早了,约好时间,因他是校庆筹备委员会的委员,还有别的事,周教授家和学校也很近,孟兰亭就先回了周家,和周太太准备完毕。

    六点半刻,奚松舟如约而至,接了二人同去饭店。

    现如今的大学教授,不但受人尊敬,薪资水平相对也是很高的。像周教授这样的级别,月薪至少有三四百元,只要平日不是大手大脚胡乱地花钱,生活足以过的很是适意。

    周太太自然不缺出席场面的衣服和首饰,又新烫了头发,打扮得很是得体。孟兰亭今天正好也收到了冯家八姐送的衣裳。从中选了一件,是条象牙色的绸纺长裙,非常合身,乌黑的短发用饰了小珍珠的发扣扣在耳后,面庞淡淡修饰,唇上扫了一层胭脂膏,再无需别的,人就已经极是漂亮了。

    奚松舟来接她们,第一眼看到孟兰亭的时候,有个短暂的定睛。目光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惊艳。

    周太太在一旁,仿佛觉察到了来自于奚松舟的异样,掩嘴轻轻地笑。

    这些时日以来,渐渐地,孟兰亭并非毫无知觉奚松舟对自己的好。

    她当然也对他有好感。

    像奚这样端方君子的优秀男子,相处过后,任谁也不会不生好感。

    倘若她想谈感情乃至结婚这种一辈子的事,也可以不用考虑别的一切的话,就人而言,奚先生自然是再理想不过的对象。

    但她现在并无这方面的想法,丝毫也没有。弟弟的下落,叫她始终牵肠挂肚。

    何况奚松舟本人,也从未在她的面前流露过哪怕半点想要超越朋友关系的意思表示,她自然也不会贸然到先去说什么,或做什么。

    只是有了这层感知之后,最近和他相处时,愈发注意自己的言行,免得让他多生什么误会罢了。

    见他这样看着自己,孟兰亭感到有些微微的不适,但没有表露出来,只微笑说:“麻烦奚先生了,我和周伯母准备好了。”

    奚松舟这才回过神来,急忙点头,引着二人朝外而去,到了车前,给她们打开车门。

    周太太拖住了孟兰亭的手,笑着和她一道上了汽车,三人到了饭店。

    筹款和答谢酒会在饭店的大厅里举行。里头金碧辉煌,灯火耀目,白天露过脸的许多上海各界头面人物,晚上自然更不会缺席。厅里至少有四五百人,伴着乐队的演奏,热闹极了。

    像今晚这样的场合,对于孟兰亭这个新入职不久的小小助教来说,原本只是陪着持帖的周太太来的同伴而已。但因为白天那场演出的缘故,很多人都认识了她,今晚她一到,很快就成了瞩目的对象。伴着悠扬的乐队演奏之声,在捐款环节正式开场前的热场舞会里,不断有人过来和她搭讪,请她跳舞。

    七点半,捐款环节开始。

    到场的人,尤其是那些有头有脸,非富即贵的,既然来了,或多或少必定是要出的。出得多的人,当然不甘乐于只做无名英雄。而叫人拿着支票一边唱读一边投入钱箱,未免有些不像话。所以也不知道从前是谁发明出了慈善拍卖这个法子,既能让主家获得尽量高的认捐金额,又能满足出钱一方被人称赞乃至惊叹的心理愿望,可谓皆大欢喜。

    今晚自然也不例外。

    之大校方早就准备好了来自本校教授学者、社会名流或是名家所捐献的手书作品,一样一样悬起拍卖,价高者得之。

    筹款顺利进行。拍卖多在五百和两千之内成交,也有慷慨者,或为争夺出自著名大家之手的作品,将拍卖价格叫到高达四五千的。

    在一阵阵的叫价和掌声笑声里,第一轮的筹款暂告结束。奚松舟也以五千的价格,替冯令美拍了一副字画。

    乐曲再次响起,供来宾们休息进食或是跳舞娱乐。

    孟兰亭和周太太以及胡太太等人在一起,听着她们议论刚才拍卖的所得之时,奚松舟走了过来,请她跳舞。

    这是今晚,他第一次请她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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