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忙碌是好事。有事干,就没时间想东想西。

    冯妈听到他那辆汽车开进来的声音,立刻撒开腿从客厅里飞快地跑出来,远远看见冯恪之从车里钻出来,还没看清人,就开始抱怨。

    “哎呦我的小少爷啊!这才几天,你就这么黑,这么瘦!那边的人到底怎么差遣你做事的!这叫什么事啊!姑奶奶们怎么都不管管……”

    冯恪之把带回来的脏衣服包顺手扔到冯妈的手里,快步朝里走去,进了客厅,看见冯令美坐在那里,脚步也没停,从她面前飞了过去,嘴里说:“八姐,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我不在家吃饭的,拿些衣服就走,我忙死了!”

    冯令美也是个大忙人,交际又多,这个点,极少能在家里看到她的身影。

    冯恪之人都从她面前过去了,一条长腿也踩在了楼梯上,忽然停住,转头,看了她一眼,迟疑了下,问:“出什么事了?”

    冯令美神色凝重,仿佛有心事的样子。

    她蹙了蹙眉,不语。

    冯恪之走了回来,坐到她边上。

    “什么事,说!”

    冯令美看了弟弟一眼,说:“孟小姐的弟弟……有下落了。”

    冯恪之一愣,脸上方才的嬉笑之色顿时消失,目光紧紧地盯着她:“他在哪里?”

    冯令美叹了口气:“今天爹给我打电话,说查到了兰亭弟弟的消息。两年前,他中途中断学业,回上海的第一天,就和几个同船的青年一道奔赴北方,参加了长城之战,他……”

    冯令美停下了。

    冯恪之目光蓦然暗沉了下去。

    “战死了?”

    “当时那一战,牺牲了很多人,加上不少参战者都是志愿者,名单也不全。战后,很多烈士遗体也无法辨认,全部一起葬了……”

    “消息确定吗?”

    顿了一下,冯恪之问。

    冯令美点头:“爹通过很多关系,前几天,终于找到了当时的一个幸存者。据那人的说法,他在战中遇到过兰亭的弟弟……而战后的幸存者名单里没有他,十有八九,应该是没了……”

    “爹怕兰亭知道了消息难过,特意叮嘱我,找机会再慢慢告诉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

    冯令美烦恼地揉了揉额头:“算了,和你说也没用,反正你和她不投机。我自己看着办吧。”

    冯恪之沉默了片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往楼上去,走了几步,忽然停下,回头说:“八姐,这个事,你现在先不要告诉孟小姐!”

    “爹应该也是这意思吧?我只是建议而已。”

    见冯令美抬眼看向自己,冯恪之急忙补了一句。

    冯令美叹了口气:“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看机会吧。”

    冯恪之不再说话,快步上了楼梯,回到房间,冲了个澡出来。

    冯妈已经帮他把要带走的衣服收拾好了。

    一打全新的熨烫得折痕笔直的衬衫,叠得整整齐齐,连同别的衣物,放进了箱子。

    箱子就摆在门边。

    冯恪之坐在了床沿上,视线盯着自己脚前那片光亮的地板,一动不动。

    一缕若有似无的幽幽花香,从那扇开着的窗户里飘了进来。

    冯恪之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遇到孟家女儿的那天,强行握着她的发辫剪下时,她忍泪,泪却盈于长睫的一幕。

    清清楚楚,仿佛电影画面一样,浮现在他的眼前。

    她连哭起来,也是那么的好看。

    但他不想再看到她哭。

    冯恪之再次心烦意乱,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眺望着远处那个他看不见的所在。

    离上次看见她,又过去了那么多天。

    他忽然想知道,今晚,就在这一刻,她在做着什么,又在想着什么。

    这个念头从他心里冒出来的那一刻开始,突然变得急切,自己简直没法压制了。

    天渐渐黑了,冯令美见弟弟没走,就叫冯妈上去喊他下来吃饭,才抬头,看见他提了衣箱,从楼上走了下来。

    “我说小九,你不会真这么拼吧?至于吗?就一个晚上,有什么关系。至少先吃了饭吧?”

    “我去司令部吃。八姐你自己吃吧。”

    冯恪之头也没回地走了,没一会儿,就听到庭院里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

    冯令美无奈地叹气。

    烦心的事,总是那么多。旧的还没解决,新的,又来了。

    ……

    今晚学校有事,孟兰亭一直忙到快八点,才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这条林荫道上,天一黑,人反倒比白天更多了。之大的学生,陷入恋爱的青年男女,住附近的人,全都聚到这条路上,在习习的夜风里散步,谈心,说着让人听了心慌意乱的甜蜜情话。

    孟兰亭回到周家,已经八点半了。周教授在书房里,周太太去了隔壁王家打麻将,给孟兰亭在锅里留了饭。

    孟兰亭吃了饭,洗了碗筷,见厨房里的垃圾还没倒,便提了,开门出去,朝附近的垃圾屋走去,丢了回来,快到家门口时,听到几十米外王太太家里传出搓麻将牌和嬉笑的声音,转头随意看了一眼,忽然,眼角视线的末端,瞥见不远之外巷子口的墙边角落里,仿佛有道人影立在那里。

