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已奔到李妍儿的旁边,拉了她回来,转头说道:“我们吃完了,你们两个把碗筷收拾了走吧。”

    这时外面那呕吐的宫女已转过身来,用手帕擦了擦嘴,冷冷道:“嫌菜不好,竟然用那种脏东西来欺负人,太不讲究了,你还像个宗室么?我这就告诉王昭仪去,看怎么收拾你们,我们走!”

    孙氏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叹了一气,眼睛里滑下两行眼泪来。李妍儿见罢忙拉住她的手道:“娘怎么了,我刚才不是出了那口恶气么?您别怕她们,再敢送这样的饭菜,我就不吃不喝,看她们怎么交差!”

    “妍儿……”孙氏哽咽地呼唤了一声。

    “娘。”李妍儿伸出手指轻轻擦着孙氏的眼角。

    孙氏道:“听娘的话,不要样任性了,好吗?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往后我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还怎么活下去?”

    正说着话,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吵闹,孙氏擦干眼泪和李妍儿一起走出门来。只见一个高鬓娥眉的女人站在院子里,便是方才宫女们提到的王昭仪,她的身后还有一些女人,估计大多是来看热闹的。

    要是在以前,贵妃娘娘见了李妍儿都得笑眯眯的,什么昭仪根本就如蝼蚁。现在虽然不同了,但李妍儿照样没把她放到眼里,见突然来了这么多人,她反倒觉得很热闹,笑道:“你们想怎地?”

    王昭仪冷冷道:“明儿早上,你把对面那几间水榭打扫干净,以示知错能改,我便原谅你们。”

    孙氏忙道:“正好我们娘俩在院子里闷,就交给我们好了。”

    李妍儿生气道:“凭什么!还以示知错能改?给我们送的菜里有蟑螂,谁有错啊?你们这群吃李家白食的狗奴婢!”

    “妍儿!”孙氏忙捂住她的小嘴。

    众女人哗然,王昭仪的神色骤然一变,气得手指都发|颤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缓过气儿来,强自镇定地回顾周围道:“今天我把话撂这儿了,以后谁和她们说一句话,给她们一点好处,就是和我们过意不去!”

    她故意加了个“们”字,提醒大伙,还有好几个女官和她关系很好的。

    众人听罢都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看着台阶上的母女俩,面有笑意,但那笑意却让人起鸡皮疙瘩。

    不料就在这时,忽然听得一个纯净如天籁的声音淡淡道:“妍儿,到我那儿吃点心吧。”

    大家回头一看,原来是金城……她往人后面一站,所有人都被衬托得老土、丑陋起来,唯独她一个人美丽四射,仿佛不属于这个尘世。

    王昭仪愕然道:“金城公主,李妍儿欺负我的人……她现在是什么身份,你不清楚么,难道想和她同流合污?”

    金城梨涡浅笑:“那又如何?反正我就要出国门了,还怕被人牵连?”

    王昭仪一语顿塞,人家都不混大明宫了,你还能怎地?

    李妍儿大为感动,抹了一把眼泪,便跑了过来:“只有金城姑姑最好……”

    第二十七章 圆圈

    “金城姑姑,你真的好漂亮哦!”李妍儿由衷地赞道,转眼之间她仿佛已经忘记了被人欺负的委屈,扬起头一双大眼睛看向个子高一些的金城,“今天姑姑比以前还要美。”

    因为金城帮了她吗?同一样东西在不同的人眼里,都不会相同,对有好感的人自然要顺眼一些吧。

    金城浅浅一笑,静静地看着太腋池边上的亭台水榭。夕阳被太腋池拥入怀中,随着波光轻轻飘荡,原本质朴的水榭也因为这金光笼罩上了一层如梦如幻的光晕,变得华丽闪亮起来。

    微微翘起的屋顶,一道道纹理静美的扇门,一排排古朴的棂窗,庄严而又不失活力,美丽而又不轻浮。一切都很美。

    李妍儿却无心观赏这美妙的大明宫美|色,她坐到亭子边上,撑起下巴,呆呆地看着姑姑金城。姑姑总是那么温柔安静,举止轻缓而优雅,但是她那长长的睫毛下的眼睛里有太多李妍儿看不懂的东西……为什么姑姑总是一副有心事的样子?哪怕她在微笑,也会让人的心里微微地疼;哪怕她顾盼生辉,眼波的流光之中却让人觉得拒人千里之外。

