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叔宝从地上翻身而起枪如狂澜,近身一圈的突厥军士惨叫飞出,当场毙命。包围着他的战圈顿时松动。

    秦叔宝,挺枪而立,手绰长髯环视四方……失去了前蹄的追云宝马在地上抽搐嘶鸣,惨死的唐军将士血流不止死不瞑目的看着他,眼中尽是挥之不去的爱与恨;突厥士兵齐举刀枪围成一圈看着他,如同瞻仰远古的神砥。

    周围,已被围作铁桶;想要强行突出,比想像中的要难了许多。

    “砰!……”一枪顿下,砖板寸裂。四周突厥士兵整齐一骇退后一圈。

    秦叔宝,张口吐出一口腥臭污血,摇摇欲倒。

    突厥士兵,仍是无人敢近!

    “将军,要放箭吗?”左右副将惶惶道。

    “不许放箭。”泥熟啜浓眉深皱,说道,“如此神将,不可死于乱箭之下。必须有勇士亲手砍下他尊贵的头胪,才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唐军,在拼命护送一名骑士往门口突围……看来是想前往唐军大营搬取救兵。”

    泥熟啜拧眉寻思了片刻,说道:“传令给高昌的孬兵们,让他们详装被攻破突围,放唐军出城!”

    “啊?”

    “执行军令便是。此外,放火烧了唐人的都护府。我还就生怕唐军援兵不来了!”

    秦叔宝手执长枪昂然挺立,夜风之中须袍飞飘宛如尊神。只有离得极近的人才能看到,他已是双眸微闭身躯晃动,几乎都站不住了。

    可是突厥人看他一动不动,心怀余悸恐慌犹疑,仍是没有上前。

    身边,尸积如山;身后,喊杀震天。

    缓缓回头,秦叔宝看到残存下的二十余名唐军将士,已然突围到了城墙边上,高昌御林军居然不作抵抗一哄而散。契苾何力在亲自挥刀怒斩门闩,那扇大门在被缓缓推开。

    前方,千军万马;身后,一条生路。

    秦叔宝嘴角上扬,露出了一抹微笑。

    围在他周围的突厥人,不约而同的心中一颤。

    战场之上,多见的是歇斯底里狰狞目面。如秦叔宝这般能笑得如此淡然从容的,生平仅见!

    这一笑,当得起四个本不相符的字——“倾国倾城”。

    宇文洪泰痛哭失声,拍马狂奔而出;护送他的契苾何力等将士,拼死堵住门口,寸步不退。

    “江山如画啊!……三郎!三郎!”

    仰天长啸抚髯横枪而立,那一抹微笑已在秦叔宝的脸上,永远定格。

    “大帅!——”契苾何力等人撕心裂肺的大叫,拼死往战圈之中杀来。

    “江山如画,三郎?三郎即是那秦慕白吧……”泥熟啜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放他们进来,为自己的元帅与尊长,送行吧……如此忠义神勇之将,平生仅见,冠绝古今!”

    突厥人,当真松开了一条道,任由契苾何力等人跑了进来。

    秦叔宝昂然仡立,凤眼不闭虎威犹存。

    契苾何力等人跪倒在他脚下,放声大哭。

    泥熟啜下马步行近前,弯腰,抚胸,行了一记突厥人面见君长的大礼,并闭目沉吟道——

    “你是真正的神将!翱翔的雄鹰因你而惭愧的收起双翼,孤傲的狼王为你的离去而昂首啸月……崇敬英雄的突厥男儿们,膜拜这位神一样的男人吧!”

    突厥的士兵们,纷纷静默无言的抚胸弯腰,行礼。

    “契苾何力,你本是突厥酋长,算来与本帅还有血姻之亲。本帅敬重你的忠义与勇气,你何不此时回归汗庭与故土,与本帅一共扶持大汗驰骋疆场建功立业?”看着伏地痛哭的契苾何力等人,泥熟啜说道。

    契苾何力站起身来,泪痕未干坦然微笑,说道:“泥熟啜,你是真的勇士,也不失为草原上一等一的英雄,但你我各事其主,道不同不相为谋。契苾何力早与大帅约定,同生共死共赴黄泉!”

