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不错,依父皇的性格,的确是不会让我去举旗讨伐李佑,眼睁睁看着我们兄弟去彼此残杀。这一向就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又岂会主动安排?”李恪深副愁忧的拧紧了眉头,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其实,我又何尝愿意兄弟阋墙与李佑反目成仇生死相拼?但他这一次,实在是太让我寒心,太让我失望了。而且我不这样做,还会蒙受冤屈被他牵连。此外,难保朝廷之上不乏有人借此机会煽风点火散布谣言,说我李恪也有异心。到时,我就算是清白的,也难脱干系了。”

    “不会。到最后,事实会证明一切的。”秦慕白表情沉寂淡淡的说道。

    “如何证明?”李恪忧恼的说道,“我要起兵,这不妥;我上书请命,父皇必然不答应!难道要我坐等在襄州,等着诸天神佛下凡来替我李恪洗白冤屈吗?”

    “不用诸天神佛下凡,我秦慕白,就可以。”秦慕白平静的说道。

    “你?”李恪顿时愕然的瞪大了眼睛,“你……能做什么?”

    “抗旨起兵!”秦慕白斩钉截铁的说道。

    “什么?!”李恪大吃了一惊,“你疯了!你明知道父皇不会准许我起兵讨逆,你却要抗旨起兵,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主文,我主武,征战之事我说了算。”秦慕白说道,“皇帝不愿看到你们兄弟阋墙,但一定愿意看到你证明自己的清白。但是这种事情,是再如何辩解也没有用的,只能用事实来说话。于是,只好我秦某人抗旨起兵,讨伐李佑将其击灭,方能办到。”

    “那……”听完秦慕白这席话,李恪的嘴巴都张大了,眼睛也瞪圆了,半晌没回原,他喃喃的道,“那你抗旨不遵,岂非同样是死罪一条?”

    “那就到时再说了。”秦慕白面露微笑,平静的说道。

    此时,他心中却在想道:我明抗圣旨,但暗合帝心。到时功过相抵,绝对不会有事。李世民断然不会下旨,当真让李恪与我去讨伐李佑。这样做,就彰示了他君心多疑,是示人以短的做法。而我,则不妨表现得“小气与急躁”一点,抗了这圣旨,自主起兵平灭李佑,反倒会衬了李世民的心,而且替他保住君颜。当然,这些话可不能说给李恪听,不然让他知道我如此城府妄揣帝心,终归不是好事。

    “你真的决定了?”李恪很不放心,追问。

    “是的。从未有过的坚定。”秦慕白果断的说道,“不出意料的话,玲儿肯定也在李佑的手中,因此他才如此肆无忌惮,如此公然的诬蔑与赃栽给我们。当务之急我们要做的,不是如何平灭李佑,如何洗刷罪名。而是不动如山稳定襄州时局,然后像其他近邻的州县官将一样,上书请命,不要表现太过焦急与特别。现在,还没有人说我们就是反贼,就是逆党。我们的本份,仍是保境安民。”

    “好,说得太好了,真是令我茅塞顿开!”李佑连连拍了几下额头,庆幸的道,“说得对,我们不是反贼,谣言只是谣言,不会成为事实。我们只须做好自己本份的事情——保境安民,即可!本份,父皇不止一次的跟我们这些皇子们强调这两个字,没想到真到了关键的时候,我却有些忘却了。反倒是你,比我理解得更透彻,也更加冷静与睿智。秦慕白,江夏王皇叔说得不错啊,你的确是个难得的王佐将帅之才!”

    “过誉了。”秦慕白淡淡的一笑,说道,“殿下,李靖传我的兵书中有说,良将统军,静如泰山岿然,动如疾风烈火。出其不易一击必中,才是上上的用兵之道。现在,肯定有许多人都在巴望着我们尽快起兵,前去与李佑拼个你死我活。他们好看热闹,或者另造谣言。我们要起兵,谁知道我们是要去讨逆还是附逆呢?邓襄二州的交界州县,都屯有府兵。这些军府的将佐,谁不想趁乱立功捞上一笔?原本他们还只把立功夺赏升官发赌目标对准邓州,看到我们一动,指不定还会有人蠢蠢欲动的把目标对准我们。到时候,他才不问我们是来救火的还是来打劫的,先对我们来一番救火打劫,引以为功。我们怎么办?单凭一张肉嘴去与他们解释,还是举兵反击?解释,既是趁火打劫之辈,肯定不听;反击……好了,我们就真成逆贼了!”

