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兰亭用力地点头,哽咽着说“我愿意。”

    她拉他起来。

    冯恪之笑了,双眸变得神采奕奕。

    他顺势从地上站了起来,将她拥入怀中,低头,爱怜地吻去她脸上滚落的泪珠,两人双唇,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良久,幸福而甜蜜的亲吻终于结束,冯恪之牵着孟兰亭,走出了防空洞。

    天地静谧无声,夜风温柔拂荡。

    浮云散,星辉起,明月照人顶。

    相爱的两颗心,更是彼此相贴,怦然跳动。

    冯恪之紧紧地牵着孟兰亭的手,带着她,迈着轻快而坚定的步伐,朝上而去。

    就像星月亘古相伴,眼前人永远是心上人。

    他们的心,从今往后,也再不会分离。

    第92章 后记(一)

    这是一个仲夏的午后,早上下了一场阵雨,现在已经云开雾散,阳光明媚。

    虽然道路两旁,还是到处可见过去几年间,因经受轰炸而留下的断壁残垣,但人们的脸上,已经不见了长久的战争阴霾带来的阴影。

    生活里,或许还有别的许许多多的艰难和不如意,但就仿佛从路边废墟里钻出来的随处可见的茂盛草木,只要有了雨水,到处,就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通往联大校舍附近的一块平地上,正随风传来阵阵嬉笑之声。十来个孩童在这里踢着球。

    地面坑洼而泥泞,积着雨水。球用稻草和破棉絮填塞的,央求阿妈用牛皮缝起来。球门是用石头和竹竿架起来的。孩子们也都衣衫褴褛,脚上甚至没有鞋穿。

    但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的快乐。

    他们光脚,在泥泞的地面踏出一个一个的脚印,争夺着皮球,努力踢向球门,发出阵阵快活的笑声。

    一辆汽车,由远及近,沿着大路开来,最后停在了路边。

    从车里下来了几个人,有男有女,中间有对同行的人,看起来像是夫妇,男的英伟,太太年轻而貌美,两人仿佛中心人物,很是显眼,一边听着边上人在介绍着什么,一边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这么多年了,生活在附近的本地孩子,都知道这座学校里,很多每天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的先生,在战前,都是在大城市里住大房子坐汽车,受人尊敬的体面人,后来因为外面打仗,他们带着学生来到这里。现在仗打完了,侵略者被赶走了,听说今年暑假后,这座学校里的先生和学生们也将离开,回到他们原本的地方去。

    上周,学校就开始放假,很多人兴高采烈地离开,学校周围,也变得越来越冷清了。

    大人们都很不舍。孩子们更是这样。

    那些先生们,不但个个肚子里装满了学问,对他们也都很好。让他们的爹娘送他们去上学,路上遇到了,就一边走路,一边给他们讲各种各样前所未闻的有趣的故事,勉励他们,长大了做一个有用的人。

    就连他们喜欢的这项游戏,也是学校里的先生教给他们的。说有一个名字,叫做足球,全世界很多人在玩,是一项男子汉的运动。

    孩子们停止争抢皮球,盯着那几人的身影看了片刻,见他们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一哄而散,继续踢着自己的球。

    一个男孩从伙伴的脚下控住球,灵活地左拐右带,停住,朝着前方的球门,一脚射去。

    不料皮球湿滑,脚上也没鞋,方向偏了。

    皮球朝着前方那个男人的后背飞去,砸到了他左腿的小腿之上。

    仿佛砸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砰的一声,皮球弹了出去,掉到路边的一个水坑里,打了几个转,停了下来。

    一行人停住了脚步。

    那人慢慢地转过身。

    这是一个英俊的男人,身材劲峭,面容严肃,穿了身挺括的制服。

    即便这几年这里多出了这样一所学校,战争结束后的这半年间,附近的孩子们也常看到外头当官的人到学校里进进出出,但见到像这个大人这样风度的人物,却还是头回。

    他的裤管,被带着泥水的皮球弄脏了。

    眼尖的孩子,更是看得清清楚楚,皮球踢到他腿上的时候,带起了裤管。

    他的裤管之下,竟然空荡荡的,露出了一截带着冰冷的金属光芒的看起来像是铁的东西。

    大家全都定在了原地,望着那个转过身的面容严肃的男人,眼睛里露出害怕的神色,盯着他的那条腿,大气也不敢出,更不敢跑过去把球捡回来。

    周围一下安静了下来。

    同行带路的市府秘书长见状,大吃一惊,立刻厉声呵斥这帮顽童,又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手帕,带着笑脸,上去要亲手替他擦拭裤管上的污水,口里连声说:“冯公子,实在抱歉!虽然联大在此办学多年,但本地原本实在过于闭塞,民风粗俗,这些小孩,更是顽劣不堪,怎知九公子您为国立下的赫赫功勋。您千万别见怪,我给您擦干净……”

    说着弯腰下去。

    孟兰亭看了眼冯恪之。

    他已迈步走到那个水坑边上,伸出右脚,将球勾了回来,稳稳停于地上,抬脚,顿了一顿,又改成左边的腿,估量了下,随即飞出一脚,将皮球踢了回去。

    “砰”的一声。

    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不偏不倚,飞进了球框。

    “没事。你们继续踢吧,过两天,我叫人给你们送个新的足球来!”

    球落地后,他朝那群孩童露出笑容,说了一句。

    孩童们这才反应了过来,惊喜地欢呼出声,雀跃着,冲他不停地鞠躬。

    “谢谢长官!谢谢长官!”

