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避开,他又这样打上门来。

    气他厚颜无耻,更气自己性格优柔,做事总是顾东顾西,做不到随心所欲,说一不二。

    分明知道是冯恪之的指使,偏偏自己又扯不开脸面,无法断然拒绝。

    一夜气得简直饱腹,第二天没精打采地去了学校,经过那片选定为新图书馆建造地址的空地,远远看见一群工人在边上搭建围棚,知道应该快要破土了,边上吸引了不少学生,站在那里议论纷纷。

    孟兰亭目不斜视地从旁走了过去,去往办公室。

    胡太太等人已经到了,正坐在位子上,一边做事,一边闲聊。见孟兰亭来了,胡太太说她脸色不大好。

    孟兰亭说昨晚睡得晚了些。

    胡太太关切地叮嘱她多喝热水。

    “……校务长正在向全校广泛征集新馆的名字,到时择选一些,请钟小姐最后定夺。往后,钟小姐的名字就和咱们之大的图书馆联在一起了,实在是风光。”丁女士继续聊着天,口气有点羡慕。

    “钟小姐不但歌唱得好,也是有钱啊,难得还肯做这样的善事。”另一位太太说。

    胡太太忍不住嗤笑了一声:“你们竟然还不知道?”

    她的语气,一下勾出了丁女士等人的好奇,立刻追问个中隐情。

    胡太太说:“钟小姐就算再有钱,又怎么可能拿得出这样一笔巨款?外头到处在传,说那笔钱,其实是冯家的九公子出的。”

    众人恍然,纷纷点头:“我就说嘛,钟小姐怎么可能拿出这么多钱捐款?原来这样,那就不奇怪了。”

    “冯家的那位九公子,为她一掷千金也就罢了,竟还考虑得这么周全,要替她挣一个好名头。”

    “孟小姐,冯公子不是替你们数学系也设立了奖学金吗?听说你也在宪兵司令部教夜校。冯公子的事,你知道的应该比我们多吧?”

    孟兰亭停下手中的笔,抬头微笑道:“冯公子热心助学,作为答谢,我是周教授派去那里暂时执教的,对他的了解,并不比你们多多少。”

    “快上课了。我先去了。”

    在女同事表示惋惜的声音里,孟兰亭拿了教案,起身出了办公室。

    这一天过得有点魂不守舍,傍晚回去之后,因晚上要去上夜校了,才打起精神做着准备。

    冯恪之没有露面,来接她的人,改成了老闫。

    老闫说,大姑奶奶夫妇明早要离开上海了,晚上有个宴会,把九公子叫了过去,所以自己代替他来接送孟兰亭。

    老闫来得早了些,孟兰亭到达宪兵司令部,比平日要早,离上课还有二十分钟。

    杨文昌也在,接了孟兰亭进去,送到那间为她特设的兼做休息的办公室里。

    孟兰亭请杨文昌自便,自己坐着,默默温了一遍晚上要讲的内容,见离上课只剩十分钟了,打算早些过去。起身出来,经过附近的水房时,听到一排水龙头前,飘出几个宪兵说话的声音。

    “……快点,刚才看到孟小姐已经来了,去了办公室!赶紧把脸和手洗洗干净去上课了!别说迟到,上次董老幺跑完操,一身臭汗地坐那里,被张秘书闻到,也扣了钱!”

    “唉——”另一个宪兵叹气。

    “我天生脑子笨,孟小姐教得再好,我也是听天书。幸好有钱可拿,就当是在赚外快了!”

    孟兰亭一怔,停下了脚步。

    “哎,你么说,钟小姐不是冯长官的女朋友吗?冯长官现在又追求孟小姐,这什么意思?”

    “你傻啊,这都不知道?冯长官那样的家世,怎么可能会娶钟小姐进门?钟小姐当情人,孟小姐就是家里做太太的那位了。”

    几人发出一片羡声。

    “朱彪,你怎么不说话?比赛拿了第一,冯长官说到做到,前几天包了大新书寓,听说你没去?你傻啊!我是想去都没得去!”

    “他和咱们不一样,他啊,日后是干大事的人……”

    几人拿朱彪打趣,嘻嘻哈哈地关了水龙头,急匆匆往教室赶去,冷不防看到孟兰亭就站在路边,全都吓了一大跳,停住脚步,相互看了一眼。

    有人咳嗽了一声,几人齐齐叫了声孟小姐,抬脚就跑。

    “朱彪,你留下!”

    孟兰亭叫了一声。

    朱彪停住,看着孟兰亭朝自己走了过来,眼睛盯着地面,不敢看她。

    “刚才你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孟兰亭和颜悦色地问。

    朱彪脸立刻涨得通红:“孟小姐,我没有去大新书院……”

    “我不是问这个,”孟兰亭微笑,“我是听你们说什么上课发钱扣钱。是什么意思?”

    朱彪吭吭哧哧:“孟小姐……我真的不能说……”

    “你要是有顾虑,那我问你好了,要是对,你点个头就行。”

    朱彪仿佛松了口气,点头。

    孟兰亭想了下,问:“是不是你们的冯长官给你们发钱,让你们来上我的课?”

    朱彪终于点头,看了眼孟兰亭的脸色,赶紧又说:“孟小姐你别难过。一开始我们是不大乐意,但后来就自己愿意了!现在就算冯长官不发钱,我也会来上课的!上了你的课,我真的学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东西!”