    李恪听闻此语,差点骇出一身冷汗,喃喃道:“对啊!远的不说,就近如荆州,安州这些地方,都有水陆兵马军屯。近州有乱,他们前去平定也勉强说得过去。如果我们也起了兵,他们真有可能依照谣言所传,把我们也当成叛逆来一场趁火打劫,借以邀功请赏。这兴许正是李佑的奸计想要达到的意图。他要制造混乱,逼我们采取行动。然后他再混淆是非火上浇油的乱上加乱,好让自己在乱中取便。”

    “对。谣言本身很荒谬,没几个人会真正采信,但是传到了别有用心的人的耳朵里,就会变成对我们极具威胁的武器。”秦慕白说道,“所以,全天下的人现在都可以举兵讨逆,唯独襄州必须不动如山!殿下,事不宜迟,马上休书,六百里加急驰送长安!”

    “好,烦你帮我磨墨!”

    李恪二话不说,亲自拿出文房四宝,挥毫而就写了一份上表。笔墨犹新,就递给了秦慕白来看。

    “这么写妥当么?”李恪问。

    “可以。”秦慕白点了点头,说道,“不出意外的话,明天,长安的皇帝陛下就会知道邓州叛乱的消息了。殿下的奏表,最快要后天这时候才能到达长安。也就是说,这中间有一天的时间差。此间,以陛下英明果断的性格,定然已经做出了反应,点派大将前来举兵讨逆。待圣旨返回襄州,邓州那边应该都已经要打起来了。所以,我们虽然不征兵、不备战,但也要暗中做好战斗准备!只待圣旨一到,我马上统率本府人马,跨江讨逆!”

    “慕白,又要难为你了。”李恪浓眉紧拧,拍上了秦慕白的肩膀,凝视着他说道,“我没想到,李佑会如此冥顽不灵,做出这样过激的举动;也没想到,殷扬如此无能,我已将他革职为卒以观后效了。”

    秦慕白微笑,点了点头:“事情是挺棘手,但我相信,总会有平息的一天。殷扬的事情,你别责怪太多。不出意料的话,李佑是被阴弘智截了。殷扬一路护送,都到了大明宫玄武门前仍旧平安无事,谁能料到,阴弘智如此处心积虑,就在玄武门前将李佑与高阳截走?此外,放出谣言栽赃给我们的,也定是阴弘智的计谋。李佑虽然不堪,但没这么歹毒阴险,也没这么老辣聪明。”

    “对,和我想的一样。”李恪郁闷的哼了两声,说道,“这老贼,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也唯有他能将李佑蛊惑成这样子。当初襄州一直忙于祭礼,太过嘈杂混乱,我们又只能在暗中行事,结果让他成了漏网之鱼。下次……不,绝对没有下一次了!这一次,慕白,你一定要手刃这老贼!”

    “嗯……”秦慕白轻轻的点了点头,暗道:手刃阴弘智么?我的确很想将他大卸八块。现在,也唯有手刃了这老贼,方才洗清我与李恪的嫌疑。

    但问题是,我是当着玲儿杀,还是背着玲儿杀呢?是亲手砍他狗头,还是命使他人动刀?

    ……

    事后,我又该如何面对玲儿?

    第272章 千里赠刀

    大明宫后宫的大角观,今日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皇帝,李世民。

    至从阴德妃住进这里后,皇帝还是第一次前来光顾。满观上下的道姑们受宠若惊,但没等她们上前迎接,就被斥退了。

    李世民的脸色有些难看,众道姑们心知不妙,也不愿上前触那霉头,因此全都躲进了房间里。

    李世民走到阴德妃所住的静室外,打量了那些不落尘埃的窗棱与门楣几眼,自言自语道:“仍有洁癖。”

    推门而入,阴德妃正坐在一张团蒲上,焚一炉香读一本经,双眼轻阖,几须抚尘雪丝搭在手臂之上,轻轻舞动。

    “风一起,拂尘便动。还是道心不固啊……”阴德妃如同自言如语般道。

    李世民也不介意她没有起身恭迎,二十年的老夫妻,私下里好像已经淡薄了这些俗礼,总是习惯开门见山。

    “你倒是坐得住。”李世民背剪着手慢慢踱到她身后,说道。

    极为寂静的禅房里,绣花针落到地上都能听见。李世民并不大声的一句话,却显得极为突兀。房中的安静,让他的话平添威严。

    “那我又能如何?”阴德妃仍是没有回头看李世民一眼,面是微仰起头,凝视着头顶那尊骑着青牛的老子塑像。

    李世民也举目看了老子塑像一眼,上前两步作了一揖,也没有对着阴德妃,仿佛平空说道:“看情形,事情你是都听说了?”

