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慕白的理想绝然不会这么空泛而“伟光正”,他的理想肤浅而具体——就要是战胜噶尔钦陵,踏平吐蕃横扫西域,达成父亲的夙愿、了却父亲一生的遗憾!

    这既是已逝的秦叔宝的理想,也正是尚在人世的秦叔宝之子秦慕白的理想!

    什么名垂青史、忠君报国、光耀门楣、为后世所称颂,全是浮云一般的空话!

    看到秦慕白不说话,李雪雁轻咬嘴唇,说道:“少帅,我们可以欺骗任何人,唯独欺骗不了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与理想。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令尊秦叔宝大人,既是天下热血男儿的概模,亦是我李雪雁的偶像。就因为,他为了自己的理想与报负,无怨无悔舍生取义。毫不隐晦的说,少帅在雪雁的心中,一直以来都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是我仰慕的对象。至从令尊过世、你慨然挑起兰州重担的时候,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更是无人可及俨然快要超越了我父亲。究其原因,也无非是因为少帅敢于坚持并勇于追求自己的理想。这样的人,才值得敬佩!”

    “公主殿下究竟想说什么呢?”秦慕白问道。

    “少帅应该知道,雪雁一向不善恭维,说的都是心中所想。”李雪雁道,“难道这世间,只许男儿怀才,不容女子有志?”

    “公主是想说,你的理想就是远嫁吐蕃前去教化胡民,以化解两国之干戈?”秦慕白笑得有点冷还不乏几许戏谑。

    李雪雁感觉心房紧缩,如同被一把冰冷的锐匕扎了进去。

    “少帅……勿要对我冷嘲热讽。”李雪雁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说道,“常言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雪雁能尊重你与令尊大人的志向,少帅为何就要如此小觑于我?”

    “我没有那意思。”秦慕白冷着心硬着肠,说道,“我只是想提醒公主,人可以有理想,但是不能不识时务。你觉得此情此景之下,你的所谓理想和抱负,还有施展的空间和机会么?”

    “试了未必成功,但不试肯定没有机会!”李雪雁双唇紧抿秀眉轻颦,一字一顿道,“我是不会放弃的!就如同,少帅也绝然不会从大非川撤兵!”

    “抱歉!我不会撤兵是因为无人可以阻止;但是,你不放弃不代表没人能阻止你。”秦慕白转过脸不再去看文成公主,拍了拍手,“来人!”

    便要准备将文成公主拿下,强行谴回兰州!

    “慢着!”突然,文成公主嚯然长身而起,袖管中一亮,一把匕首架到了自己的脖间!

    “呀——”这一幕发生得突然,连澹台姐妹都有些始料不及被吓得惊叫了。

    秦慕白也愕然瞪大了眼睛,看到那把匕首撂在李雪雁的脖间,俨然已经割出了血痕,一丝细细的血渍沿着刀锋缓缓下流。

    “你干什么?”秦慕白仍作镇定,淡淡道。

    “少帅,我自知手无缚鸡之力,亦无唇枪舌剑可杀人于无形。可是,没人能阻止我杀死自己,对么?”李雪雁一向温柔似水的眼神从未像现在这样坚定,甚至还有点绝决。

    “是。”秦慕白道,“可是你这样做,有意义么?”

    “有。”李雪雁坚定的道,“古往今来,以身殉道的人多了,不缺雪雁一个。”

    “你所谓的‘道’,是歪门邪道,不殉也罢……你过来,慢慢放下刀,有话好好说。”

    “你站住!!”李雪雁突然娇斥一声手中再一紧,脖间血痕加深鲜血涌流。

    “公主小心!”澹台姐妹可都被吓慌了。

    “好,你好好说话……我不上前。”秦慕白也多少有点顾忌了。眼前这个女子,向来温柔似水千依百顺,没想到内心却是如此的固执刚强……典型的外柔内刚啊!这样的人,一但决意下来,那是当真什么事情也干得出。

    “少帅要说我所坚持的‘道’是歪门邪道,我不服。”李雪雁说道,“少帅摧残拔寨杀人如麻,却是正道;雪雁只想天下能少死几人、少一些悲苦凄怆的孤儿寡母,这如何便是歪门邪道了?!”

