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鱼立本的到来,很小的一件事,幽州表面上虽然风平浪静,但是内部的人已经嗅到了暴风雨的气味。

    混在西市客栈里的薛崇训仍旧没有动弹,这叫微服私访?别人在明处,他在暗处。他想先瞅瞅状况再进一步行动……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搞不好关系就很大,要是没办成反而泄漏风声,不是说明太平这边居心叵测已经开始准备翻脸了?

    人生地不熟的,几个侍卫都被薛崇训派出去打探消息去了,薛崇训和三娘呆一块,琢磨着说道:“我觉得几天前遇到的那个大胡子是个突破口……你说他如果只是为了劝诫李守礼,为什么不事先就劝好?非得等人出城了,才躺到路上搞这么一出?”

    第三十三章 马儿

    薛崇训认为潘好礼是个突破口,可以通过他牵线与李守礼密谋。但是仅仅是通过“仰卧官道劝谏李使君”这么一件事猜测其为人,薛崇训认为完全不够慎重,他准备借机再接触一下这个大胡子。

    法子已经想好了,这次到幽州来他带了一匹好马,名曰“鱼目”,灵性十足,以马识友是很好的切入点,骏马是士大夫阶层的共同爱好之一……生活在一种圈子里,要合群总是会有一些基本的见识,就如后世上层社会很多人喜欢高尔夫一样。

    计议已定,却不料这时发生了一个意外。薛崇训唤人去客栈马厩取马时,却发现他的“鱼目”不见了,原来的位置上拴着一匹普通的马!

    有个叫马痴的侍卫大急,在一旁坐立不安地说道:“昨晚我还给它擦洗,怎么今天就不见了,鱼目从来不会乱跑……”

    三娘冷冷道:“定然是客栈里的人利欲熏心动的手脚,否则马厩一直有人看管,里面的马根本不可能弄得出去。”

    另一个侍卫也说道:“估计他们认为我们是外地人,没地儿说理去,明摆着是黑吃!”

    这时听得“啪啪”两声响,大伙转头一看,见马痴正在自己扇自己巴掌,他一脸愧疚道:“都怪我没有看好鱼目,是我失职……”

    “住手!”薛崇训喝道,“我又没怪罪你。咱们只有这么几个人,还有其他事要做,不能让你一直守着一匹马。就算是名马,也只是一匹马。”

    一个侍卫恨恨骂道:“开门做生意竟然不讲信义,这奸商太可恶!我们找他理论去。”

    薛崇训抬手制止住那侍卫,镇定地说道:“这里是幽州,不是长安,哪里还能像在家一般一点亏都吃不得?我们此行的目的是办成大事,不要节外生枝,先忍这口气,有机会再收拾这家奸商。”

    三娘道:“现在我们没有马了,原来计议的事怎么办?”

    薛崇训踱了两步,说道:“只能先取消计划,另外想办法。今天就这样,你们各人先继续前几天的安排,去摸清我需要的消息。等顺利办好幽州的事,回家之后所有人都记一功。”

    众人听罢抱拳道:“是,郎君。”

    安排好之后,其他侍卫都各忙各的去了,三娘留在薛崇训的身边,她的任务便是保卫薛崇训的安全。

    薛崇训开始重新构思计划,因为身边没有利害的谋士,凡事自己构思确实有些费神,这时候他忽然想起宇文姬的师父李鬼手来了,这个人的脑子很好使,可惜无法收到帐下……思贤若渴大概就是这么感受吧。

    但是事实证明一切预谋都不是一定会管用,世间总是充满了各种偶然。薛崇训还没拿出方案来,又发生了一件偶然事件。

    他的那个侍卫马痴出去办事的时候,因为太喜欢马了,又因“鱼目”那匹极有灵性的马忽然失踪,他一时怀念马儿,便吹了一声哨子。

    事有巧合,旁边一道围墙内顿时传来一声马嘶,仿佛在应答马痴的口哨。声音十分熟悉,很像他照顾的那匹马“鱼目”,马痴顾不得多想,又吹了一声哨子。这时鱼目竟然从围墙上跳了出来!

