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从左臂的枪洞里往外冒,刘团长这会儿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借来的力气,竟然一脚踢开拦路的桌椅,朝着封西云所在的方向走去。

    霍克宁躲在了一张椅子下头,因着她个头儿几乎跟男子无异,桌子下头的空间几乎容不下她,非得是蜷缩着不可。

    霍经理能躲着,陆沅君却不行。

    瞧现在这位刘团长的架势,是非得跟封西云闹个两败俱伤了。陆沅君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封西云死在运城吧,还是死在她邀请来的戏园子里。

    好在刘团长这会儿注意力全在封西云身上,压根儿就不往身后瞧。陆沅君蹑手蹑脚的跟在后头,随手从桌上拿了一碗热茶,慢慢的朝着刘团长摸了过去。

    和那些二世祖不一样,封西云是上过战场的,比这更危险的情形也不是没碰上过。

    要不是今儿戏园子里有陆沅君在,他还真就不躲,试着来和这姓刘的所谓团座硬碰硬。

    自己那死去的岳丈陆大头是个泥腿子出身,他手底下的兵也没有上过学的,全军也找不到几个认字的。

    别说留洋了,就算是有一个两个上过几天讲武堂,甚至说上过几天私塾的,都少之又少。

    陆大头也是个没文化的东西,嘴里头不干不净的没一句好话。

    若真在战场上碰见他,封西云非得叫泥腿子看看,真正的军人是什么样子的。他封西云从小跟着老帅在出入军营,去东洋学的也是军事指挥,枪法全校也寻不到比他更好的了。

    就像现在,刘团长半天瞄不准人,封西云却能一击即中。

    可这不是陆沅君在外头么,千钧一发之际,封西云是又怕叫陆沅君看到自己温柔以外的另一面,又怕陆大头的枪法太差,流弹伤着戏园子里其他的人。

    躲在柱子后头左右用余光扫来扫去,封西云的思绪飞速转着,寻着出路与转机。

    在刘团长马上就要来到近前的时候,封西云伏着身子猛的冲了出去,藏在了另一根柱子后头,前后加起来不超过几秒。

    刘团长这会儿失血过多,头晕眼花的没看清就算了。陆沅君好好的一个人,也只瞧见了一道虚影刷的闪过。

    她一边感叹封西云可真快啊,另一边抄起茶杯,冲着刘团长那只受伤的胳膊砸了过去。

    茶杯飞出去的瞬间,深棕色的水四下飞溅,等到刘团长反应过来的时候,左臂再次传来了难以忍受的刺痛。

    他呲牙咧嘴的喊了一声,从喉咙里冒出来的声音嘶哑着,像是湖里头嘎嘎叫的公鸭子。

    陆沅君眼疾手快,在他愣住的一瞬间冲了出去,一把抢过了刘团长握在手里的枪。

    抢的时候出乎陆沅君的意料之外,竟然毫不费力,几乎是她轻轻一拽,就夺了过来。

    按理说刘团长这么大的个头,又是在战场上厮杀过的人,力气不该这么小。但他毕竟挨了一枪,从伤口里冒出的鲜血像是把半边地面洗过一样,早就没劲儿了。

    能拿着枪去追封西云,已经是全凭着一口气在支撑,强弩之末罢了。

    陆沅君这么一夺,枪自然就被她卸了下来。

    藏在柱子后头的封西云听到动静,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来查看,这一看不要紧,把身经百战的封少帅吓了个激灵。

    “祖宗哎……”

    他嘀咕了一句,显然是在唤陆沅君。

    “姑娘家家哪儿来的胆子……”

    陆沅君没有躲藏,反而直接上来和刘团长对上了,他自然也不能躲藏了。

    封西云知道陆小姐会用枪,但毕竟是个半吊子,真打斗起来再把自己伤着。他从柱子后头走了出来,快步上前把刘团长按在了地上。

    一手掐着他的脖子,膝盖压在了刘团长的胸口。

    “沅君你快退到后头去……”

    陆沅君听话的退后几步,封西云用力把膝盖一顶,撞的刘团长嘴边渗出了丝丝缕缕的鲜红。

    “就算运城轮不到我做主,也轮不到你吧……”

    刘团长此时失血过多,眼神涣散开来,但一听到这句话,目光又清明了许多。

    “咋轮不到我?老子这些年给陆大头鞍前马后的伺候着,就差管他叫爹了!他也没个儿子,运城司令的位子,传也该传到老子头上了吧?”