    秦慕白一时哑然!

    “雪雁曾不止一次的说过,在我眼中,唐人也好吐蕃人也罢,皆是爹生娘养的生灵,都有父母妻儿一门老小。谁又何尝真正愿意背井离乡远离父母膝下远嫁吐蕃?我的理想,就是希望天下能少几场战争,少死一些人,多一些沐浴文明安享太平的生灵。试问,雪雁错在何处?”李雪雁横刀在颈,双眸如电的正视秦慕白说道。

    “你的理想原本没有错。”秦慕白背剪双手转过身去,沉声道,“但眼下,并不适宜。”

    “要我说,正当适宜!”李雪雁坚持道,“吐蕃之所以悍然与大唐天战,原因无非有三。其一,是为了争夺西域霸权;其二,是为了抢回大非川并报此前战败之仇;其三,就是借口大唐并无赐婚之诚意。”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再说?”秦慕白道,“大唐与吐蕃之间的矛盾,已是不可调和,必须通过战争来解决。赐婚一事,从前是借口,现在更是画饼。”

    “不,未必如此。”李雪雁道,“眼下的情形是,高昌一役败后大唐已然退出西域的霸权争夺,少帅不正是坐壁上观,去让吐蕃与突厥斗个两败俱伤么?再者,大非川本就是吐谷浑的领地,既不属于吐蕃也不属于大唐,两家争来斗去皆无道理可讲。既然如此就还有议和的前提,何不就将大非川暂且还给吐谷浑,吐蕃与大唐各且罢兵?若能做到,和亲一事就可重提,双方便可罢兵止战。”

    “你太天真了!”秦慕白摇头,叹息道,“公主殿下,军国之事远不是你想像的那么简单!”

    “我知道!”李雪雁依旧没有将匕首放下来,仍道,“但你何不让我去见弃宗弄赞或者噶尔钦陵一次,将我剩下的说辞说给他们听上一听?——就算是缓兵之计也好!少帅,你肯定比我更加清楚眼下兰州是多么的脆弱!这仗再打下去……你真正有几分胜算?”

    “缓兵之计,这不需要。用这样的计策去对付弃宗弄赞与噶尔钦陵这样的枭雄,也不可能成功。”秦慕白牙关紧咬,说道,“眼下我只剩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这一条路,别的,都不必提。”

    “少帅,试了不一定成功,不试肯定没机会……请你三思!”李雪雁手中的匕首,又沉了两分,粉嫩的脖颈现出一条刺眼的血痕。

    “少帅,你就先答应公主吧!再往下划上两分便要出大事了!”澹台姐妹惊声道。

    “不!他若答应,便是真心答应,不许敷衍!”

    “就算我答应,也是你威胁的结果,何必?”秦慕白双眉紧锁道。

    李雪雁低眉闭眸咬了咬嘴唇,轻声道,“抱歉,慕白……我也不想在你面前表现得如此任性与不可理喻。就好比现在突然下来一道圣旨让你撤兵,你也不会撤退一样……记得你曾对高阳皇姐说过,‘你若撒野,我把酒奉陪’。雪雁厚颜肯求于你,就请纵容我撒野这一次、仅仅一次,好么?”

    “少帅,你快答应……这刀子、刀子!……”澹台姐妹的声音都要变了。

    秦慕白转过身去,无奈的摇头叹息,“仅此一次!”

    “谢少帅!”

    李雪雁扔了匕首,跪地而谢。澹台姐妹急忙上前相扶。

    “请公主下去歇息,好生疗伤照顾……与敌酋会晤之事,我需悉心安排确保无虞方可施行,公主不可再行催促或是要挟于我。”秦慕白背对着文成公主,说道。

    “嗯……雪雁识得时务。同时也更加相信少帅,是个言出必行之人绝不食言。”

    “公主请……”秦慕白长吁了一口气,万般无奈。

    李雪雁与澹台姐妹都走了,房中剩下一丝殷红的血迹,犹然刺眼。

    “我这是造的什么孽?”秦慕白按着额头苦恼的直摇头,自语道,“李雪雁,你这么做难道真正只是为了……世界和平、人类幸福?理想?居然跟我谈理想,我早他妈戒了!”