    神骏,大概就是这样的马!马痴大喜,急忙奔上前去,抚摸着鱼目的脑袋。鱼目也十分高兴,前蹄在地上轻轻刨来刨去,仿佛在对着马痴撒娇一般,马嘴还调皮地对着他的脸“噗噗”地吐了两口气,十分乖巧。

    就在这时,院门口忽然冲出来好几个家丁,大喝道:“抓住那偷马贼!”

    马痴大怒,愤愤地嚷道:“娘|的,贼喊捉贼还能这么理直气壮!”但那几个家丁不由分说便冲将上来,手里还拿着木杖棍子等物。

    马痴见状,心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急忙吆喝着“鱼目”回头便跑,一边跑一边爬上马背,沿着巷子就逃。不料巷口很快也冲来了几个人,两头一堵,马痴无路可去了,他心里又急又怒,伸手探入怀中,摸到了兵器。

    但这时他一想:不能因为自己一个人影响郎君的大事,否则以后在薛家还如何立足?他想罢便生生咽下了一口恶气。

    两头的人堵了过来,其中一人冷笑道:“你说谁是贼?”

    马痴郁闷道:“我不是贼,这马自己跑出来的!”

    那些豪奴谁还听他辩解?马痴自己也是豪奴,经验十足,情知要倒霉,急忙用手臂护住脑袋,果然片刻之后一棍子就打了过来,马痴痛叫一声扑倒在地,他一门心思就抱住头,也不反抗……这时反抗没有任何用,除非不顾后果杀死杀伤两个摆起,否则反而会遭来更凶的毒打。

    被拳打脚踢了一顿,那些家丁还不放过他,将其五花大绑扭送官府问罪。马痴心下大呼倒霉,自己在这里就是外乡人,官府肯定信地方豪门的话,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这事儿薛崇训很快也得知了。方俞忠等人回到了客栈,他急道:“真没想到会闹出这么一出,郎君,现在该怎么办?”

    薛崇训心里也急,他最怕的是马痴一个不慎把自己的身份向官府抖搂出来,衙门里人多嘴杂,要是传出去薛家的人来了幽州,那是非常严重的后果!

    薛崇训是太平公主的亲儿子,毫无疑问是太平一党的核心成员,如果他来幽州的消息传到官场上,大家会怎么想?李守礼和太平家虽然是亲戚,但现在几乎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但关系一扯上,就叫人有得寻思了。

    庙堂阳谋可以你知我知,正大光明地角逐;但阴谋政变,最忌的就是泄漏风声!

    薛崇训的脸色都白了,但依旧强自镇定道:“马痴跟我许多年了,他的为人我清楚,忠心没有问题,不可能乱说话。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想办法把他从牢里捞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薛崇训,只等他一声令下。这时候薛崇训再次体会到了当老大的感受:你不一定要对每个人都好,但是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得拿出办法来,大家才会信任你!

    薛崇训踱了几步,沉吟片刻,说道:“马痴落入他人之手,本身就有风险。为今之计,我们不能再求稳,须得马上行动。”

    方俞忠抱拳道:“但听郎君差遣!”

    “联络上潘好礼!”薛崇训道,“只有官府的人才有办法把人从牢里弄出来。潘好礼今天在什么地方?”

    众人面面相觑,人手太少,不可能随时掌握所有有用的信息。一个侍卫道:“我昨天就跟到潘好礼的住宅所在,还有他上值的地方也打听好了,但是今天不知他是在家里,还是在衙门,或是出去应酬了。”

    薛崇训道:“分头行事,马上探明潘好礼在哪里,方俞忠、三娘,你们两人随我去他家附近等着。其他人,一旦摸清了,马上过来找我们禀报消息。”

    众人抱拳应道:“谨遵郎君之命。”

    就在这时,三娘忽然说道:“郎君,鱼立本身边也有不少人,他又身在官场,肯定知道潘好礼在哪里,要不要悄悄去问鱼立本?”