    正在气氛剑拔弩张的时候,陆沅君的耳朵忽然动了动,扭过头朝着戏台子的方向看去。

    台上的戏子们早就跑的没了踪影,胡琴铜锣的摔在地上,只剩了一个人,腰肢柔软,眼神娇媚。

    “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

    那花旦仍在唱。

    若说陆沅君的胆子大,比起台上这位十四五的男旦来说,还是要逊色几分啊。

    第30章 第三十章【二更】

    戏台上的花旦每走一步都有分寸, 即便没有了锣鼓声, 仍旧循着规矩,不敢走错一步半分。班主说过, 台上一个亮相, 需要台下十年的功夫。

    别看今儿登场的这位男旦年岁只有十四五, 台下修习早有十余年了。没有锣鼓和胡琴不重要,就是闭上眼睛,他也能把这场戏走下来。

    做戏子的,不管台下的发生了什么, 戏台子上的戏总要做足了。

    他甚至在台下那位小姐看过来的时候, 做了一个几近完美的亮相。眼珠子黑靛靛的望了回去,勾魂摄魄,把戏文里绝色的花旦演活了。

    陆沅君手中握着刚刚夺下的枪,上头还沾着刘团长的血,愣了一瞬后丢下枪, 想到的第一件事是给台上的花旦鼓鼓掌。

    唱的好不说, 胆子也大, 年纪这么小, 以后必成大家。

    戏园子里乱成了一团,封西云控制住了刘团长。他当时怕刘团长误伤了沅君,情急之下开了一枪。瞄准的就不是要害的部位, 养个十天半个月的就好。

    可谁成想这位刘团长是个死心眼儿, 挨了枪子儿不说赶紧给自己止血, 竟然横冲直撞的要跟封西云拼命。

    本来没多大事儿, 他现在失血太多也要出问题的。

    封少帅一边儿控制着刘团长,另一边儿解下了刘团长的裤腰带给他绑在了上臂的位置。刘团长真有个三长两短,即便是他自找的,封西云也理亏的。

    这会儿没有刚才混乱,霍克宁从桌子下头爬了出来,拍拍身上的土,面上有些挂不住。

    一个十四五的戏子都没怂,她堂堂花花世界的霍经理竟然害怕了,怪丢人的。

    霍克宁往前走了几步,嗫嚅了几句,开口要和陆沅君解释,给自己找找场子。

    “沅君……”

    后面的话她还没想好怎么说,诚然霍克宁也没有机会去想了。远处又传来吵嚷的声音,一队穿着制服的巡警闯进了戏园子里头。

    巡警们一人拿着一根警棍,身上的衣服呈黑白两色,跟封西云那身儿大相径庭,明显要差一个级别。

    “干什么干什么!”

    一个巡警挥舞着警棍,叫喊着走了上来。

    然而还没有神气一会儿,就被戏园子里的景儿给吓着的。低头一瞧,自己的鞋底子上沾了血,运城里有头有脸的刘团长倒在了血泊之中,当即保住三魂没了气魄,怂的连连后退。

    巡警们日常处理的都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儿。两口子吵架啦,婆媳不和啦,早市上哪个摊贩的称缺斤少两啦……

    最多也就是街头的打架斗殴,半夜里喝高了用酒坛子给朋友开瓢一类的事。

    今儿这位找巡警的可真有意思,戏园子里头动枪了,巡警能管嘛?全巡警队也没有一个在腰上佩枪的。

    就他们手里头这根警棍,对上那银光闪闪的枪还不跟烧火棍子一样啊。

    所以瞧见这幅场景以后,全巡警队的人都怂了。那个丘八连刘团长都敢打,还怕他们这些虾兵蟹将么?

    封西云抬起头,没有巡警队员们预料的那样凶神恶煞,如果忽略他脸上那几点血迹的话,绝对称得上是霁月清风。

    瞧长相正气凛然的,不像个坏人。

    他朝着巡警队的人招招手:“枪走火了,送刘团长去医院。”

    巡警们不敢不从,拆卸了好几天长凳子,绑好以后把早就陷入昏迷的刘团长抬了上去。

    一队人抬着刘团长往洋大夫开的圣彼得医院跑,头疼脑热中风啥的,还能去寻中医郎中。挨了枪子儿的,只能让绿眼睛的洋人用尖尖的小刀捅才能活命。

    抬着刘团长的人退出了戏园子,剩下了一位巡警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按照陆司令再世时的规矩呢,就算是陆司令本人喝大了在街头打架,也得被抓到巡警的小黑屋里关一宿,清醒加反省。

    那会儿运城真的是太平,谁也不敢造次。可这陆司令不是死了吗,城里头妖魔鬼怪都出来了,你瞅瞅,看个戏而已都动上枪了。

    以前运城的巡警是个肥差加闲差,每天只要去街面儿上晃荡晃荡就行,近来真是三天两头的出事,这份儿差事可不大舒坦了。

    剩下在戏园子里的这位巡警,双手握着警棍,犹豫着要不要按照老理儿把封西云带回巡警房去。

    没错,他是认出了眼前那个脸上带血的人是谁。封西云三天两头的上报纸,除了刚刚留洋回来的陆沅君不认识以外,谁都能一眼分辨出。

    犹豫了一会儿后,巡警缩着脖子追着自己的兄弟们离开的方向跑了出去。

    陆司令这一死,没人给他们巡警撑腰了,谁敢为了治安去拿自己的命来做赌注呢。还是不抓封少帅了,就当是枪走火了吧。

    这边巡警刚走,封西云就起身朝着陆沅君走了过去,推开了挡路的霍克宁,双手按着陆沅君的肩头,上下着找她身上有没有伤口。

    “我没事……”

    陆沅君一连解释了好几次。

    “下次不要乱来。”

    封西云确定陆沅君没有受伤后,眉头紧锁十分严肃,右手食指点向了陆沅君的眉心。

    “天下找不出比你胆子更大的人了。”

    听着虽然有抱怨,可不知怎么,里头还夹杂着几分骄傲。

    可惜,封西云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听见戏台上传来了一声脆响。

    几人一起回头看去,那男花旦双腿前后劈叉紧贴着地面,两手捏着花型,一场戏终了,摆出了最后的亮相。

    陆沅君不由得点头。

    “天下比我胆子大的人有很多。”

    表演结束,男旦从地上起来,快步走进了帘子里头。陆沅君一行人勾起嘴角,刚还说他胆子大,这会儿就害臊了。

    当角儿的哪能怕人呢。

    嘴角的笑意还未散去,那男旦就从封西云刚才出来的地方小跑着追到了他们跟前。

    气喘吁吁的停下身,脸上的妆尚未卸,衣裳也没换。模样当真是俊俏,眼睫毛像是小扇子一样扑闪扑闪的,即便站在陆沅君这样的美人儿跟前,也不输丝毫。

    若不是男旦的喉结随着他开口滑动,还真要以为是个姑娘了。

    十四五岁,是变声期的年纪,不似台上那般阴柔,台下开口时带了几分少年特有的沙哑。

    “陆小姐,怎么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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