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柱子一手抱小孩,一手在头上挠了挠,“嘿嘿”笑着:“不多,不多,才两个。”

    拿出香烟,给每人发了一支。接过香烟的人都不会说出“谢谢”二字,而只是憨厚的笑笑,有人还会露出尴尬神情。但几乎所有人都有一个动作,那就是看看香烟上的红色字体,然后露出羡慕和欣喜的神情。楚天齐拿出的香烟,是成康市政府配给他的招待烟,每个月定量五条,每盒烟二十块钱。对于副处级官员很正常的东西,在这些村民眼里却是非常宝贵的奢侈品。

    楚天齐很想和大家聊聊,就是拉拉家常,谈谈家中的收成,或是说说自家的孩子。但人们显然把他当做大官,面对他的问题,有人是问一句说一句,有人干脆只是憨厚一笑,并说上一句“没啥说的”。

    看着乡亲们羡慕的神情,感受着百姓对官员的禁忌,楚天齐没有那种高人一等的自傲心态,反而更多的是尴尬,为无形中疏远的官民关系而尴尬。

    在这种气氛下,楚天齐没什么好说的,而且不但他尴尬,乡亲们也尴尬,于是他只得和小卖部内外的人打声招呼,步行向自己家走去。他注意到,在他转身走去的时候,身后的人们发出了叽叽喳喳的声音,显然是在讲说自己这个从村里走出的官员。

    ……

    刚走出没多几步,外甥女妞妞和刘拴柱已经迎了上来。

    “大舅。”妞妞欢呼一声,搂住了楚天齐的腿,“你的汽车真漂亮。”

    楚天齐赶忙把妞妞抱了起来:“以后你也会有的。”

    “真的吗?我也能当官?”妞妞显然为大舅这个说法高兴,但却也有些不可置信。

    “就是不当官,也会有的。”回答完外甥女的提问,楚天齐便和刘拴柱拉起家常来。

    相比起那些村民,刘拴柱和楚天齐倒是很有话说。这既是亲情使然,也是由于刘拴柱在外面漂了一些年,多少见过一点世面,最起码见的人要多于那些乡亲们。更重要的是,自从刘拴柱回家和楚礼娟安心过日子,楚天齐对这个姐夫很好,每次回家都会给刘拴柱带烟、酒,平时也隔段时间给姐姐家打电话,都要和刘拴柱聊上几句。因此,刘拴柱和这个大小舅子并不疏远,反而还愿意向这个妻弟讨教一些见闻。

    刚到家门口,就见车旁围着好多小孩,摸*摸这个,碰碰那个。

    “不许乱*摸,那是大舅的车。”妞妞从楚天齐身上跳下来,向那些小孩跑过去。

    “摸摸就咋了,又摸不坏。”一个小男孩说了话。他根本就不惧这个小丫头,但看到那个高个大官,小男孩立马打住话头,跑开了。

    其他孩子也跟着一哄而散,躲在远处,张望着。

    厉剑正好从院里出来,看到汽车上的小手印,脸上既生气却很无奈。

    楚天齐能理解司机这种心情,冲着厉剑笑了笑。

    厉剑回以尴尬一笑,说:“市长,要是没什么事,我先回了。”

    “好吧,路上慢点。”楚天齐道。

    此时家里人都走到门口,楚玉良挽留着厉剑,其他人则围到楚天齐身边。

    客气过后,厉剑走了,他要赶回玉赤县城的家里。

    楚天齐发现,除了父母、姐、弟等人,还多了一张新面孔,一个年轻女孩。看着女孩和弟弟的表情,他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女孩看上前来,怯怯的喊了一声“大哥。”

    楚礼瑞赶忙在一旁边介绍着:“哥,这是杨梅。”

    “杨梅好。”楚天齐以一种长者的口吻,回应了女孩的问题。

    一家人进到家里,洗了把手、脸,晚饭便开始了。农村人冬天两顿饭,一般都是早饭九点多,晚饭下午三*点左右。男人自然要喝酒,都坐到了炕里边,妞妞自是倚在大舅身旁,女人则都坐到了炕沿边上。

    在吃饭过程中,楚天齐发现,杨梅总是和大姐抢着盛菜、端饭,而母亲也很自然的“退居二线”,显然,杨梅和这个家很熟了。

    杨梅身高估计在一米六到一米六五之间,五官不是很精致,但绝对不丑。楚天齐觉得,从对方的样貌以及忙里忙外的这种做派,应该完全能配得上自己的弟弟。他还发现,除了刚见自己时,杨梅有一点露怯,整个人倒很大方。

    一顿饭下来,全家人吃的其乐融融,整顿饭都洋溢着浓浓的亲情。尤其老两口更是笑容满面,既为亲人团聚而高兴,更为有这么个有出息的大儿子而自豪。

    收拾完碗筷,楚礼娟洗锅涮碗,杨梅和楚礼瑞出去溜达了,其余几人则坐在炕上,聊着家常。

    母亲尤春梅,看着大儿子,道:“天齐,你看怎么样?”