    “自然没有陛下知道的多。”阴德妃平静的回道。

    “你作何感想?”李世民也很淡然的问。

    阴德妃的脸轻轻的颤抖了一下,仿佛是受到了剧痛创伤却又极力忍耐的表情,抿了抿嘴唇,说道:“方外之人,不问俗事。”

    “在朕面前,就不必惺惺作态了。”李世民不轻不重的冷哼了一声,说道,“你这是出的什么家?心里仍是全装着一些你所谓的俗事。跟朕说说,李佑谋反,你有何看法?”

    阴德妃脸上的痛苦表情仿佛又架深了几份,但她仍是竭力忍耐,平静的说道:“秦慕白,不会参与谋反。”

    “你说什么?”李世民大感惊讶。

    “秦慕白,不会参与谋反。”阴德妃用同样的语速和语气,原封不动的重复了一次。

    “奇怪。”李世民再度冷笑一声,“按你的脾性,这时候你必然急得上蹿下跳,最想见到朕。想见到朕的目的,无非是替你那个不肖的儿子求情。而且,这一次就连高阳也跟他伙同到了一起,你就更有理由这么做了。可是现在,朕主动来见你了,你却好像爱理不睬。找你说话,你非但没为李佑求情为高阳开脱,反而说了这样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朕,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也许,你从来就没有懂过我。”阴德妃轻轻闭上眼睛,徐缓的长吸一口气,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何意?”李世民的脸上露出一丝愠色,更多的是不解——开什么玩笑,二十年的夫妻,会不了解?

    “并无他意。”阴德妃说道,“也许,我也从未了解过陛下。”

    “我们做了二十年的夫妻,你居然说出这种话?”李世民既懊恼又不解的道,“难道在你心中,朕一直就只是你的杀父仇人?”

    阴德妃的脸轻轻一颤,心中如同被一匕利刃抹过。初时不觉得疼,片刻后方才觉察到,已被那一匕利刃割出一道深深的伤痕,血流不止。

    李世民的这句话,如刀!

    “深爱他!强迫自己用二十年的毫无保留的深爱来化解仇恨!——他居然在二十年后,重提此事!”

    一时间,阴德妃感觉,自己这二十年,算是白活了……尤其是,现在自己的兄弟与儿子女儿,仍然站到了皇帝的对立面。自己的这二十年的努力、付出与牺牲,全在一瞬间化作了乌有!

    她没有说话,闭着眼睛,嘴唇在颤抖,眼泪,却很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李世民心细如发,早已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一时,他也多少有些后悔,知道自己方才一时激愤,的确是说错话了。

    但要他认错,那绝不可能。

    “你不是大臣,朕来不是问你对谋反一案的判断。而是想知道,你此刻,如何看待你那谋反的儿子?”李世民的语气轻柔了一些,说道,“你以为朕是来挖苦刻薄你的么?朕还没有闲到那个份上。但他毕竟是我们两个生的儿子,你当然有权说些什么。”

    “以前我总是奢望,能跟陛下多说些话。现在陛下慷慨,在这样的时候还让我说话。我却感觉,我什么也不愿再说了。”阴德妃仍是那样坐着,任凭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往下流也不去擦拭,强压住哽咽,说道,“陛下向有主见,无须别人多说,不是么?”

    “这时候你还跟朕赌气?”李世民不禁有些恼了。他反倒希望阴德妃表现得激动一点,悲伤或者恐惧一点,也好过现在半死不活的对他冷嘲热讽。

    “不是赌气。”阴德妃依旧平静如水,说道,“哀莫大于心死。对于一个心死之人来说,其实,什么都不重要了。这世间有许多事情,不是人心想要如何,就能改变的。就好比,佑儿谋反,已是事实。陛下心中已有定夺,又有谁能改变这个结局?与其无济于事,还不如不作庸人之扰。”

    “原来你是这样想。”李世民轻轻点了点头,“没错,朕已派了李勣带兵前去平叛。结果如何,不出几日便可知晓。”

    “区区一个孽子叛乱,居然如此大动干戈。陛下是不是看到战无不胜又谨小慎微的李勣大将军,是不是太闲了,于是派给他一个差事去活动筋骨,以便今后升官发财?”阴德妃露出了一抹冷笑。

    “你说够了没有!”李世民怒了,沉喝道,“现在,倒像是错的反而是朕了!”

    “当然错的是你。”阴德妃不急不忙也不动气,平静的道,“养子不教,孰之过失?世人,难道还会怪罪到我这个半死不活的女人身上么?”

    “还不是你那好兄弟阴弘智一直在唆使他!早知今日,朕当初就不该一时心软听了你的哀求,饶他性命!”李世民恨恼的沉喝道。

    “陛下既然知情,何不早早动手除掉我那‘好兄弟’?”阴德妃继续冷笑,说道,“反而要在事后,跟到我这里怨怼。难道身为妹子,舍身救哥也是错?”