    那人抽烟,烟头在夜色里,闪着红色的一点火光。

    就是这点红光,令她的视线定了一下。

    巷子口的路灯已经坏了,仿佛一个得了疟疾的病人,一会儿亮,一会儿不亮。亮的时候,昏黄的光线,还能照到巷子口。不亮的时候,那里就黑漆漆一片。

    孟兰亭转头的那一刻,路灯眨了一下,随即灭了。

    但就是这么短暂的一个照亮,令孟兰亭的心跳了一下。

    她感到那个人影有点熟悉。

    一个名字,立刻从心里冒了出来。

    她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疑心是自己是看错了。但忍不住停下脚步,转头,又看了一眼。

    对方仿佛也觉察到了自己在观察,突然转身,仿佛想要离开。

    但是孟兰亭已经越发确定那个背影了。略一迟疑,追了两步,轻声说:“是冯公子吗?”

    冯恪之的脚步定住了,只好慢慢地转身,看着那个女孩儿,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第32章

    孟兰亭停在了冯恪之的面前。

    耳畔有这个初夏夜里的各种声音。麻将牌在桌上投掷碰撞发出的乒乓响动。巷子那头,几个抓紧这一天的最后宝贵时光快乐游戏的孩童的嬉笑声。不知哪家晚归,厨房里刚刚开始做饭发出的锅铲碰撞和油锅的嗤啦声。还有墙角旮旯里,讨厌的咬人蚊子发出的嗡嗡声和一只孤独的蟋蟀,才刚感受到了一点夏日气息就迫不及待地钻出洞穴求偶发出的鸣叫之声。这一切的声音,合在这初夏夜的暖风里,嘈杂,却又有一种叫人入耳现世安好,带了烟火气息的宁静。

    这半个月来,冯家儿子虽然再也没有露过面了,但几乎每天晚上,入睡之前,闭着眼睛,孟兰亭的脑海里,都会浮现出那晚上在那座废弃厂房里发生的最后一幕。

    她心里一直牵绊着,想把事情弄个清楚。倘若那晚上真的是如自己所想的那样,那么,至少总该向他道一声谢的。

    但是一切,也只是局限于思想而已。

    没想到这么巧,今晚竟然会在这里会遇到他。

    孟兰亭无暇去想,冯家的九公子,怎么会突然一个人跑到这个平民区的小巷里,站在路灯也坏了的一段墙角旮旯里吸烟。

    她立刻问:“冯公子,我想问你个事,那天在曹家渡的工厂,你是不是有意放了我们的?”

    她知道!

    她竟然也知道的!

    冯恪之的心跳暗暗加快。

    他平日有吸烟,这是当年读军校后留下的习惯。西点的压力尤其大,从那里读过出来的,几乎没有人不抽烟,这也是释放压力的一种宣泄方式。但他并不怎么吞咽,只是习惯闻那种烟草的气味而已。

    这一刻,他却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草,随后掷在地上,踩灭烟头,双手插入裤兜,淡淡地说:“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孟小姐你别误会。”

    孟兰亭沉默了片刻。

    在他说出这句否认的话后,她终于百分百地确定了。

    自己的怀疑,是真的。

    当时他明明看到了那张被她挡在身后的藏在机器下的传单,却当作没有似的放了他们。

    路灯恰在这时亮了。

    孟兰亭看着对面的冯家儿子。他并没看自己,微微扭着脸,视线仿佛落在自己身后的那段墙头之上。

    她的唇角微微翘了翘,柔声说:“冯公子,谢谢你了。我代表那天所有的同学,谢谢你的帮忙。”

    路灯的一片昏光投照在她的面庞上。

    冯恪之的眼角余光,看见她的双眸里,微微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她的唇角也含着笑,说话的声音,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这是冯恪之第一次听到她用这样温柔的语调和自己说话。

    浑身的筋骨仿佛都荡漾了起来。刚才耳朵上被一只蚊子给咬出的包,也再也感觉不到痒了。

    他咳嗽了两声:“算了。马六转告过你了吧?希望不要再有下次了。尤其是孟小姐你。”

    他终于转回来脸,盯着她,语气也跟着有点严厉了起来。

    “这不是你该掺和的事!”

    孟兰亭垂下眼睛,沉默了。

    这话刚说出口,冯恪之心里就后悔了,怕自己的口气会引出她的不快。

    这样的经验,此前并不是没有过的。

    他绞尽脑汁,想再说点什么好补救一下,却见她已经抬眸望着自己,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我知道。我也把你那天晚上的话,转给同学们了。”

    她竟然变得这么听话了!

    冯恪之顿时心花怒放。

    他想再说点什么,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出来该说什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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