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泉明从齿缝间挤出了拒绝的话, 他都没有见过陆沅君口中所说的什么盛玉京, 更没见过天仙, 怎么照着往天仙里夸呢?

    再说了,庙里头关于仙女的泥塑并不怎么美好,倒是他在英吉利的教堂里见过的,天使更为曼妙。

    “吧啦吧啦……”

    陆沅君摇头晃脑的打断了他, 手指向后点向了被丢在桌上的报纸。

    “瞧把我们季先生冠冕堂皇的,好一个正人君子呀。”

    “你也没见过封西云,更没见过曼丽, 怎么就能在报纸上写的绘声绘色, 栩栩如生呢?”

    一句质问让季泉明说不出话来。

    都怪这亭子间太过吵闹,季泉明晚上听着隔壁的呼噜声,孩童的夜啼声,吵吵闹闹的总也睡不着。睡不着心情就烦躁,躁郁的时候碰上了封西云这码子事, 他便一时昏了头。

    沪上的报纸千千万, 大大小小的数也数不清。季泉明写的那一份, 是个名不见经传,卖的不大好的报纸。

    平时报纸上多是不入流的花边新闻, 编的特别离谱,沪上的百姓也都不乐意看。

    季泉明想着, 自己的猜测根本掀不起什么波浪。但偏偏事与愿违, 刚捧着报纸, 上头油墨的气息还未散尽, 手指在报纸上摸一圈,还能染的黢黑。

    苦主就找上了门。

    “行吧,你说怎么写就怎么写。”

    季泉明认了输,双腿抬到硬板床上头,一个腾挪离开了陆沅君的压制。

    他从桌上拿起了钢笔,又扯了一张已经发黄的纸张。

    “你说的那个盛啥京,男的女的,多大岁数了?”

    没听说过陆沅君有捧戏子的爱好,不过现在不是打听她喜欢什么的时候,季泉明把钢笔的笔盖叼在门齿之间。

    按着陆沅君的描述,在纸张上画了一个草图。才几笔的勾勒,清瘦少年的形象就已然跃然纸上了。

    亭子间小到封西云没有挪动半步,仍然把画中的人看的清清楚楚。瞧着胡子拉碴的男人,竟然还真有点本事呢。

    陆沅君瞥了一眼,季泉明的确当的起他运城才子的名号。不管是书法还是画画,学问都是一等一的好。

    再配上茂密的头发,才子二字可以说当仁不让了。

    陆沅君拿出了自己早就准备的纸钞出来,厚厚的一摞,几乎要超过季泉明桌上那本诗集。也就是女子出门,还能往包里放。

    不然口袋里怎么揣都会惹人注目。

    “一半你拿去给报社打点。”

    陆沅君抽出了一半的纸钞放到了桌上,剩下的一半仍在他的硬木板床上。

    “另一半拿去换个地方。”

    嫌弃的环视了一周,陆沅君认为要是住在这儿,吵闹的环境下根本写不出什么好话来。写不出美感还好说,万一把盛玉京写的尖嘴猴腮可不成。

    当然,给他钱换地方住还有另一个原因,陆小姐不想以后传出自己亏待任何跟她有嫌隙的人的流言。

    她和季泉明,算不上大仇。

    季泉明收了钱后,把陆沅君和封西云推出了自己的亭子间,可算把灾星送走了。

    等陆家小姐出了小楼,走在弄堂里的时候,季泉明还撑开窗户,双手抱拳作揖,面朝下吆喝着。

    “算我怕了你!”

    封西云听见动静抬头瞧了一眼,把沅君拉到了自己右手边。从季泉明的神情来看,封少帅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他会把晾衣服的竹竿砸下来。

    直到他和陆沅君双双走出了这条窄弄堂后,封西云才终于放下心来。不过若按着封西云一贯的行事来看,陆沅君所说的报仇,是不够解气的。

    好歹揍一顿不是?

    踹坏他一扇破门,还给了沅沅超过木门价值的钱。在封西云看来,这趟不光没有报仇解气,反而还吃了大亏。

    “这就回去吗?”

    封西云不住的回头朝着弄堂里里张望,意犹未尽。

    陆沅君摇摇头:“当然不回去。”

    她招手叫停了一辆可坐两人的黄包车,封西云扶着她上去坐好后自己也跟了上去,不回金家上什么黄包车呢?

    黄包车的师傅发出了和封西云同样的疑问,陆小姐的回答叫封西云忍不住笑出声。

    “去最近的,可以发电报的地方。”

    若说报仇,当然要往痛处去戳。

    季泉明诚然胡说八道不假,但不管是找巡警抓他还是让封西云亲自揍一顿出气,都比不上自己给季家去一封电报来的合适。

    季家好几代都是做官的,就算官做的不大,但也是做官的,根本不能容忍他做出这样有违家规的事来。

    而从季泉明租住的地方来看,恐怕洛娜也不知道他在沪上吧。既然是偷偷跑出来的,那自己就送他回去好了。

    这才算报仇呀。

    邮局里发过了电报,封西云也顺路听陆沅君解释了自己和季泉明之间的嫌隙是如何诞生的。

    少帅在回金家的路上,再一次把右手抬起,冲陆沅君表明心迹。

    “我是不会纳妾的。”

    “好。”

    陆沅君目不斜视,敷衍一般的回了一句。从这段时间的接触下来,封西云早已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一点。

    别说纳妾了,就是娶自己恐怕都会让少帅心里头好一番纠结吧。

    真不晓得封家老帅的腿究竟烂成了什么模样,把自己的儿子吓坏了也就算了,连金家的小辈里,也没有几个敢胡来的。

    根本用不着表衷心,陆沅君相信封西云不会纳妾的。就是霍克宁纳妾,封西云都不会纳妾的,霍克宁还是个女的呢。

    “我真的不会纳妾,哈尼你要相信我!”