    “非得想个办法把这个刺头送回兰州不可,现在她可比十个高阳加起来还要麻烦!——两军对垒都要拼命了还搞什么行为艺术,这不添乱么!”

    第412章 公事公办

    李雪雁刚走,秦慕白毫不犹豫的派出了一匹精细快马奔往兰州,向李道宗通风报信了。

    活了两辈子,他头一次把“背叛”与“出卖”这样的事情,干得如此的理直气壮干净利落。

    “不带这么脑残的!两国相争,就凭你一个女人一厢情愿就要改变大局?没那可能!”秦慕白想得十分清楚,“虽然我不讨厌你李雪雁这个人,但是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纵然今天把你李雪雁换作是陈妍、武媚娘、高阳公主甚至是我的母亲、妹妹,也是一样的结果!”

    “没有人可以阻止历史的车轮前进!”

    “没有人可以阻止我秦慕白与噶尔钦陵决一死战!”

    “更没有人,可以抹煞我心中的血仇、消弭一个帝国的雄心!”

    “没有人!……”

    次日黎明,大军营里开始操练兵马,壮气磅礴的喝吼声如山呼海啸,让任何人也无法安心入眠,本就一肚子心事的文成公主李雪雁自然也不能例外。

    若大的一间军帐,分拨给了三女来住。澹台姐妹俩坐在榻上擦拭着宝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李雪雁插不进话来,更觉寂寥。

    “二位,你们可否出营看一看,秦少帅是否有空暇过来小叙?”李雪雁道。

    澹台姐妹二人对视一眼,说道:“公主,少帅到了军营之中非比往日在大都督府里,军务繁忙恐怕不容抽身。”

    “也是……”李雪雁甚感惭愧与落寞的苦笑了一笑,说道,“二位好姐妹,你们说说直话,是否你们也觉得,我很讨人厌,很不识时务?”

    “这个……”姐妹俩一同怔了一怔,纷道,“公主切勿这么说。常言道人各有志,不得强求。公主的志向,其实还是挺令人敬佩的……”

    听着澹台姐妹有些苍白无力的赞美,李雪雁心中更添苦楚。

    这当这时,帐外响起了秦慕白的声音,是在向帐外兵卒问话,“公主可曾起了,昨夜可有伺候安好?”

    “慕白,我起了,你快进来!”几乎没有经过什么思考,李雪雁就喊了出来。

    刚喊完,脸就红到了脖子根儿,澹台姐妹各自意味深长的笑看着她。

    秦慕白推帐而入,李雪雁整理了一下思绪,笑道:“少帅军务繁忙,何来空暇看我?”

    “也不是特别忙。”秦慕白微自一笑,四下打量了一眼道,“还住得习惯么?”

    “有劳少帅惦念了,一切都好。真是添麻烦了。”李雪雁小心翼翼的微言细语道。

    澹台姐妹十分识趣的找了个借口,出了闱帐,留得秦李二人独处。

    “公主,昨天我想了一夜,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最后劝你一次。”秦慕白道,“常言道‘大势所趋’,非人力所能扭转。你觉得光凭你一厢情愿,能阻止大唐与吐蕃两个帝国之间的碰撞么?”

    “其实这些,我也想过……”李雪雁轻轻的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我有点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但是,如果不试一试我当真不死心。我心里最强烈的愿望,就是希望能少两场战争,少死一些人。”

    “那你知不知道,战争的意义是什么?”秦慕白说道。

    “……”李雪雁怔了一怔,说道,“利益的争夺?仰或是仇恨的反复?”

    “都不是。”秦慕白微然一笑,说道,“《司马法》云,‘以杀止杀,杀之可也’。言下之意,战争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平息战争、阻止更多战争的爆发。”

    “这难道不矛盾么?”李雪雁茫然道,“战争,总是要死人、就是要流血。”

    秦慕白并不着急,依旧温婉道,“你虽是聪慧过人,但毕竟还年幼,这些道理不懂也是常情。你可曾想过,就算你成功下嫁吐蕃为两国带来了三五十年的和平,但是三五十之后,又将如何?”

