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遂良在这颠簸的马车坐了快两天了,此时只感觉浑身酸痛头晕脑胀,但仍是不停的催促车夫快马加鞭,尽快赶往泾州州城。

    身上担着血海的干系,褚遂良从未有过这样的紧张。吴王遇刺,皇帝暴病,谣传关西秦慕白欲反,这些他都是一清二楚的。这三件足以撼动大唐江山根基的惊天大事,都直接或间接与泾州有关。

    虽然褚遂良清楚,长孙无忌有心在这关键时候将他支离朝堂,并将这世上最难料理的一桩案子塞给他多少有点不怀好意,但褚遂良已是无暇多想了。

    弄清泾州一案的真相,吴王李恪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方才是当前最紧要的事情。

    一路披星戴月风驰电掣,沿途多次更换马匹甚至跑掉了两个车辘轳,褚遂良终于抵达泾州州城。下了车,他几乎站立不稳,但都顾不上歇息片刻喝上一口水,就直奔州府衙门,唤来刺史等地方官吏询问案情。

    殷扬也到列了。

    泾州刺史姓徐,跟李勣还有点沾亲带故(李勣原名徐世勣),为官一方已有七年,治下一直太平,虽算不上能臣干吏,至少也是无过有功。今次在他治下辖内发展生这滔天的祸事,徐刺史惊恐万状之下就差上吊自尽了。

    褚遂良先后询问了众人一些情况,与外界所传闻的别无两样。无非是吴王在安定县郊野的森林中遇袭,随行一共十八人,仅殷扬生还。

    褚遂良听完后暗自思忖了良久,见众官吏在场耳目繁杂,于是斥退闲杂人等,将徐刺史与殷扬私下叫来,再行询问。

    果然,这一次褚遂良听到了许多关键的疑点。

    徐刺史办事还算稳妥,对案发地点的排查结果,进行了严密的消息封锁,以至殷扬与他属下的官吏都不知情。他向褚遂良汇报说,凶手行刺后在森林中放了一场大火毁尸灭迹。后来州府全力扑灭大火,在火灾现场的余烬之中,发现了四十三具男性尸体!

    “四十三具?!”殷扬当场就吃了一惊,“我等随同护卫吴王的侍卫,加上末将不过十七人,连同吴王一共十八骑。现场怎么会有这么多具尸体?”

    “还有更加惊人的!”徐刺史紧张得直咽唾沫,面色惊惶的颤声道,“四十三具尸体当中,有二十七具是没有人头的!”

    “啊?”褚遂良与殷扬,同时惊叫了一声。

    “怎么会这样?”殷扬惊道,“杀了人,还要将头胪割去,用意何在?”

    “并在割去头胪之后,再行放火毁尸灭迹。”褚遂良倒是冷静许多,眉宇深沉的道,“很显然,下手之人是不想让这二十七人的身份暴露!”

    “那另外十六人,为何又没有被割去头胪?”殷扬再次惊问道。

    徐刺史浑身都在发抖了,颤颤的道:“卑、卑职亲自带领仵作检验了所有的尸体。发、发现,这十六具没有被割去头胪的尸首,全、全是吴王府的侍卫!因为在他们的身上,有王府出入令牌!”

    “可是这种?!”说罢殷扬从腰下解下了自己的铁令牌。

    “没、没错!正是此物!”徐刺史辨认之后肯定的说道。

    褚遂良眉头紧锁的接过令牌看了一看,说道:“镔铁打造,大火难以烧融。这恰是证明了那十六位死者的身份。如此说来,除殷将军外,其他的十六名侍卫已经全部阵亡。徐刺史我来问你,那另外二十七具尸首的身上,可有证明身份的物什?”

    “没有。”徐刺史回答得相当肯定,“尸体已经全部烧得如同焦炭一般,根本无从辨认。”

    褚遂良点了点头,“想来也是。凶手既然都将头胪割去了,想必不会再留下别的任何证明身份的线索。照此分析,当日树林之中除了吴王一行之外,至少还有两股人马!”