    封西云听了陆沅君敷衍的语气,还以为她不相信自己,一路上不知把心迹表明了多少次。

    就连当初接替下父亲大帅的位置后,亲自去给大总统宣誓效忠的时候,封西云也没有这么认真过。

    一直到黄包车停在了金家的宅院门口时,封西云仍在嘟嘟囔囔的念叨着同一句话。

    “好,我信你。”

    陆沅君被他说的有些不耐烦,明明对下属总是冷着一张脸,一下午都不说一句话,怎么当着自己的面,封西云总是说个不停呢。

    强调了好几次,确定陆沅君相信他以后,封西云才嘿嘿一笑,终于转移了话题。

    “慢点,当心脚下。”

    金家的台阶修的很高,陆沅君提着裙子抬脚迈过,顺势抬起头看见屋檐上挂着的灯笼好像和自己平时所见的不大一样。

    快步走到了灯笼正下方,陆沅君抬头顺着灯笼下方金色的流苏穗子望了上去,果然跟自己捧事见到的不同,里头放的不是那种粗蜡烛,而是通了电的灯泡。

    封西云跟上以后,顺着陆沅君所看的方向也跟着抬头看去。不同于陆沅君,封西云对此见怪不怪,见的多了。

    金家在的地方可是沪上,而对于沪上来说,电灯并不是稀罕的东西。运城只有一家电厂,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地方能够用上电灯一类的玩意儿。

    就连陆司令留下的那处宅子里,虽然通了电,也并不是每一间屋子都能用上灯泡。

    大部分都还需要在入夜之后点一盏油灯,隔三差五的要把油灯的玻璃罩子拆下来清洗,否则就会黑压压的透不出光亮。

    然而沪上和运城之间天壤之别,足足有三四家电厂。只要是日子过的不大紧张的,都能往家里拉一盏长明的灯。

    封西云死去的姑丈是个盐商,钱多了去,根本不差这点钱。金夫人为了让自己的寿宴气派些,宅门儿前的两盏大灯笼里头便也连了两个灯泡子。

    这样等过些天客人来了,大老远就能看见火红的光。

    陆沅君也不是不懂这些道理,事实上,陆沅君一个从英吉利回来的人,对这些再懂不过了。她站在灯笼下头,仰着头盯着那透明的玻璃灯泡,上下唇轻轻相碰。

    封西云弯下腰,凑近了陆沅君,想听听她在说什么。要是喜欢电灯,等回了运城,他也给陆宅的大门口挂两盏这样的灯笼。

    “乾隆五十七年,纽交所成立。”

    然而陆沅君嘟囔的,和封西云想象的不大一样。

    “道光十七年,宝洁公司成立。光绪六年,柯达胶片公司成立。光绪二十九年,通用汽车成立。”

    头仰的久了,陆沅君的脖子酸痛不已,可她却仍在看着红色灯笼里藏着的电灯。

    “国外用了许多年的东西,到了华夏,都成了稀罕物件,成了摩登。”

    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肌肉因紧绷而僵硬,捏了捏以后陆沅君终于低下了头。

    仰望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受,而别说比之海外了,就算是跟沪上相比,运城也像是犄角旮旯的乡野之地。

    沪上有足球比赛,街上能跑电车,女子可以上学,家里能通上电灯……

    陆沅君转过身来,和封西云四目相接,轻轻的咬住了下嘴唇。

    “你会把运城交给我来治吧?”

    声音里满是不确定,陆沅君头一回用这样的目光看封西云,让封少帅有些不知所措。

    “当然。”

    答应别人的事不能反悔,尤其还是答应过你的事。

    就算是这会儿有别的司令大帅打上门了,把运城抢了过去,封西云也得为了实现自己对于陆沅君的诺言,再把运城抢回来。

    “运城会交给你来治的。”

    封西云轻轻的拍了拍陆沅君的肩头,轻到手刚碰上丝质的衣服,就立刻抬起。

    “你想怎么治怎么治,全凭你开心。”

    陆沅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封西云的回答让她提起的心放了下来。

    “大门口站着干什么呢?”

    封西云正要继续安慰陆沅君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了姑母的声音。回过头一看,金小姐一脸的不情愿,搀扶着着自己的母亲。

    被金夫人念叨了一上午的金小姐在看到表哥封西云和未来的表嫂陆沅君时,松了一口气。两人站在门口挨的那么紧,像什么样子嘛。

    “成何体统!”

    金小姐总算找到了让自己脱身的法子,凑在母亲的耳边,小声嘀咕着。

    “还没成亲呢。”

    金夫人也的确是这样想的,眉头蹙在一处,也没了看门口红灯笼亮起的心思。瞪了一眼封西云,招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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