    “姑姑,为什么以前大家都很喜欢我,现在就那么讨厌我?难道我本来就不好,他们却因为敬畏叔叔伯伯才对我好吗……我就那么招人讨厌吗?”李妍儿总算想起了自己的不开心,翘起菱形小嘴颇委屈地述说着。

    金城转身轻轻坐到李妍儿的身边,伸出手指在她的鼻子刮了一下,笑道:“小傻瓜。”

    李妍儿嘟起嘴:“姑姑也不喜欢我了?骂我傻……”

    金城温柔地说道:“不要太在意别人的眼光,你知道自己好不好不就行了吗?美丽是女人最大的欲望,无论她们是赞赏你,还是妒嫉你,都是对你的肯定,妍儿明白?”

    李妍儿是懂非懂地点点头,眼巴巴地看着金城。

    这时金城那温柔平静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冷笑:“让她们在背地里诅咒你的光芒,自卑是埋葬她们的阴影。”

    李妍儿道:“可是那个王昭仪想孤立我,以后大家都不和我说话了、不理我了,我是好是坏又有什么用呢……姑姑,你不和她们一样,你永远也不会那样对妍儿,对吗?”

    金城忽然冷冷地说道,“一个人不能把希望寄托到另一个人身上,另一个人也不是为了一个人而活着。我对你不重要……别人在为我准备嫁妆了,很丰厚,西域宝石东海珠宝应有尽有。”

    李妍儿顿时一阵难受,抓住金城的手道:“姑姑,你是不是不想去吐蕃,我代替你去吧!”

    金城惊讶地转过头,看着李妍儿浸满泪水的双眼:“为什么?”

    李妍儿哽咽道:“长安、大明宫,关心我的人都死了。姑姑帮我照顾娘,不要让别人欺负她,我代你去吐蕃……姑姑要记得妍儿。”

    金城突然甩开她的手,冷冷道:“我的事你不要管!”

    “姑姑,你生气了?”李妍儿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我生我自己的气,与你无关!”

    “姑姑……”李妍儿不解地看着她。

    金城站起身来,转身便走。李妍儿呆呆地看着她美丽的背影,和夕阳的流光融为一体,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在尘世之间。就在这时,金城忽然停了下来,回头说道:“翠儿做了点心,一会我叫她送一些到你们那里。”

    “姑姑!”李妍儿哭着喊了一声。

    但金城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她上了马车,车子沿着太腋池向西北方向直行。偌大的大明宫,就似一座天堂之城,而最接近上天的,应该就是那座建筑在高台之上的三清殿了。台基呈长方形,高达十数丈,就如平地上竖起的一做高城,南北长七十丈,东西广十丈。

    人间天上,不老仙宫。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

    方蹬高台,金城便听到了一段若有若无的道德经飘荡而来,恍若梦境。这时一个峨冠道士走了过来,执礼道:“金城公主为见上皇而来?”

    金城回礼道:“劳烦卢仙人引见。”

    金城这些日子经常出入三清殿,里面有点名气的道士她都认得,面前这个老道卢鸿一也是其中之一。

    于是卢道士带着金城走进烟雾缭绕的一间大庙之中,中间有个铜鼎冒着青烟,周围十几个道士盘腿而坐,正听着中间有个年轻道士在讲道。

    这些道士中间,其中一人便是太上皇李旦,现在李旦穿着一身缁衣,哪里还像个当国者,和周围那些道士的神情举止已别无二致。

    金城轻轻走到李旦旁边,跪坐在侧,看向中间那个讲道的道士,也跟着听起来。说话的道士金城也认得,名叫张果(也就是张果老)。他看起来非常年轻,但“实际上”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他自称出身在尧舜时期,已经活了几千岁,早已是长生不老之身。

    太上皇多方寻找,才寻得此人在三清殿暂住方日,炼丹讲道。

    张果半闭着眼睛,缓缓地说道:“悟道有三种方法,一为冥思、二为仿照、三为经历。三法者,唯有冥思上乘,观天地之变化,审日月星辰,悟无上道法……”

    他正讲得起劲,忽见许多人都走神,悄悄偷看新来的金城公主了。这让张果十分不爽,遂停下大论,有些恼火地说道:“心存杂念,何以冥思?趁早别修炼了!”