    “没错,卑职也是这样认为!”徐刺史说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殷扬一时愣了,思忖了许久,疑惑道:“那就是说,当时除了行刺吴王的一伙人,还有另一伙人同时出现?那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目前还不得而知。”褚遂良的眼中隐隐闪过一道精光,淡淡道:“徐刺史你且先下去休息,本官明日再找你问话。”

    徐刺史应诺而退,房中仅剩下褚遂良与殷扬二人。

    “殷将军,本官问你,为何随行的十六名侍卫都阵亡了,唯独你却生还?”褚遂良单刀直入的道。

    殷扬的火气顿时冒了上来,双眼圆瞪怒道:“褚相公可是怀疑末将是凶手?!”

    “并非此意,你别误会。”褚遂良的脾气倒是好,一扬手示意殷扬按捺脾气,说道:“本官也听徐刺史汇报了,说你是被凶手打晕扔在了道边,因而存活。本官只是好奇,凶手为何留你不杀?难道,另有阴谋?”

    “这!……”殷扬一时也愣了,摇了摇头,“末将,还真没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末将最后与两位兄弟护卫吴王突围后,曾遇到一名神秘的高手截杀。末将就是被那人打晕的!”

    “哦?详细说来!”褚遂良精神一振。

    殷扬便将那晚的情形详细说与褚遂良知晓。褚遂良听完后十分震惊,问道:“你是说,吴王当时与那凶徒还有交谈,并猜测那凶徒曾是吴王在襄州为官时的旧识?”

    “没错!”殷扬肯定的说道,“但吴王也没猜出那人具体是谁。话不投机说了两句,那人便要行凶。末将急于护卫拔刀与之搏斗,没想到那人手段非常刁钻狠辣,只一招,就将末将放倒了。末将以为必死无疑,醒来后才发现,是脑后被刀背狠磕了一记导致晕厥,至今仍是血肿未消,褚相公请看!”

    说罢殷扬就脱下了缨盔解散了头发,果然看到他脑后仍有若大的一个疱肿如鸡蛋。

    “也就是说晕倒之后,所有的事情你都不知道了?醒来却发现自己被扔在道边,树林中已是大火弥漫?”褚遂良问道。

    “正是。”

    褚遂良点了点头,起身背剪双手而踱步,沉吟道:“如此说来,以那凶徒的手段要杀你只是易如反掌,可他为什么没有杀你呢?他是否有意留你活口好让你到官府报案?”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殷扬也迷惑不解了。

    褚遂良的心砰砰的跳了起来,脸上的神色越发紧张而焦虑,低声道:“你想想,吴王遇刺,这天大的事情岂不是要令朝野动荡天下不宁?现在我猜测,那名凶徒很有可能并没有杀吴王,而是将他绑架了!他的背后,有一个比杀死吴王本身,更大的一个阴谋!”

    “啊?那就是说吴王殿下尚在人间?!”殷扬顿时欣喜万分,当场就给褚遂良跪了下来,“褚相公,你一定要搭救吴王殿下啊!”

    “殷将军请起。”褚遂良将殷扬扶起来,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叹出,说道,“现在这些只是本官的一点猜测。究竟实情如何,还有待查证。殷将军,这所有的事情你对外人要一概守口如瓶,切不可泄露半句,切记、切记!”

    “末将谨记!”

    此时,徐刺史居然又去而复返,在外求见。褚遂良便让门外侍卫准他入内。进门后徐刺史急道:“相公恕罪,卑职方才一时慌急紧张,竟忘了一件重要的线索。”

    “快说!”

    徐刺史忙道:“那日案发后卑职带人排查现场,徐发现多具尸体外,还在不远处发现了几匹奔亡逃逸的马匹!”

    “对!”殷扬急道,“末将醒后四处寻找同僚与马匹,却一无所获。想来是激战之时马匹受惊四下逃散了,或者是拴在树上不及逃逸被烧死了!”