    刚才那个误踢了球的男孩鞠躬,高声喊道。

    冯恪之转身,迈着稳稳的步伐,继续朝前走去。

    “冯太太!九公子不但真英雄,这气度,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鄙人深受感动,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秘书长见状,松了口气,急忙跟了上去,低声奉承着看起来更有亲和感的端庄而美丽的冯太太。

    孟兰亭看了眼丈夫的背影,一笑:“今天还要谢谢你带路,耽误了你的时间。”

    “哪里!哪里!能为冯公子和太太效犬马之劳,乃本人极大荣幸!周先生就住前头不远,马上就到!”

    “到了!到了!就在那里,左边数过去第三间!”

    孟兰亭和冯恪之被带到了一处成排的平房之前,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排用竹篱和黄泥搭墙的低矮平房,屋顶覆以铁皮,住了七八户人家的样子。前头一片菜圃,种着各种各样的蔬菜,十几只芦花鸡,在围了竹篱的菜畦间钻来钻去,努力想要钻进去啄食鲜嫩的菜叶。

    “老周!别只顾写你的书了!老林走了!前两天老汪他们也走了!你再不跑跑,托人去弄位子,难不成咱们真要在这里住一辈子不成!”

    一个穿着条洗得发白的阴丹布旗袍的太太手里攥了把菜,背对着这边,一边赶着往菜圃里钻的芦花鸡,一边冲着房子的方向大声喊道。

    “你催什么!不是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吗?慢慢来。”

    屋子里,传出一道慢悠悠的,不疾不徐的声音。

    “我要是不催,你怕是明年也回不去!算了算了,我懒得和你说!我去问票贩子!贵就贵了!明天去把鸡都抓去集市卖了!别的再凑凑,应该也差不多了……”

    孟兰亭和冯恪之相视一笑。

    这么些年过去了,周教授和周太太的相处,依然还是记忆里的熟悉模样。

    “周太太!贵客到了!您看谁来瞧你们了?”

    秘书长跑了上去,笑容满面地喊道。

    周太太立刻打住了对丈夫的不满抱怨,转过头,视线落到身后不远之外,站在那里的那一对犹如璧人的夫妇身上,呆住了,一时竟不敢认。

    “伯母!”

    孟兰亭笑着朝她奔来,到了周太太的面前,抱住了她瘦弱的双肩。

    “伯母,您和伯父,一切都还好吗?”

    短短一句话,动情之处,忍不住,眼眶已是微微泛红。

    周太太这才回过神来,“呀”了一声,手里的菜掉落在地,一个反手,紧紧地抱住了孟兰亭,又是落泪,又是欢喜。

    “好!好!我们都好!都好!”

    “老周!老周!你快出来!你看谁来了!”

    她定了定神,转头,冲着屋里高声喊。

    “是冯公子和兰亭啊!他们来看你了!”

    屋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孟兰亭抬头,看见周教授出现在了门里。

    依然还是记忆里的一身旧袍,面容清瞿,含着微笑,只是头发里,夹杂了更多的华发。

    “周伯父!”

    冯恪之快步走了上去,伸手,恭恭敬敬地握住了周教授的双手。

    “时局惟艰之时,您教书育人,著书立说,为民族之灵魂,时人之楷模。恪之今日才来探望,伯父不要见怪。”

    和周太太一样,周教授也是惊喜不已,笑着,用力地晃了晃他的手。

    “恪之,你不要客气,你是抗战名将。所谓‘星落夜原妖气满,汉家麟阁待英雄’。全是有了你们这些不惧牺牲的英雄在前,我们才能在后继续自己的事。感谢你还来不及,何来见怪之说?”

    “进去坐,坐下慢慢说。我去叫酒菜,冯公子您和周教授久别重逢,好好喝一杯。”

    秘书长好似主人,在一旁忙着招呼。

    周太太被提醒,急忙擦去眼泪,欢欢喜喜地让孟兰亭和冯恪之进去,上下打量她,说:“兰亭,你比以前瘦了。我去杀只老母鸡,给你补补身子。”

    当晚,周家灯火通明,还没离开的奚松舟和住边上的几对同在联大教书的夫妇闻讯同来陪客。饭桌上欢声笑语。饭毕,男人们在外屋继续说话,孟兰亭和周太太在房里话家常。

    “伯母,我和恪之要回南京了,转道经过这里,除了探望您和伯父之外,也是考虑现在战后不久,国人多忙于迁徙归乡,交通困难,怕你们回乡不便。恪之已经向本地交通局定了一列火车,专门用于运送联大师生出去。今天同来的秘书长会跟进此事,伯母你可以通知滞留的同事和同学们,到时候准备好,到了火车站,上车就能走了。”

    周太太惊喜不已,连声道谢:“太好了太好了,亏得你们想的周到。不瞒你说,我两个月前就在买票了,票买不到不说,还眼见一天天地涨价。这样就方便了。太感谢你了,兰亭!”

    孟兰亭笑道:“能帮到忙就好。只是尽了一点微薄之力而已。这些年,你们真的很不容易,我和恪之都非常敬佩。”

    周太太欢喜过后,视线落到了孟兰亭的肚子上,看了几眼,又端详了下她的面容,压低声说:“兰亭,你是不是有了?晚上我特意做了红烧鱼,我记得你以前喜欢吃。刚才吃了一口,就好象不舒服的样子。要不是桌上人多,我看你都吐了。脸色也不大好。跟我以前怀了头胎的时候差不多。”

    孟兰亭心微微地热了。

    回国的这几年,她长居重庆,专注自己的事,他也带着部队戎马倥偬,两人一直没有孩子,未尝不是遗憾。

    现在回想,应该就是几个月前,她照顾着冯恪之的身体之时,缘分终于来了。

    他们的孩子,在那个最恰当的时候,悄然孕育在了她的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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