    言罢,契苾何力拔刀,抹向脖间。

    “嗞——”一股浓烈的鲜血喷溅出来,洒到了泥熟啜的脸上,契苾何力重重倒地。

    剩下十余名唐军将士,纷纷拔刀自刎,躺在了依旧昂然仡立的秦叔宝脚下。

    现场,居然寂静一片。

    泥熟啜的脸色,铁青。

    “纵然是取了你的性命与城池,但我并未战胜与征服你……哎!这会是我泥熟啜,这一生中干过的最愚蠢、最卑劣、最让我后悔的事情么?”

    王城数里之外,薛仁贵趁着夜色带领数骑小跑前行。蓦然看到前方王城火光大起,众人大吃一惊。

    “怎么回事,王城里起了大火?!”

    薛仁贵心中一紧,当下立断道:“折回军营,传我将令全军整肃备战!”

    “薛将军,不先去看一下王城究竟发生何事么?”

    “整兵备战远比探望究竟重要百倍!”薛仁贵一边大喝一边勒马而回,喝道,“情况不妙,我军危急!”

    “将军何出此言,若是王城偶然失火呢?”左右惊问道。

    “高昌酷热干旱一向最重防火,而且这里最多狂风沙暴,因而城中尽是一些用泥胎石块堆彻而成的低矮房屋。若是偶然失火,极易扑灭不会漫延。如此熊熊大火,分明是有人刻意纵火!——休得多言,快马加鞭返回军营!”

    “诺!”

    很快,唐军大营之中警哨遍起,灯火通明全军集结。奔袭千里野战在外的将士们素来警惕极高应变极强,此时瞬间进入战备状态!

    点将台上,薛仁贵戎装披挂手绰方天画戟,大声道:“王城大火,本将只恐都护府有变。全军将士听我号令,人不卸甲马不去鞍,布好锋矢大阵随时准备奔袭高昌,以应突变!”

    “诺——”

    正当这时,一骑如电在夜色之中狂奔而来,隐约,还听到歇斯底里的恸哭之声。

    那一骑到了辕门都未曾停下,左右守营军校正待阻拦盘问,那骑却十足蛮横的强冲进来,直奔中军点将台!

    “宇文洪泰!”薛仁贵站得高最先看得真切,心中莫名的一记抽搐剧痛:休矣!

    “薛仁贵!兄弟们!!!”宇文洪泰扔了凤翅蹓金铛滚落下马,连滚带爬痛哭失声的闯过来,大叫道,“完了,全完了!大帅和兄弟们……全都!”

    “啊!”众皆大惊失色!

    薛仁贵脸色骤变如遭五雷轰顶,大步上前将趴在地上的宇文洪泰一手提起,大喝道:“大帅怎么了?!”

    “大帅身中剧毒,西突厥大元帅泥熟啜亲统大军围攻都护府……大帅与兄弟们一起护送俺突围出城,只为向你报信!”

    “啊!……”薛仁贵惨叫一声,差点站立不稳,但马上镇定下来,死死拽着宇文洪泰喝问道,“大帅如何说?”

    宇文洪泰黑神一般脸上尽是污血与泪痕,说道:“大帅说,让你不要去救他,更不可挥兵攻城报仇。让我统帅兵马撤往蒲昌海,汇同薛万彻退守玉门关!”

    此刻,将士们或怒不可遏或悲痛欲绝,已是三军哗然满营震动!

    “肃静!!”

    蓦然一声大喝,如平空炸雷。训练有素一向唯军令是从的众将士们都安静下来。

    “将令——放弃辎重只带干粮,火烧营盘全军北上!”