    “没错!”徐刺史说道,“我等在现场发现了十八匹被烧焦的马尸,想来应该是吴王一行人的坐骑。这些马是被拴牢在了树上无法逃脱被烧死的。但另外在远处发现了另外两匹马,却是活的!这两匹马有鞍有辔制式非凡而且品种优良,可以肯定不是民间用马,而像是……”

    “朝前领路,引本官亲去查看!”褚遂良果断下令。

    稍后,三人便到了刺史府后宅,看到了这两匹马。褚遂良亲自上前查验,也让熟识军旅的殷扬一同查看。片刻后,殷扬肯定的说,应该不会是军中战马,因为这两匹马都是没阉割的公马。而军中的公马除了种马外,一律都是要阉割的。但这两匹马品种优良价格不菲,鞍辔等物都不是寻常百姓人家用得起的。据此推断,应该是富户大宦人家所有的私马。

    “卑职在想,这会不会是凶手们仓皇之际遗留下来的马匹?”徐刺史小心的问道。

    “有这种可能……”褚遂良随口应了一声,依旧在细心的查验马匹周身。终于,在其中一匹马的脖子上,发现了一处并不十分明显的特殊印记!

    看到这个印迹,褚遂良当场呆立!

    “怎么了?”徐刺史与殷扬同时问道。

    “你们看……”褚遂良指着马脖子上的印记。

    “是烙印吗?但凡富户人家的私马,为了防盗给马打烙印的不少,军马与官马则必须统一上烙。”殷扬一边问一边上前看,仔细看那烙印,当场惊道:“是个‘韦’字!!”

    “没错,是韦字!”褚遂良双眼一眯脸色低沉,一转头问殷扬,“殷将军,你想到了什么?!”

    “末将一看到这韦字,当场就想起——韦嚣尘!”殷扬惊道,“当年吴王在襄州为官担任刺史之时,韦嚣尘曾是他麾下的佐官,担任襄州司马。但此人与襄州军府果颜都尉杜成元一道勾结河漕水鬼为祸一方,当时就被吴王与秦少帅联手剿灭了!——褚相公,这两人当时被押解到长安,均已被问斩!难、难道还能是阴魂索命不成?!”

    “休得胡言,何来阴魂!”褚遂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条线索相当重要。二位切记不可对外泄露半句!——好了,你们且都下去。本官也累了,需得歇息。”

    二人只得告退。

    褚遂良就站在那匹马的旁边,目光湛湛的盯着那处烙印,自忖道:韦嚣尘与杜成元是死了,但长安韦杜两家却是依旧人丁兴旺家门昌盛!襄州水鬼一案,使得吴王与秦慕白名声大噪。但从此,长安韦杜两家也就肯定恨死了吴王。尤其是韦家树大根深势力庞大,后宫有四妃之首韦贵妃,朝堂之上有御史大夫韦挺……

    “韦挺!!”褚遂良惶然一惊,“他兼魏王府用事,与魏王过从甚密!而且,他不是有个女儿嫁给了齐王李佑吗?当年李佑谋反被诛,他的女儿也因此被贬废岭南。因此韦挺也受到些许牵累,由尚书左丞一朝被贬为检校官,后来在魏王的活动撮合之下才重被启用,官拜御史大夫负责监督百官,并司掌重大案件的问讼与刑狱!……李佑谋反,不也正是被吴王与秦慕白扑灭的吗?!”

    想到此处,褚遂良不禁打了个寒颤!

    “如果此案真与韦挺有关,那事情的真相可能就更加吓人了!”褚遂良吸了一口凉气,暗道,“他既是魏王的心腹,又是吴王的仇人。在这种时候行刺吴王,的确是有理由有动机。但……他同时也是韦贵妃的兄弟;韦贵妃,也是有皇子的啊!既然杨妃所生的庶出吴王能够争储,韦贵妃之子,又岂是不能?!”

    “吴王返京,事关立储。在这非常敏感的时期,我猜测魏王反而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顶风作案。因为只要吴王稍有闪失,他的嫌疑就最大!魏王虽然腹黑阴鸷,但他并不傻!”褚遂良暗自思忖道,“但如果是韦挺的话!……表面上是帮魏王争储消灭劲敌,实则是有意嫁祸魏王,真乃一箭双雕!若是魏王与吴王都因此而一并陨落,韦家不仅是报了当年的血仇,而且韦妃之子,年仅十余岁的纪王李慎岂不是渔翁得利,有了后来者居上的机会?——若如此,他韦挺将来岂不是有机会权倾朝野,甚至压过长孙无忌?!”

