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君集进来了,左右看了秦慕白与薛万彻一眼,既不施礼也不招呼,就那么突兀的立在堂中,平空的说道:“大都督若回兰州,可否带侯某前往?”

    “可以。”秦慕白不假思索的答应下来。

    “如此,侯某告辞。”拱了下手,侯君集转身就走了。

    薛万彻一怔,顿时面露不快要叫住侯君集。秦慕白摆了下手止住他,任凭侯君集扬长而去。

    “此人目无尊上,实在太过无礼!”薛万彻咬牙道,“入了堂来,连最基本的礼数都不顾,既无称呼也不行揖,便如蛮荒之辈!”

    “大丈夫不拘小节,何必计较。”秦慕白满不在乎的微笑道,“每天有不下千百人对我拱手作揖,有何意义?侯君集,是一个刚直火烈的人,做不来虚伪客套之事。他若对谁礼仪周全毕恭毕敬了,那便是打从心底里尊敬此人。”

    “他为何要随少帅去兰州呢?”薛万彻好奇的道。

    “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秦慕白笑道,“如果有一天你要与谁交心换命同舟共济,薛将军,你会选择什么样的人?”

    “当然是我十分了解的、信得过的人。”薛万彻不假思索的答道。

    “那不就是了?”秦慕白微笑,说道,“以侯君集现在的处境来看,他是不敢再轻易做出任何决定了。他稍有任何轻动,就可能是累及性命甚至是家族。对我来说,只是兰州添一员战将;可对他来说,却是关乎生死荣辱。眼下他对我一点也不了解,怎么可能就与我交心换命?他要随我去兰州,无非是想接近我,借以了解我。”

    “原来如此!”薛万彻恍然大悟,说道,“看来,侯君集的确不是表面看来的那么心灰意懒苟且偷安啊!他还能如此精心细想,可见心中自有盘算。一个死了心的人,是做不到这些的。”

    “所以我说,侯君集并不甘心,他还抱有极大的宏愿。”秦慕白把转动着酒杯,玩味的微笑道,“他就像是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猛虎。就算睡着了,也不会变成一只猫。至于他什么时候苏醒,就要看,有谁,在什么时候打开那个笼子!”

    薛万彻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说道:“可是,那个打开笼子的人,可能成为这只猛虎的主人,也有可能第一个被他吃掉!”

    秦慕白微然一笑,“我愿试试。”

    两天以后,秦慕白启行离开凉州,临行时叫上了侯君集。

    “大都督就要回兰州了么?”侯君集不冷不热的说道。

    “不着急回兰州。我要先去一趟大非川,检阅那里的军队,视察防务。”秦慕白说道,“师兄若愿,可一同前往。”

    “去便去吧,我无所谓。”侯君集淡淡道,“我早已被逐出师门了,别叫我师兄,再说我也高攀不起。”

    “那便请了,侯司马。”秦慕白笑了一笑,不以为意的道,“半个时辰之后出发,你准备一下。”

    “侯某孤家寡人一个,没什么可准备的随时可以走。”侯君集说道,“大都督若允,我愿带两个给我洗衣烧水的婢妾同行。”

    “随你。”秦慕白随口就答应了。

    侯君集冷冷的一笑,说道:“军旅之中不许夹带女眷或是狎妓随军,你身为统兵上将居然不知么?为何如此纵容于我?”

    秦慕白侧目看了他一眼,嗤笑一声道:“规则法令,从来都只用来约束大多数人,而不是所有人。而你,可以是那少数人当中的之一。我乐意,怎么样?”

    侯君集很明显的意外一愣,但马上掩饰了过去,似嘲似讽的笑了一笑,说道:“的确是有点气度也知道一些人情味,这一点你比李靖要强。”

    “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而且规则是由人来制定的。”秦慕白淡然道,“只要不触及底线违反重大原则,我这人,很好说话。”

    “不废话了,赶紧走吧!”侯君集冷冷的扔下一句,不再搭言。

    秦慕白集合了百骑卫队,携侯君集一起离开了兰州,前往大非川大军区视察。

    沿途有几日行程,侯君集罕有言语。和秦慕白一行将士同路而行同吃同寝,他像是个多余的人物,从不与任何人交谈近乎,对秦慕白也是不冷不热,仿佛永远超然于外。

    秦慕白也很沉得住气,很少主动开口找他说话,任由他一个人安静的冷眼旁观。他清楚,侯君集虽然冷言寡语孛然独立,但一直都在密切的注意与观察他。秦慕白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全都落在侯君集的眼中。