    薛崇训想了想道:“暂时不能让人知道我和鱼立本的关系……你们先去打探,万一找不到潘好礼,不得已才找鱼立本。”

    于是众人分头行事,薛崇训收拾了一下,也带着三娘和方俞忠出了客栈。走到门口时,那小二依然热情地打招呼,不过眼睛里的笑意很是诡异,大约想试探薛崇训等人丢了马的态度。薛崇训没空和他计较,装作不知,若无其事地出了门。

    他们出门雇了辆马车,叫马夫带去探明的地点,倒是省去了许多麻烦,马夫是本地人定然知道路。

    那马夫听得地名,便寒暄道:“这不是潘大胡子府上么?”

    薛崇训等人都是京师口音,没法装,只得装糊涂道:“潘大胡子是做什么的?哈,咱们是来幽州访亲的,不怎么了解此地人物呢。”

    马夫摇头道:“潘大胡子是咱幽州长史,名气那么大,您竟然没听人说?”

    “老丈不妨说来听听?”

    马夫一面赶车一面说道:“潘胡子胆子大,不畏权贵,敢为咱老百姓说话,经常直言利弊,就算是在刺史面前也不给面子……前几日在城门口那边有件事,大伙都在说,潘大胡子躺在道路中间不准刺史出外狩猎,没几日就在幽州传为美谈了呢……”

    薛崇训一面随口应两声,一面观察周围的环境,低矮的房舍,衣衫破旧的行人,还有一些奇装异服的胡人……也许相由心生,看到的颜色总是会被自己的心情左右,此时薛崇训对幽州的环境已有些抵触,仿佛这些穷人随时都会对自己不利一样,防范心理十分严重。

    富人们大概就是这种心态吧?薛崇训发现自己也渐渐被自己的唐朝身份同化了。

    这种感受,让他想起了前世拥挤的火车站,随时都在防范小偷、骗子、托儿。总之那种感受非常不好……熟悉而安全的环境,比如家乡,总是让人留恋。

    出门在外,几多艰难,古今同理。

    第三十四章 试探

    曾经有人写过一篇关于秋天的文章,内容大概是赞美幽州这一带的秋天,说南国或东北或淡或浓,都不能恰到好处,唯有这里的秋味最浓。

    看着空中飘落的树叶,已经围墙上枯萎的蔓藤,薛崇训忽然想起那文章来了。灰白的天空,偏西的阳光,软软地洒在大地上,周围的颜色仿佛全都灰蒙蒙的。没有春天的万紫千红,更没有夏天的绿叶葱葱,也没有冬天的白雪满地,唯有草凋叶枯,萧瑟的味道确实是秋季独有。

    “却不知长安现在是怎么一副光景。”薛崇训喃喃说道。他穿着一身麻布衣服,站在一家围墙外面的道路旁边,等待着某人经过这里。因为有侍卫禀报说潘大胡子刚参加完一个宴会,正要回府去,于是薛崇训就和手下一起等在离潘大胡子家不远的道路旁边。

    或许幽州有幽州的好,比如这秋味就最独到,可是薛崇训更愿意生活在长安……这时他忽然想像,如果历史的车轮无法改变,太平一党最终走向末路,自己是不是要逃跑,隐姓埋名苟活于世?陌生的异乡,连个沾亲带故的人都没有,恐怕日子确实凄凉啊,就像这次,因为是外地人,不过就是带了一匹好马,也被人弄走了。

    一匹马他并不在乎,但是被人毫无道理地掠夺,感觉实在不怎么爽。

    ……等了一会,终于见到远远的一匹马沿着石板路缓缓向这边走过来,那马上坐着一个大胡子,不是潘好礼是谁?另外还有两个随从,一个牵马的,还有拿着马仗,代表一种身份,路上的老百姓是要让路的。只有两个随从,潘好礼确是简朴。

    就在这时,薛崇训突然发现一件让人惊讶的事:那潘好礼坐下那匹马不正是称为“鱼目”的名马?更巧的是毛皮和样子都和薛崇训丢了那匹十分相像……或许就是他的那匹马。

    薛崇训略一寻思,可能是客栈里的人偷了马,卖给了当地的大户,然后那个大户为了巴结官府的人,送给了潘好礼?刚才潘好礼去参加的那个宴会,恐怕就是那个地方大户宴请的……

    “方俞忠,你瞧大胡子座下那匹马,是不是咱们那匹?”薛崇训低声问道。

    方俞忠定神一看,点头道:“好像真是咱们的鱼目!”