    孟兰亭含笑点头:“谢谢你朱彪。你去吧,我没事了。”

    朱彪朝她躬了个身,匆匆而去。

    孟兰亭站在原地,出神了片刻,张奎发找了过来:“孟小姐,你在这里呀?刚才我去办公室接你,不见你人……”

    孟兰亭回过神,笑了笑,走了过去。

    ……

    孟兰亭按照准备好的教案上完了课,在张奎发的陪同下回往休息室,准备取自己的包离开,快到时,听到前方传来一个女人的叫骂之声。

    “……这就是那个女人的房间是不是?好啊,那个不要脸的东西!以前还在外头拈花惹草,现在好了,是觉着自己就要升官了,胆子也大了,竟然把人弄到司令部里了!以为能瞒得过我?什么夜校教师!骗鬼呢!她人呢!在哪里上课?我是你们的司令太太!你们谁敢拦我!放开我,我要过去——”

    孟兰亭停住了脚步。

    前头不远之外,就在那间办公室的门外,几个卫兵正拦着一个穿着旗袍的妇人,不让她过来。妇人十分愤怒,一边举起手里的皮包,胡乱打着面前的人,一边嘶声力竭地高声叫骂。

    张秘书大惊失色,飞快看了眼孟兰亭,慌忙跑了上去,大声喊道:“杨太太!你胡说八道什么!赶紧的,还不快把太太请出去!”

    卫兵起先忌惮她的身份,不敢用强,得了吩咐,几人立刻将杨太太胡乱抬了起来,飞快朝外送去。

    杨太太拼命挣扎,竟让她挣脱了出来,回头看见了孟兰亭,大怒,一边指着她的方向,一边顿脚大骂:“我看见你了!你别跑!就是你这个小狐狸精……”

    “你给我住口!”

    杨文昌闻讯,急匆匆地赶来过来,见自己的太太竟跟到了这里,对着孟兰亭在大放厥词,吓得脸都白了,一个箭步上去,一把捂住了太太的嘴,死命拖着就要往外去,被太太回嘴,一口咬住手腕,顿时勃然大怒,“啪”的一声,狠狠抽了她一个耳光。

    杨文昌平日惧内,尤其从前被抓到偷腥后,这几年,逢太太发作之时,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今天却变得这么凶恶,杨太太也是始料未及,捂住火辣辣的脸,看一眼走廊上那个腰肢仿佛一掐就能出水的年轻女教师,眼睛发红,尖叫一声,扑过来就要和丈夫拼命,被杨文昌一把拽住,压低声音:“你个臭婆娘!你知道她是谁的人,听风就是雨,敢跑到这里来闹事?”

    杨太太从未见丈夫如此凶恶,未免惊惧,只是心里又愤恨不已,一边撕打杨文昌,一边放声大哭,听到丈夫在耳边又说:“这位孟小姐,她是冯家九公子的人。是九公子把她弄这里来上课的!你他娘的活腻了,想拉我一起死是不是?”

    杨太太一下止住了泣,看了眼孟兰亭,又看了眼丈夫的眼神,打了个哆嗦,赶紧擦去眼泪,胡乱抹了抹头发,连掉了的那只鞋都来不及找,高一脚低一脚地赶到了孟兰亭的面前,脸上露出讨好的笑,不住躬身赔罪。

    “哎呀孟小姐,全是误会!是我的错!怪我瞎了眼,胡说八道!孟小姐你大人大量,千万别和我计较!”

    “啪”的一声,杨太太又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孟兰亭只觉满眼都是荒唐事。

    从发钱给宪兵要他们来上自己的课,到大新书院的包场。从那座铭着钟小姐名字的图书馆,到此刻面前这个先倨后恭的司令太太。

    她忽然竟有点想笑的感觉,只是实在又做不出笑的表情。

    “孟小姐,误会,实在是误会,您别见怪——”

    杨文昌也赶紧跟上来赔罪。

    孟兰亭点了点头,拿了自己的东西,转身而去。

    ……

    冯恪之今晚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现场无数人想和他搭讪,可谓大出风头。

    一个名叫曼丽的颇有姿色的从南京外交部门跟过来的女秘书,更是有意无意地朝他放着眼神,最后端了杯鸡尾酒,送到了他的面前,自己轻轻抿了一口,留下一个淡淡的红色唇印,再将酒杯,慢慢地递到他的面前。

    “冯公子,这杯酒,我总觉得味道不大对劲。你替我品一下?”

    冯恪之接过,闻了闻:“酒里多了曼丽小姐的唇香,味道自然就不一样了。”

    曼丽小姐眸光流转,掩嘴娇笑:“他们都说九公子风流倜傥,闻名不如见面,果然很坏呀!我的车坏了,等下结束,劳烦冯公子送我一程,怎么样?”

    冯恪之笑道:“今晚怕是没这个荣幸了。曼丽小姐倘若实在寻不到能送你回去的人,我建议坐外头的黄包车,也是很方便的。”

    曼丽小姐一顿。

    冯恪之把酒杯放回到她手里,转身而去,这时,一个侍者匆匆追了上来,说有他的紧急电话。

    冯恪之来到电话间,漫不经心地拿起电话,喂了一声:“哪位?”

    “冯公子!不好了!出事了!”

    张秘书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

    “什么事?”

    冯恪之一怔。

    “晚上司令太太跑了过来,发了一场疯,孟小姐大约是被得罪了……”

    冯恪之还没听完,一把丢了电话,转身而去。

    “……我疑心孟小姐大约也知道了你出钱叫宪兵去上课的事……”

    “喂!喂!冯公子你还在听吗?”

    “……”

    电话挂在线下,从桌面垂落,在半空晃晃悠悠。

    张秘书还在听筒里喂个不停,冯恪之人已出了房间,疾步而去。

    第50章

    冯恪之今天的心情原本很是愉悦。

    军事竞赛结束那晚送她回来时,因她提出的停止执教夜校而收到的挫折,轻而易举就被他化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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