    对于侯君集这样的人物,秦慕白从来不敢轻视。他们历经乱世戎武半生,身心都经历过血与火的磨炼再加上阅人无数,城府深沉眼光老辣,那是毋庸置疑的。在这样的人面前,任何伪装与做作都是徒劳。他的洞察与判断能力,将远超自己的想像范畴。

    就像面对皇帝李世民与父亲秦叔宝时一样,别因耍弄小聪明,而失了大分寸。自然随意,真诚相待,做到这八个字即可。

    一路行来,侯君集说的话不上十句。自己在他心目中得了一个什么样的评价,秦慕白不得而知,也不想去知道。强扭的瓜毕竟不甜,如果自己实在与他无缘或是没有这个领导能力与人格魅力来让他折服,到时他就算勉强答应下来,也是长久不了,或是心怀鬼胎。

    与此这样,不如顺其自然。

    大非川到了。

    营盘整肃,军姿飒爽。比之两年前刚刚兴建而起之时,平添了许多成色。

    “薛万均治军的能力,果然不差。”秦慕白有感而发。

    侯君集冷冷的一笑:“不过如此。”

    秦慕白看了他一眼,饶有兴味的问道:“听这口气,侯司马对薛将军的营盘排布,颇有微辞?”

    “草鸡之阵,有何可说?”侯君集冷笑道,“此等营盘阵法,是个带兵的人就都会,也就只配抵御吐蕃蛮子。此营盘之阵名为‘风后握其垒大后营’,若是遇到一名熟知兵法的将领,三千铁骑可大破其阵。”

    “你可以吗?”秦慕白问道。

    侯君集针锋相对的嘴角一咧,挑衅的道:“要不你给你三千铁骑试试?”

    “这里可是有四万雄兵。”秦慕白正色道,“军中无戏言,你若破不了阵,又当如何?”

    “请斩我头。”侯君集轻描淡写的扔出这四个字,撇过脸去,不再言语。

    秦慕白深吸了一口气,挥一下手:“来人,请薛万均将军前来。全军整肃,点起三千铁骑,让侯君集率军破营。”

    旁边的百骑将士都有些被吓住了,三千铁骑要大破四万大军的营盘,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侯君集虽是鼎鼎大名的沙场宿将,可对方薛万均也非凡类,岂能如此轻易被他破阵?

    可是秦慕白军令已下,百骑卫士们只得去军营里请来了薛万均,并传达了秦慕白的军令。

    听闻秦慕白突然驾临大非川,薛万均既惊且喜。但又听闻这样诡异的军令,不由得有些变了脸色:“少帅何时变得如此儿戏了?让侯君集破我营盘,自己人打自己人,不管哪方输赢,终是不好啊!”

    传令的百骑也只能苦笑,说道:“少帅行事向来自有主张,不是我等能揣摩得透。他既然军令已下,薛将军就请执行吧!”

    薛万均只得咬了咬牙,脸上也浮现起一层不服气的愠恼之色,说道:“那便执行军令——侯君集这个混球,也实在是欺我太甚!若不在少帅与万千将士面前争回这个颜面,我薛某人以后还如何立足?!——来呀,擂鼓聚将,点兵派阵!”

    数万军士的大营盘,顿时全盘而动。三军整肃旌旗林立,一副临战姿态。侯君集要的三千铁骑也都清点了出来,由薛万均亲自率领着走出营盘,来到了秦慕白面前。

    薛万均纵马而出跑上前来,先是冷冷的瞟了侯君集一眼,然后对秦慕白抱拳一拜:“少帅!兵马整顿完毕,请下军令!”

    秦慕白点了下头,说道:“将三千铁骑交与侯君集,你回营准备御敌。”

    “若有死伤,该当如何?”薛万均狠狠剜了侯君集一眼,沉声道。

    “侯某一力承担。”侯君集当仁不让的回瞟了他一眼,冷冷道,“行军打仗之人,还惧死伤么?你薛万均若是怕死,就在这里陪少帅观战;你属下的将士若是怕死,就都回家奶孩子去。”

    “你!……侯君集,你莫要欺人太甚!少时输了,我看你颜面何存!——少帅,末将先行一回,回营准备了!”薛万均气恼的怒瞪的侯君集几眼,拔马而回。

    侯君集看着薛万均的背影,连连冷笑,说道:“此等破蔽之阵,蔫能挡我侯君集?别说是三千精锐铁骑,此等荒疏之阵,我就是五百陌刀手也可破之!薛万均,勇者勇矣,薄智寡谋。此等人物不足以独档一面堪任帅才,也就是个冲锋陷阵的莽夫!”