    众人急忙低头。金城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那依张仙人之见,天地为何物?”

    张果老道:“天圆地方,星辰夜升晨落,太阳晨生暮降。”

    金城微笑又问道:“日月方圆几何?”

    张果老皱眉道:“盘子大小,一目了然。”

    金城立刻带着嘲笑的表情道:“前月大秦寺上起火,熊熊大火何止一屋之宽?但从大明宫看去,只看见豆粒大小的火光,隔日方知原是火灾……故而大小在于远近。那凡人在地上远观日月,有盘子大小,日月实际又该多大?”

    “这……”张果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不知如何辩驳。

    众道立刻对金城的一番话产生了兴趣,纷纷问其中玄妙。连李旦也很感兴趣的样子,不由得问:“金城已有所悟?”

    金城看了一眼中间那个自称活了几千岁的年轻道士,微笑道:“我也是按照张仙人的方法,景观天地日月,冥思道法而已,一家之言。”

    一个道士问道:“天地为何物?”

    金城指着铜鼎上的一个八卦图道:“圆。一切都是一个个轮回,生老病死,日升月降,都在转一个个的圈圈。”

    第二十八章 华灯

    新皇李守礼远在幽州,还在进京的路上,长安已经形成了格局,太平公主每隔三两日便在紫宸殿与重臣会面,宰相更是每日必见……等李守礼到长安后,估计连权力渣子都剩得不多了。

    薛崇训也是积极参与其中,最近大家在商量的事除了新皇登基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对外关系。吐蕃崛起后,对唐朝一直是一个巨大威胁,不得不防。

    天灾防人祸,内乱防外寇,如是而已。

    兵部尚书张说上奏边事:“务必防者,西域、河陇二地。大圣皇帝(武则天)前,朝廷尽失安西四镇,为重置四镇,垂拱、永昌、长寿年间三次与吐蕃血战,军民死伤数以十万计,方控西域,今番万不可丢失四镇,请殿下早作准备。”

    张说故意言武则天的功绩,有奉承太平是皇帝的意思,上座上的太平果然霸气顿生:母亲能取得如此功绩,还能在我手里丢掉?

    “大唐没有白白丢弃边疆之地的道理。”太平威压地说道。

    张说又道:“河陇,京师与西域相通之要冲。自吐蕃占有吐谷浑,藩兵便直接威胁我河陇地区,若其控制了河陇,即可切断朝廷与西域的联系,又可成为进攻我腹地的根本。要害之处,必争之地!”

    太平问道:“你可有防范之计?”

    “请增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经营河陇之地,增兵备战;同时尽可能与吐蕃达成和议,避免在内部初定未稳之时与其交恶。”

    当听到“节度使”这个词时,薛崇训立刻就想到了安史之乱,他没顾上多想,当下便说道:“节度使军政财三权一体,谨防以后尾大不掉。”

    张说看了一眼薛崇训,眼睛里不经意间露出一丝轻蔑的表情。大概是因为薛崇训以前根本没资格参与国家大政,资历太浅、经验不够的缘故?

    薛崇训没有说什么,闭口不言。

    张说也不理睬薛崇训的话,又说道:“其二,原定送金城公主入吐蕃的日期一拖再拖,应尽快处理此事,促成和议。”

    薛崇训又站出来唱反调:“送公主和亲没用,资敌而已。”

    他倒不是故意想和张说过意不去,实在是对和亲没好感。但张说却恼了,忍不住问道:“何为资敌?”

    薛崇训道:“本来我大唐在碾磨、纺织、陶器、造纸、历法、典章制度等各方面都优于蛮夷,但和亲的时候,大量陪嫁物品和人才送往敌国,让他们发展起来,缩小了差距,这不是资敌是什么?我觉得以后咱们得进行技术管制,禁止先进的技术流出国外,长期保持优势才合乎本族利益。”

    张说第一次听到还有“技术管制”这么一说,目瞪口呆之余有点恼羞成怒:“一派胡言!我们说的是军国大事,你扯那些是什么意思?”

    这时太平却笑了,一拂长袖道:“张相公不必和他一般见识,他只是舍不得金城出国门罢了。”

    众臣一听自然想起了去年那场马球赛,薛崇训和金城之间的那点事,顿时恍然,也不禁笑了起来,气氛反倒轻松了些。

    张说摇头叹道:“国之大事,岂能儿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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