    “什么,北上?!”众皆大吃一惊。

    “有不服军令者,斩!”薛仁贵斩钉截铁大喝道。

    宇文洪泰死瞪着薛仁贵,仿佛从来就不认识他一样。愣了半晌后,他狂怒的跳起来死死拽着薛仁贵的胸甲,咆哮道:“姓薛的!你这狗|娘养的白眼狼!大帅的遗命你敢不守?现在——要么,你带咱们杀回高昌王城,死也要跟大帅死在一起;要么,你遵守大帅遗命,带兄弟们回撤蒲昌海,保留实力重回三哥麾下,待来日再与大帅报仇——你这算什么!带咱们往北走,那里是爬不过的天山和一片鸟都没有的大漠戈壁,再过去就是突厥人的地盘,你要去投降薛延陀或突厥北庭当大元帅吗?”

    “你再与我多争执一分,我军就多一分全军覆没的危险!”薛仁贵面如铁石眼中却有泪花闪烁,他伸出双手捉住宇文洪泰雄牛一般的双腕,如铁钳拗钢筋一般一寸寸将他瓣开,沉声道,“突厥人既然敢对大帅下手并夜袭都护府,定然准备充分。若非动用五万以上的兵力严密部署天罗地网,他们不敢如此猖狂!此时,他们放火烧城并让你突围而出前来报信,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吸引我们前往高昌施救。我军若去,必中埋伏!如果顺路撤退,也必中埋伏!他们的目的绝非仅是谋害大帅,而是要生吞我们这两万人马!——现在,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唯有北上一途远走大漠,出奇不意迂回辗转,方有活命的可能!”

    “薛仁贵,你这贪生怕死之徒,分明就是要北上投降!”宇文洪泰气得大叫,指着他的鼻子跳脚大骂道,“早知如此,俺就不害了许多兄弟舍命护俺突围出来,陪着大帅痛痛快快血战一场,共赴黄泉也比跟着你这贼厮投敌卖国要强!”

    “再敢妖言惑众、乱我军心者,斩!——左右,将其乱棍打出!传我将令,即刻火烧营寨突围北上!”

    宇文洪泰气得一会儿哇哇大叫一会儿哇哇大哭,到后来打翻一名骑士夺马而逃南向而走,边跑边骂道:“薛仁贵,你这孬种、畜牲、卖国求荣之贼!俺要回去告诉三哥,看他把你这背信弃义的贼厮,满门诛灭锉骨扬灰!”

    “来人,派我亲勋中侯铁骑五十人护送他前往蒲昌海,不得有误!”薛仁贵沉声下令,一队骑兵快马追出。

    “这只兵马是少帅手中为数不多的精锐之师,一定要保存下去!沿途必有埋伏,我不能带着这两万兄弟往火炕里跳……洪泰,希望大帅在天之神灵护你平安;也希望,突厥或者吐蕃的伏兵,不想打草惊蛇从而放你过去……此生若能再见,你仍是我的好兄弟!”

    唐军大营中弥散起一股挥之不去的悲痛与愤怒,同时紧张又忙碌。

    薛仁贵手提方天画戟立马于寨门,迎着夜风,凝眸看着远方被烧红的一片天际,缓缓提枪拱手而拜,两行眼泪无声流出,顺着下颌滴落马背……

    第396章 血火天山,白袍无双

    高昌王城,刚刚从一场如同地震般的兵乱中归于安宁,远方十余里处突然烈焰张天,照红了一方天际。

    泥熟啜立于王城城楼之上,眼见此景不禁愕然,令道:“速去打探!”

    片刻后信探回报,说唐军火烧营盘,全军往北突围而去!

    “你说什么?”泥熟啜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信探只得再次回报了一遍。

    “这怎么可能?”泥熟啜惊愕万分,暗忖道:唐人素重恩仁信义,主帅被围命在旦夕,他们不是应该飞蛾扑火一般冲向王城前来援救或是报仇么?……往北突围,那里是连绵高亘的天山和我北庭辖下的胡禄屋部与拔悉密部领地,他们想干什么?这实在太反常了!秦叔宝已死,他们已是群龙无首,若是一拥而散的逃命,也该是往南方蒲昌海方向而走,乖乖钻入吐蕃人设下的埋伏之中吧!

    “将军,现在该怎么办?”左右副将也是一头雾水,问道,“虽然秦叔宝已然诛灭,但我们在高昌王城布下的打草惊蛇之计并没有将唐军引来,城外埋伏的五万主力王师现在都在干瞪眼,眼睁睁看着唐军莫名其妙的往北方突围而去!”