    “大话不要说得太早。”秦慕白淡然微笑,说道,“侯司马,我知你从军多年,兵马娴熟用兵独到,更是深得恩师卫公的真传。无论马战步战急袭对垒,你都不弱。秦某跟随恩师学艺不长,但也熟知这风后握其垒后营阵法的优劣所在。此营盘可谓中规中矩毫无出奇之处。可是往往越是看似寻常的东西,越有不凡之处。侯司马,你要当心了。”

    “哼!”侯君集再度冷笑,说道,“风后握其垒之阵,弱势在巽。若有精锐之师从巽位突袭而入,其军自败。此番我还就不用奇袭了,我用正兵从巽门攻杀而入。大都督大可以去通知薛万均,侯某当退北十五里,半个时辰之后再领兵马从巽门杀入!”

    说罢,侯君集勒马而走,也不穿盔甲,拔了一柄长枪在手,就带着那三千铁骑走了。

    秦慕白不禁摇头而笑,“的确是狂得可以。但是侯君集啊侯君集,这个风后握其垒后营的大阵,是我亲自布下的。我岂能不知这等寻常阵法的优劣所在?要是让你三千大军破了我四万兵马的军营,我秦某人就找块馒头撞死算了!”

    半个时辰后,军中响起一通鼓角,以示敌警。

    按例来说,此时大军应该是刀出鞘箭上弦的严阵以待。但是偏偏,方才集合起来的四万大军,反而散了回去各自归营,如同往常一样,没了半生临战的紧张气氛。

    十五里外,侯君集立马横枪,冷笑不迭的看着远方的营盘。

    “薛万均,志大才疏;秦慕白,眼识浅薄。今日,侯某就让你们开开眼界,知道什么才是打仗!”

    大营盘中,巽位寨栅之处,两排雕堡城墙一般的厚实大栅门被拉开,露出里面一片片殷红的布绸。数百军士整齐上前,将那些布绸依次拉开,露出乌黑冰冷的斫长炮管,昂然指天。

    秦慕白背剪着手站在这一排红衣大炮面前,斜挑着嘴角,表情玩味。

    薛万均恨得牙痒痒的道:“侯君集未免太过轻狂。少帅,我可不想用红衣大炮轰杀自己的兄弟。”

    “他退后了十五里,可见对我等之藐视。”秦慕白微笑道,“待到冲到十里之内,鸣炮一百,让他知道我凭什么可以,用二百人收复大非川。让他知道,这世上除了骑战步战,还有炮战一说!”

    “正合我意!”

    侯君集一马当先,猛冲而来。时隔数月再度跃马横枪驰骋在沙场之上,侯君集忍不住有些热血沸腾。虽然不是正儿八经的打仗,可就像是饥饿的野狼嗅到了浓厚的血腥味,他骨子里的战意全都被激发了出来,豪情与野性一同迸发。

    三千铁骑在他的率领之下,如风卷残云般疾驰而来。

    三千兵马破四万大阵,这本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是这在侯君集的眼界里,就如同杀鸡切菜那么寻常。行军打仗,就如同举著夹菜,几乎已成了他的本能。

    “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谋。薛万均,秦慕白,你们也太不小看我侯某人了!”侯君集暗自沉吟,迎着冽凛的疾风,嘴角噙起一抹嘲讽与孤傲的冷笑。

    骑兵行进极快,转眼就快要能够看到大营盘了。

    正在这时,突然半空里耀起一团团刺眼的火红电光,伴随着滚滚黑烟,扑天盖地而下。紧接着,震耳欲聋的轰隆之声震天响地!

    就在骑兵群前方三五里处,山崩地裂碎石飞扬,如同山岳侵塌了一般惊世俗骇!

    正满胸战意热血向前的侯君集几乎被吓了一大跳,急忙勒马停住,惊呼道:“大地动了么?!”