    “险!!”褚遂良的脑海之中,突然如同有一道惊雷掠过!

    “要是这样——那晋王也有危险了!”

    第535章 则天女王

    萨末建城,今日张灯结彩,数万百姓出郭庆迎,好不热闹。

    因为,昭武九国的联军已从萨姆河撤还,将于今日抵达萨末建。

    虽然仗没有打起来也谈不上是凯旋而归,但是在大唐的帮助之下,康国已经和大食签了友好盟约,从此将两国盟好关河宁定,康国再无战事之忧,即将恢复往日的宁静与祥和。

    不经历战乱,不知道和平的可贵。康国的百姓们还只是被大食人惊吓了一场,就深有此感。分崩离析各自为战已逾数百年的昭武九姓,这次统一行动联合抗外取得了“成功”,让九国君长王公贵戚与寻常百姓们,都明白到“合则强,分则弱”的道理——如此,九国一统的呼声再度高涨,已是人心所向。

    挂帅出征的女元帅、康国首辅军机大臣武媚娘,更加名声雀起威望日隆。

    二十万九国联军,已经抵达萨末建城外。欢呼雷动,彩旗飘舞。

    秦慕白也率领一支人马,与百姓一道亲自前来相迎。

    一则以示大唐友好,二则……他实在太想念武媚娘了!

    二十万人马,茫茫无涯。出征归来的将士重见亲人,从来都是最兴奋最激动的。此时他们与百姓遥相响应,欢呼声震动山河,惊云百里。

    秦慕白与随行的唐军将士,列于百姓人群之前,兼顾维护治安。此时九国兵马已经停住,准备屯兵扎营。为了回应百姓,大军中走出一队仪仗兵马约近五百人,清一色的汗血马、黄金甲。鲜衣亮甲彩旗幡盖的簇拥之下,有一辆紫金伞盖的四乘战车,上面站着一名戎装女子正对百姓们挥手致意。

    秦慕白看清那车上之人,顿时就笑了。

    可不是武媚娘!

    穿上了一身戎装,差点认不出来了,真是别有一番风情!

    百姓们已是欢呼雷动,各种语言大声呼喊着——“武元帅、武元帅”。

    秦慕白拍马而出,小跑上前。身后跟着一队百骑将士。

    众人都知道秦慕白与武媚娘的关系,因此拭目观望二人的相会,好不期待。

    武媚娘也远远看到秦慕白这一队人马,那可是熟悉的大唐军旗大唐将士,还有熟悉的黄金明光甲,麒麟杏黄袍!

    “慕白!……”武媚娘嘴唇微颤的低唤了一声,眼圈顿时就红了。

    至从当初秦慕白挂帅出征大非川,琼玉山庄一别,二人至今已经快有两三年没有见面了。

    这段时间里,武媚娘怀胎生子经营家业;远涉西域滇沛流离,身陷险境几历生死,现在又封相挂帅远征归来……

    一幕一幕,恍然如梦!

    “媚娘……”一声低唤,将武媚娘从云雾梦中唤醒过来。

    眼前,他戎装披挂驻马而立,脸上挂着她熟悉的温柔疼惜的微笑,眼神之中,写尽万千离别愁绪与恩爱眷恋。

    仪仗车马停住了。

    武媚娘就这样怔怔的看着秦慕白,一时竟然呆住了。想说话,喉间如有鲠刺,只剩嘴唇在轻轻的颤抖。

    一时间,她感觉这两三年来所有的坚强都化作了云烟飘散。现在,她不想做什么商家奇才,也不想做什么康国首辅九国统帅,心中只剩一个念头——扑进这个男人的怀里放肆的痛哭一场,还要狠狠的掐他,狠狠的抱他,狠狠的亲他。

    秦慕白缓缓拍马靠近,向武媚娘伸出了一只手,“欢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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