    “……”李雪雁再一次无言以对。

    “你若想不到,我来告诉你。”秦慕白道,“有句老话,虽然偏激但不无道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吐蕃人偏居高原之上,时刻对富饶宁定的中原垂涎三尺。他们发动战争的目的简单、明确而又原始,就是为了利益。说得再露骨一点,为了钱粮牛羊和女人。站在当前的立场上,用你一个文成公主加上若干金银财帛来换大唐三十年的假想和平,是挺划算。但是,大唐与吐蕃之间的矛盾与对立,就如同一山二虎之间的关系,不可调和。哪怕是三五十年后,战争依旧会爆发。而且,累计三五十年再度爆发,只会比现在更加惨烈。再而且,没人能保证三五十年后的大唐,是否能像今天这样昌盛与强大,是否有能力再与吐蕃抗衡。”

    李雪雁瞪大眼睛看着秦慕白,眼睛一眨不眨。

    秦慕白微然笑一笑,说道:“这些类似的话,早前我在长安拜访你父王的时候,曾与之说起过。当初我那么说,今日我仍是这般认为——要想消弥大唐与吐蕃之间的矛盾,唯一有效的办法,就是将其彻底的征服、融合。战争与和平,组成历史,推动历史。这是古往今来的既定规律,没人可以改变和阻止。休说是你一个公主,哪怕是当今圣上,他也无法阻止战争的发生了。我劝你最好想想清楚。”

    “……”李雪雁陷入了沉默,良久后她道,“谢谢你,慕白。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请原谅我的任性与固执,或者说是愚蠢与不识时务,我真的……决定了!雪雁一介女流微不足道,纵然一死又有何惜?如若不试上一试,我必终生遗憾!”

    “那好吧!”秦慕白也没生气,或者说都没心情跟她生气了,只是微笑道,“既然你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也是职责所在,不得不公事公办。”

    “你请说……”李雪雁有些彷徨的看着秦慕白,心跳斗然加快。虽然有所预料这样的局面发生,可她当真害怕从秦慕白的口中,亲口说出一些绝情的话。连她自己也十分的矛盾,明明知道自己这样做会招致秦慕白的反感与背离,偏又忍不住要做这些事情……她不曾一次的暗骂甚至是诅咒自己——“难道,我是当真嫉妒武媚娘和高阳公主,或者只是一个‘贱’字在作怪?”

    “公主,那你听好了。”秦慕白几乎是面无表情的说道,“原本出于职责所在,两军对垒,我这个主帅是绝对不能放任何人去往敌营的,这是出于军事机密安全的需要,这个你肯定能理解。”

    “嗯……这个你放心,我绝计不可能干出通敌卖国的事情来。”

    “但现在既然你已经如此坚决,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我只好成全你。”秦慕白一板一眼道,“选个日子,我送你一匹马,你自己去吐蕃军营吧!对,只能是你孤身一人,不会有随从、侍婢以及嫁妆。你若前往,只能代表你李雪雁一人。既不能代表关西大军也无权代表大唐帝国,更不是什么文成公主。这一点,你务必想清楚。”

    李雪雁的脸色渐渐发白,牙齿紧紧咬着嘴唇,不敢再直视秦慕白,低下头,轻轻的点了点头。

    “好,我话说完了。”秦慕白轻叹了一口气,“最后,看在王爷面上,我不忌絮叨的再劝你一句,三思而后行——告辞!”

    “等等!”李雪雁突然出声,将秦慕白叫住。

    “公主还有何事?”

    “……”李雪雁上前两步走到秦慕白面前,微仰起头看着他,说道,“常言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是我不识时务执拗任性,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抱歉!”

    “算了!”秦慕白轻挑嘴角笑得有些无所谓,“人各有志。”

    “慕白……此一别,我们恐怕再无相见之日。”李雪雁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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