    见潘好礼越来越近,薛崇训从道路一旁走到了道上,微笑着看着他。潘好礼骑在马上见到这么一个身材高大黑乎乎的青年站在路当中,顿时也注意到了,但因为是不认识的人,他也不便说什么,仍旧不慌不忙地骑马走过来。

    那个扛着马仗的奴仆终于按奈不住,喝道:“你不知上下尊卑?让路!”

    就在这时,方俞忠喊了一声:“鱼目,到老方这里来。”

    潘好礼座下那匹马很有灵性,方俞忠也照顾过它,它听出声音来了,顿时欢乐地“呜”地叫了一声,扬起马蹄,轻快地想奔过来。

    牵马的马夫大惊,急忙拽住缰绳。鱼目嘶鸣了一声,前蹄扬起,躁动不安起来。

    潘好礼急忙坐稳了,当下十分惊奇,指着方俞忠道:“这牲畜最有灵性,它认得你?你们是黄有财家的人?”

    薛崇训急忙对方俞忠呵斥了一声,抱拳道:“刚才惊扰了潘明公,告歉告歉……这马的事儿说来话长,它原本是我的,不过现在变成潘明公的了。”

    潘好礼听得是京师口音,疑惑道:“黄有财从你们手里买的?”

    薛崇训摇头道:“这是小事,咱们先不说这个。我专程恭候在此,是有要事与潘明公相商,可否借一步说话?”

    “你是谁?”潘好礼警觉地说道。

    “你们先退下。”薛崇训回头对身边的侍卫说道,然后对潘好礼道,“我们不是幽州人,明公大概已经听出来了。”

    大唐的首都就是长安,地方上所有官员的权力都来源于那地方,官场上的人哪里听不出长安口音的?

    潘好礼心下好奇,便说道:“你有什么话,说罢。”

    薛崇训看了一眼潘好礼身边的两个随从,缄口不言……如此一来,好像是要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潘好礼更加好奇,这时又听得薛崇训道:“潘明公的名声一向甚好,舆情多有褒扬,你又没有什么仇家,何必太过谨慎?”

    潘好礼听他说得有理,便从马上翻身下来,示意随从退下。那马夫放开缰绳之后,鱼目便跑到方俞忠那边去了。

    “我先自报家门罢,我姓薛,镇国太平公主潘明公有所耳闻么?她便是我的母亲。”薛崇训平静地说道。

    潘好礼的脸色却骤然一变,不禁上下打量了一番薛崇训,片刻之后他才镇定下来,默然了许久,他小心使用着措辞道:“河东薛家有两子,您是……”

    潘好礼立刻就说对了薛家的来路,很显然对京师里的势力构造还是有些见识和研究。薛崇训便笑道:“我是长子薛崇训。”

    “既是卫国公光临大驾幽州,为何事先不发咨文知会州衙?”潘好礼正色道。

    薛崇训道:“你不用怀疑我的身份,更不用担心我是鱼立本派来的细作,意图探听你们的虚实。如果鱼立本真用这种法子,漏洞也太多了不是……印信等物,我自然有,不过最靠得住的还是李使君(李守礼)在长安时见过我几面,他认得我。”

    潘好礼依然很谨慎地打着官腔道:“以卫国公的身份,您到了幽州,须得使君亲自迎接才合乎礼仪,请容我先禀报使君,蔽州以礼相迎。”

    薛崇训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潘长史确定要弄得满城皆知?”

    潘好礼怔了一怔,眉头紧锁,面色十分凝重,脚下微微踱了两步,仿佛在沉思着什么。

    这样的事,他不得不慎重……首先还没确定面前这个黑乎乎的青年究竟是否真的卫国公!万一是宦官鱼立本带来的人,探听虚实的怎么办?并不排除这种可能;就算真的卫国公,怎么对待此事,那是幽州非常重要的抉择,也不能轻率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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