    楚天齐明白母亲问的是什么,同时也奇怪母亲对自己的称呼,刚在门口见面的时候,母亲就是这么称呼自己,当时他就觉得奇怪。于是他没有说话,而是微笑的看着母亲。

    “你这孩子,怎么不说话,老盯着我*干什么?”尤春梅有些莫名其妙。旋即明白过来,解说着,“你爸不让我喊你小名,说是不好听,我看他就是……”

    楚玉良抢了话:“天齐现在是公务人员,是政府领导,时刻要注意形象。你成天喊小名,多有失他身份。”

    “就咱们自己家里人,怕什么,儿子是我的,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有外人的时候,我就不那么叫了。”尤春梅显然对于老伴的要求耿耿于怀。

    “习惯成自然,要是平时不注意,一说话总吐露嘴。”楚玉良显然也不认可老伴的“狡辩”。

    一看两人要急眼,楚天齐忙岔开了话题:“妈,你是不是问杨梅怎么样?我看样貌和礼瑞挺配,也挺知大识小的,还有眼力劲儿,应该不错。”

    “人倒是行,和你弟都是农职同学。工作也行,在一个农业公司做技术员。就是她家条件一般,她父母只是在县城开了一个小卖部,还有一个妹妹正在念书。”说话间,尤春梅还轻轻叹了口气。

    楚天齐一笑:“妈,俩人般配就行,这才是最重要的。再说了,人家在县城,咱们在农村,人家条件比咱们好呀。”

    “她家在小县城,就是小商贩,我家儿子可是当大官的。”尤春梅自认理由很充足。

    “人家是嫁给礼瑞,又不是天齐,你这等级观念太重了,老封建。”楚玉良驳斥着。

    “我能培养出市长儿子,我老封建?……”尤春梅一下子急了眼,向老伴发动了“进攻”。

    楚天齐不禁心中暗笑,母亲的话固然有等级观念,父亲的话何尝不是?只是两人关注的侧重点不同而已。

    母亲还在继续声讨着老伴,气的急赤白脸的,父亲却笑而不答。面对老两口的争吵,楚天齐没有烦闷,但却感受到了浓浓的亲情,这才是居家过日子。

    第一千二百三十六章 身不由己

    第二天,杨梅起早就走了。临走时,她还特意和楚天齐说:“请大哥到家里串门。”

    楚天齐也随口答了句:“好的。”

    楚礼瑞在把杨梅送到村口上车后,返回家中,一家人又忙起了过年的事。

    今天是大年二十九,刘拴柱和楚礼瑞贴了春联,挂上了红灯笼,又多准备了一些生旺火的劈柴。尤春梅和楚礼娟,则准备着明天大年三十的吃食。

    家里人不让楚天齐干活,他便和父亲随便闲聊,妞妞则倚靠在大舅身上,哪也不去。一开始还能说一些话,后来电话是一个接一个,全是拜年的,刚结束通话,短信又是接二连三而止。

    一看这种情况,楚玉良不再做听众,干脆出去找人闲聊去了。

    只有妞妞一直不离楚天齐左右,在大舅打电话的时候,她就静静的听着。在大舅发信息的时候,她则在一旁看着,有时也参谋一两句,为大舅指点一二。

    从大年二十九,到大年三十,手机就一直响个不停。还好能发短消息,否则怕是一天只接打拜年电话,也能把嗓子说哑了。

    在这两天中,楚天齐也主动打了几个电话,向对方送上拜年问候,比如给恩师姜教授,同学云翔宇、于涛、雷鹏等。他还给一些领导发了拜年短信,其中也包括沃原市委书记李卫民,除了李卫民外,其他领导也都给予了短信回复。