    “是是是,你全身上下都是嘴,朕一向说不过你!”李世民还真是拿这个软硬不吃棉里藏针的阴德妃没办法,这么多年来,二人很少动怒吵嘴一向相敬如宾。但后宫这么多的嫔妃中,包括已故的长孙皇后,就没人敢和李世民这样顶嘴惹他动怒。偏偏这个一向温柔似水仿佛无欲无求的阴德妃,当真较起劲来,却连李世民也拿她没有半分办法。

    “那陛下又何苦前来自寻没趣?”阴德妃淡淡的道。

    “朕一定会杀了阴弘智!”李世民突然说道。

    “杀吧!他白赚了二十年阳寿,该知足了。”阴德妃狠着心,几乎一字一顿的说道。

    “朕一向最为痛恨骨肉亲族之间不敬不睦阋墙反目!”李世民又道。

    阴德妃的嘴角掠过一抹极为轻微的微笑,淡淡道:“就如同当年武德高祖皇帝陛下一样么?”

    “你!……”一句话,如同一柄针,深深的刺入了李世民的心中,让他脑海里顿进浮现出当年玄武门的一幕幕情景。他猛然扬起了手掌,真想一巴掌痛快的甩到阴德妃的脸上。

    可是此刻,阴德妃没有半分恐惧与害怕的神情,反而面带微笑的转过头来,美艳绝伦冷若冰霜的一张脸上,那双噙着眼泪的美眸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李世民闷哼了一声,放下手,气恼的转过头去。

    “也只有你,敢如此对朕说话!”

    阴德妃不以为意,表情恢复了淡然,说道:“陛下此来,无非是想将一腔怒火,转嫁到我的身上,聊以发泄。或是看到我大惊失色诚惶诚恐的向您求情讨饶,对么?报歉,我让陛下失望了。佑儿会有今天,其实我们心中都有数,并不奇怪。从小,你这个做父亲的,还有你身边的那些近臣功臣们,有谁真正把他当作一个皇子了,谁在看他的时候,不是首先想到他的母亲是阴家的女儿?换作是一个成年人尚且受不到此等的岐视与偏见,何况是孩子?在众多子女中,陛下一向也是最不喜欢佑儿的,这也不假吧?要不然,何以他是最早被分封到外地为官的?离开了父母,缺少了管束,佑儿的确是一天天的变了。变得我这个做母亲的,也无能为力。事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

    李世民无语了半晌。他知道,阴德妃一向温柔似水从不多说半句,但一向心如明镜,从不糊涂。今天她说的话有够难听,但的确都是大实话。

    而且此刻,他们是以父母的名义在交谈,而不是帝王与妃嫔。否则,他也绝对难以听到这样的大实话。

    过了许久,李世民好像有些无奈,也有几分愠恼的说道:“朕,真的不是一个好父亲么?太子失德,高阳拒婚,齐王反叛,接下来还会有谁?”

    “你是一个好皇帝。但,绝不是一个好父亲。”阴德妃言简意赅的说道。

    “为什么?”李世民大声问道。

    “因为……”阴德妃轻笑了一声,说道,“你太过出色,伟大,强势。你的子女,一出身就生活在你强大的阴影与压力之下。而且,你总是对你的子女抱有太子的希望,对他们的要求相当之严格。希望他们个个都变得像你一样的杰出。这可能么?孩子毕竟是孩子,顺其自然,才是让他们长大的最好办法。”

    “望子成龙,这也有错?”李世民很纳闷也很无奈的说道。

    “你没错。错的是,你是一个帝王。”阴德妃说道。

    “混账道理!”李世民颇有些恼羞成怒,一拳砸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阴德妃面带微笑轻轻的摇了摇头:“连我也与陛下无法交流沟通,更何况是您那些见了你就诚惶诚恐的儿女?一次如此,三次如此,于是渐行渐远。你给的希望越大,压力也就越大,他们就越想挣脱这些枷锁,就更加叛逆。于是乎,一切就可以想见了。”

    “那也就是说,今天出了个李佑,今后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喽?”李世民愠恼的瞪着阴德妃,说道。

    “陛下都要杀之以儆效尤了,自然不会再有第二人敢为此事。”阴德妃冷冷的道,“不过,陛下望子成龙的夙愿,恐怕是难以达成了。”

    “朕不信!”

    “出家人,不打赌。”

    “……”李世民一下被噎住了,狠咽了一口气,说道,“朕要把李佑抓到京城来,当着你的面,问问他心里都想的一些什么,是被什么东西鬼迷了心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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