    泥熟啜双眉紧锁眼神深沉,寻思了片刻后道:“派人去问高昌人,秦叔宝入主王朝都护府后,是谁在外统兵?”

    “是……”

    随从走后,泥熟啜闷哼了一声,暗道:疏忽了!我太过在意那个名扬天下的秦叔宝,而忽略了其他的细节!想必,秦叔宝之所以敢于只身赴任并在最后慷慨赴义,必是安排好了后事。他不在唐军大营中,但不代表那里没有能人,依旧能够让这只百战不侥的军队保持冷静与秩序……秦叔宝,我终究还是小看了你。还有现在统率那支唐军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呢?难道,他未卜先知的洞悉了我军的部署与吐蕃人的意图?……转道北上,虽然迂回千里困难重重,但远比钻进高昌或是蒲昌海沿途埋伏圈直接送死要明智得多,这的确是一记战略战术上的神来之笔啊!……要么,是秦叔宝临终之时参透了这一处玄机,因而派出使者突围下达了遗命;要么,目前统领唐军的那个人,便是个临危不乱惊才绝艳的将帅之才——不管哪样,这支唐军当真可怕,而且值得尊敬与重视!

    “报——属下探得消息,秦叔宝入城之后,城外唐军交由他的麾下左威卫将军薛仁贵统领。”

    “薛仁贵?”泥熟啜略感迷茫的眨了眨眼睛,“何方人物?”

    信探便简略介绍了一下薛仁贵的情况,但也说不出一个详细来。

    “哦,原来是秦叔宝的心腹爱将,由他儿子秦慕白提拔起来的年轻人。一说本将倒是想起来了,曾听吐蕃的使者提起过薛仁贵这个人,好像是个勇冠三军的猛将,一竿方天画戟无人可挡,一柄虎纹画眉弓百步穿杨。这个薛仁贵应该是初入戎武还很年轻,除了冲锋陷阵十分厉害之外,倒是没听说他有什么异常出彩之处。但是奇怪,秦叔宝为什么没有将大军交给身经百战老道持重的契苾何力,而是交给了这个乳臭未干的薛仁贵呢?”泥熟啜吟哦道。

    左右副将道:“将军不必理会了。那薛仁贵带着一旅残兵败将胡乱逃命,不知死活的撞向天山和大漠。虽然我们在北方没有设伏,但那里环境恶劣处处天险,而且有胡禄屋大将军统领的胡禄部与拔悉密部的四万大军把守要塞。唐军,这是在自寻死路。”

    泥熟啜不置可否依旧在沉思,半晌后悠然道:“这一次的军事计划,失败了。”

    左右愕然不解,问他何出此言。

    泥熟啜闷哼了一声,说道:“这一次,我们的主要目的其实不是诛杀秦叔宝,或是收复高昌这座城池,而是要将这一支百战余生的精锐唐军一网打尽,或是将他们往南方驱逐,让他们进入吐蕃人的埋伏之中受歼。这样,才可以达到牵制蒲昌海所部唐军的目的,从而整个战线才算获得优势与主动。可是现在,这一支唐军非但没有被诛灭,反而逃之夭夭。且不说放虎归山后患无穷,现在,整个战略部署也落了空。吐蕃人在沿途布下的六处埋伏全部落空,空费力气不说,打草惊蛇之后蒲昌海与玉门关、阳关一带的唐军也会有所警惕……如此一来,我们与吐蕃人制定的打草惊蛇各个击破之计,完全败灭;兰州的防线定然会空前加强!从而,这将演化为一场正面的攻坚对垒。这样一来,我们全无优势与先机可言。反而是唐军,痛失主帅定会使他们同仇敌忾……未来战局如何,只有天知道了!”

    “如此说来,这支诡异的唐军突然北上,对整个战局的影响还非同小可了!”左右副将对泥熟啜的冷静睿智佩服之余,更加对这支唐军的目的感到迷惑,惊讶道,“他们究竟是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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