    大年三十晚宴,一家人团团围坐,还是父亲楚玉良致祝酒辞,父亲依然还是那句“祝我们伟大祖国繁荣昌盛”。尽管这句话楚玉良说了多年,但还是那样饱含深情,这不禁让楚天齐为父亲的执着而感动。

    晚宴之后,全家人依旧是坐在炕上看电视。但楚礼瑞没有在家,而是出去打牌玩了,还让哥哥一起去。楚天齐觉得,只要玩牌,多少也要过钱,大小也算赌博,自己去不合适,就没有一同前往。再说了,妞妞也一直不离左右,他不能带着一个小孩去吧。

    大年初一,楚天齐依旧和弟弟去给村中长者拜年。去年的时候,还有少数人带着诚惶诚恐接受了楚天齐恭敬,而今年没有一个人接受。面对楚天齐作揖,好多人反而要不停的向他作揖,就连柳三爷也不停的说着“不敢当”,并连连躲闪着。看的出来,大家都很难受,其实楚天齐也是既难受又尴尬。

    回到家中,哥俩讲说了拜年的遭遇。楚玉良听后,稍微沉吟了一下,然后说:“从明年开始,别去拜年了。”

    接下来两天,楚天齐主要是在家里待着,还是不时接到拜晚年的电话和短信。总是接电话,多有不便,他出去很少。就是偶尔出去两次,见到乡亲和少年玩伴,大家已经没有了共同语言。

    这倒不是楚天齐忘本,其实他觉得有好多共同话题,农村这些事他也不外行,主要是对方和他没的说。当然这也不能怪乡亲们,主要是大家都把他看做“大官”,这不只是自己乡亲们如此,其实好多地方的百姓都是这样,都对官员敬而远之。

    不只是乡亲们见面敬而远之,来家里串门的人也少之又少,只有柳大年和柳文丽分别来了一次。柳大年见到楚天齐,还是那样尊敬,但马屁话却反而少了很多,显然对方也认为身份差异太大了。去年还有乡亲们争着请吃饭,今年只有柳大年进行了邀请。

    楚天齐自认没有官架子,父亲也是继续给大家看病,而且好多时候都不收费,一家人对乡亲们也非常和气,楚家在村里非常有人缘。他知道,这主要还是民对官的疏远,这里面既有封建等级观念根深蒂固的影响,也有一些官方作法伤民,让百姓对官的信任感大幅下降。

    楚天齐不禁有些悲哀,为这种生疏的官民关系悲哀,同时暗下决心,一定要为官民关系融洽而尽自己一份力。可喜的是,现在国家也正做这方面工作,正在想法设法减除百姓负担,就是百姓缴了千年的“皇粮国税”,也要在近几年完全取消了。

    大年初三,青牛峪乡乡长陆勇来了,名义上还是给叔叔拜年,带了好多拜年的礼物。比起去年,陆勇对楚天齐更加尊敬,而且完全是以直接下属的姿态对待楚天齐。不但如此,陆勇还侧面打听楚天齐什么时候回沃原,回不回玉赤县。

    楚天齐当然明白对方的心思,便模棱两可的进行着答对。在对方临走时,把自己带回的东西给对方拿上一些,这既是礼尚往来,更是不想在对方身上落下亏欠。

    ……

    今年楚天齐没有去上门拜访刘文韬,在年前的电话联系中,他知道对方一家去外地过年了。对方还要去妹妹、连襟家串亲戚,估计怎么也得过了元宵节,才能回来。

    于是,在大家初四,楚天齐去了县城。他首先拜访了郑义平、武进忠、邹英涛,然后和雷鹏、要文武、二狗子在饭店相聚,当然厉剑也在场。

    在年前的时候,大家就都联系过,尤其要文武和二狗子还表示要到柳林堡看望楚天齐,给叔叔、婶子拜年。楚天齐知道大家平时工作忙,好不容易放假了,家里还有好多事要做,便回绝了他们,并表示年后就到县里相聚。

    看到楚天齐,这些人都跟着厉剑,称呼“楚市长”。楚天齐觉着别扭,就让大家还按以前那样,该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

    雷鹏听完笑了:“哎呀,真没想到,楚市长这么大的领导,竟然如此平易近人,我等实在感激不尽。”说着,还做了个“感激涕零”的动作。

    “去你的。”楚天齐照例在对方胸前来了一拳头。

    雷鹏咧嘴一乐:“还是那么用劲。”