    回头一看,身后的三千铁骑居然离他已是一箭之地,原来早早都停住了。众军士无不面露惧色勒马不前,惶惶惑惑战战兢兢!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侯君集既惊且怒的大喝道,“前方发生了什么事情?尔等为何停滞不前?临阵退缩,那可是触犯军法严刑的!薛万均就这么带的兵吗?!”

    一名军校拍马上前来,耐着性子对侯君集拱了下手,说道:“侯将军,你有所不知。这是大非川的红衣神武大炮在大发神威。休说是人马肉身,就是金铁玉石在它的隆隆天威之下,也要粉身碎骨!……我等兄弟,宁愿被军法裁处至少也能保个全身,也不愿愚顽上前落个血肉模糊支离破碎!”

    “你说什么?什么狗屁红衣神武大炮?!”侯君集气急败坏大吼,从马鞍上解下马鞭愤怒的暴抽那军校,“上前!随我上前,冲杀!”

    那军校既不躲闪也不反抗,而是硬生生的挺在马上任他鞭怠,只是冷冷的看着他,一板一眼道:“秦少帅与薛将军调教出来的将士,没有懦夫。末将并不畏死,但死也要死得有价值!侯将军既是三军统帅,当爱兵如子,怎能让自己兄弟生生的去跳火坑?侯将军若要杀末将,那便动手。无论如何,末将不会允许后面的兄弟,朝前冲杀一步!”

    “轰——隆隆!”

    又一排火炮轰杀了下来,天地震动,前方浓烟滚滚,如同乾坤倒转火山迸发。

    侯君集浑身一颤,转头眼睁睁看着那滚滚的浓烟,面如土色,呆若木鸡。

    连轰了三轮,一切归于沉寂,只剩下东风呼啸,卷起滚滚黑烟与冲天尘土。

    侯君集驻马而立,看着前方喃喃自语道:“原来,最薄弱的地方,用的这等神魔器物防御……侯君集啊侯君集,你真是枉活这半生,一把年纪了也还如此轻狂!……秦家三郎,有你的!今天,开眼界的不是你秦三郎也不是薛万均,而我侯君集这个井底之蛙!”

    独自拍马上前行了几里,侯君集看到一个个弹坑,仍有许多残留的火焰与浓厚的硝烟味道。

    想像着这些炮弹落在自己身上,侯君集不得不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再如何精湛的战法,再如何勇烈的将士,面对此等天威,奈何?”

    远方响起一串马蹄声,孤身走来一骑。侯君集定睛一看,正是秦慕白。

    他不禁挪动了几下眼睛,脸上略露出一丝尴尬之色,驻立原地不动。

    秦慕白拍马上前来,神色自然的定定看着侯君集,也不说话,只把侯君集盯得左右不舒坦。

    “你赢了。”半晌后,侯君集吐出这三个字,脸色有些难看,眼神却依旧桀骜,冷冷道,“胜败兵家常事,你这……什么红什么炮,的确大出我的意料之外,堪称奇兵之王。侯某输得心服口服。这条性命,你随便拿去。”

    “呵!”秦慕白无所谓的轻笑了一声,说道,“输得起,才赢得起。侯君集,你的确有将帅风度。你的性命,我还有用处,暂且交由你来保管。”

    侯君集蓦的脑海中一亮,说道:“我曾听闻,当初你就是用这一类神秘器物打得驻扎在大非川的吐蕃兵马魂飞魄散,从而凭借数百人收复此处的,对吗?”

    昔日大非川一战的实情,与红衣大炮的存在,都是高级的军事机密,知道的人并不多。饶是侯君集这样的高级官将,也只是知悉只鳞片爪,这不奇怪。

    秦慕白轻然笑了一笑,说道:“具体一点,是两百炮兵收复了大非川。但是,单凭两百炮兵,又办不到这些。就好比,杀人的刀刃只有那浅薄的一层,但是,离了刀身刀柄和挥刀之力,那一点刀刃却是全无用处。你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你要侯某,做你的刀身刀柄?”侯君集直直的盯着秦慕白,说道。

    秦慕白点头,说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红衣大炮并非是无往不利战无不胜。否则,现在的雪域高原上就不会飘着吐蕃人的旌旗了。要冲锋陷阵摧城拔寨,还得靠我大唐的步骑兵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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