    经两人这么一对答,现场气氛轻松了好多,众人就座,该倒酒的倒酒,该催菜的催菜。经过推让一番,楚天齐也就遂了众人的意,坐到餐桌主位上。

    酒已倒满,菜也上了好几道,要文武说了话:“请楚市长主持开席。”

    楚天齐忙道:“怎么能是我呢?老要,刚才不是说了吗,以前怎么称呼现在还怎么称呼。”

    要文武赶忙点头:“好的,楚市长。”

    看来要文武是改不了口了,楚天齐也就没再强求,然后他对着雷鹏说:“哥们,要不你来开席。”

    雷鹏把头摇的像波浪鼓:“不,不,那怎么行?鞋大鞋小不能走了样。”停了一下,又补充道,“你要是想早点开席,就主持酒局,要不大家都耗着。”

    要文武和雷鹏都极力推辞,二狗子和厉剑更不合适,那就只有自己提杯了。于是,楚天齐便不再矫情,端起了酒杯,其他人也赶紧跟着举杯。

    看看众人,楚天齐道:“现在离的远了,平时见面少,今天好不容易看到大家,非常高兴。感谢大家惦记,为我们的友谊先干一杯。”

    “干。”众人跟着响应,酒杯碰到一起,全都一饮而尽。

    提完第一杯,又应着众人一致要求,楚天齐勉为其难又连提了两杯,这样大家才开始喝了起来。

    今天楚天齐是主角,自然少不了喝酒。面对众人敬酒,他是来者不拒,反正他也有酒量,尤其见到这些人也倍感亲切,心情好酒量也就更好。

    一开始的时候,除了楚天齐外,大家都多少有些拘束。随着白酒一杯杯进肚,人们的这种拘束感才渐渐退去,餐包里不时响起碰杯声和欢笑声。

    尽管自认为房间位置很隐密,但还是有人发现了楚天齐身影,纷纷从其它餐包过来敬酒。来的这一批批人,既有以前开发区的同事冯志堂、王文祥、方宇等人,也有以前县科局的一些同僚。这些人当中,有人和楚天齐关系不错,有人则和他关系一般,有个别人还曾多少发生过摩擦。

    来敬酒的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比楚天齐进入官场早,有的人更是老资格的县局长。但现在却都比楚天齐职位低,有的人更是已经退居二线,或是干脆退了休,只有两人享受到了副处待遇,还是没有实权的虚职。今天大家见面都表现的很热情,都对楚天齐恭敬有加,同时也不无羡慕。

    一拨拨敬酒人退去,屋子里的喧嚣停了下来。

    雷鹏轻轻摇头,“抱怨”起来:“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呀。你们看见没?这人可得往好了混。不过,有时也不依盘算,我在官场浸*淫了这么多年,竟然只是一个小副科,而有人仅仅几年却已成副处级常委副市长了。”

    “别拿我开涮了,喝酒。”楚天齐适时冲雷鹏举起了酒杯。

    雷鹏“嘿嘿”一笑,举起了酒杯:“谢谢市长!”

    “喝酒也堵不住嘴。”楚天齐当先喝了杯中酒。

    雷鹏也一饮而尽。

    从下午五点就坐到了饭店,一直到九点多,酒局才结束。谢绝了大家挽留,由没有喝酒的厉剑开车,送楚天齐返回柳林堡村。大家都把孝敬叔叔、婶子的礼品放到了车上,后备箱没放下,车里边堆的也是。楚天齐则把提前带来的香烟,做为了回赠。

    坐在汽车上,楚天齐感慨万千。自回到家里这些天,几乎所有见面的村民、玩伴、朋友、前同事、前同僚在和自己相处时,都和以前有很大不同。这肯定是对方自认为比较正确的方式,但楚天齐却很不适应。在他心里,可是把这些人当作老领导、老朋友、老同事的,但显然对方却把自己看做了副处级的常委副市长。虽然有些人未必了解自己究竟是什么职务,比如村里那些乡亲,但他们反把自己当成了更大的官。

    这些人中,雷鹏是和自己最不生分的,更多的是把自己当做好哥们,但说话也没有以前随便了,最起码今天没有再说一次“你小子”或是“你这家伙”。在两人见面时,自己特意给了雷鹏一拳,但雷鹏没有像以往那些“以牙还牙”,而只是嘟囔了一句“还那么用劲”。

    楚天齐明白,好多都变了,身不由已的变了。但他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有些事情却绝对不能身不由已,一定要恪守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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