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听到女儿的声音,便从门边的一间屋子里走出来。李妍儿一瞧顿时愕然,只见孙氏灰头土脸的,头发上还有蜘蛛网,脸上也全是灰尘。

    “娘,你在做什么,怎么弄成这样啦?”李妍儿瞪大了眼睛,想笑又笑不出来。

    孙氏倒一本正经地说:“我把这间屋打扫出来,再托人买些锅盆碗筷回来,以后咱们好自己做饭,省得闹心。”

    李妍儿听罢高兴起来:“又可以吃娘亲手做的东西啦,我要吃卯羹,还有御黄王母饭!”

    孙氏叹了一口气道:“以后再说吧……堂屋里那只兔子该喂食了,你去瞧瞧。”

    “哦。”李妍儿见母亲的脸色并不好,只得怏怏地应了一声,向北面的屋子走去。

    孙氏脸上的忧虑依然,宫里那些势利人的算计,她并不是很放在心上,以前在王府上就见得多了,大不了处处忍让一点就过去了,比如尚食局送的饭菜不干净,那自己做就是;让她无法释怀的还是前景堪忧。

    如果生的不是个女儿,而是个儿子就好了,作为李家的后代总归会有一定的待遇,母亲也能跟着儿子过活不是;可女儿就不同,李妍儿终究要嫁人,世上哪有嫁女儿连丈母娘一起过去的?

    孙氏十四岁生李妍儿,如今才二十七岁,她也想过改嫁,在唐朝改嫁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对某些人,比如平民百姓和公主(太平就改嫁过一次);但作为王妃,身份就尴尬了,谁能娶个丧夫的王妃?如果孙氏是世家大族出身还好,没了丈夫还能继续为家族起到联姻的作用,可她不是正妃,出身也很寒微,以至于现在不上不下。改嫁到出身好的家里吧没人愿意娶;嫁得不好,李家宗室又不会同意,怕丢脸。

    她预料着自己的归宿,恐怕就是太极宫里的掖庭宫了。等李妍儿出嫁后,她也许就跟那些老去的宫女失宠的妃子一样幽居在冷宫之中,混吃等死孤苦终老。

    就在这时,李妍儿惊喜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听得李妍儿高兴地嚷嚷道:“娘在哪里抓的兔子,好可爱啊!”

    孙氏回过头,只见李妍儿正将那兔子抱在怀里走进来了,她见女儿喜欢,便没告诉兔子是怎么来的,只随意地说道:“别人送来的,你喜欢就养着吧。以后少去金城那里,明白吗?”

    李妍儿眨巴着大眼睛,无辜地说道:“所有人都不理我,只有金城姑姑不是那样,为什么不能去?”

    孙氏沉声道:“大明宫里很多人都和金城关系不好,她倒是要出国门了,你怎么办?听娘的话,娘不会害你。”

    或许李妍儿因为舍不得金城,听罢眼睛里闪出了一丝晶莹的泪光,声音也有些哽咽了:“这么多公主,为什么偏偏是金城姑姑去吐蕃?”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吵闹,孙氏侧耳一听,就听到了那个王昭仪的声音,她忙道:“把眼睛擦擦,别让外人看见你的眼泪!”

    李妍儿用袖子一抹,愤愤地说道:“这个女人好无聊,没事老来烦咱们做什么!”

    孙氏忙打水洗脸,简单收拾了一下便走出门去,只见王昭仪带着一干女人已经到院子里来了,还真是不请自入。孙氏当即便棉里带针地说道:“王昭仪来拜访咱们孤女寡母,我该出门迎接的,你怎么能自己进来呢?”

    那王昭仪直着脖子,眉毛一轩,脸色一冷:“哼,您倒是真会给自个脸上贴金,我平时可忙得很,哪有闲工夫来拜访你们?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听说你们关起门来玩什么小人儿,用巫毒之术诅咒别人?”

    孙氏脸色一变:“王昭仪,做人得凭良心,可不能这样造谣!”

    王昭仪冷冷道:“是不是造谣,搜一下便知,来人,给我搜!”

    李妍儿大怒,瞪圆了美目指着王昭仪便骂,她以前就骄横惯了,骂起人来也挺带劲,片刻工夫便数落得那王昭仪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王昭仪一时忘记了搜查,先就想拿李妍儿出气,但见她怀里抱着一只兔子很在意的样子,寻思着夺人所爱最是诛心,当下便说道:“这兔子定是巫毒之术的道具,拿来我查查!”

    “不给!”李妍儿扬起头,倔强地瞪着她。

    旁边的孙氏在震惊中回过神来,这时候心道:院子里当然没有什么巫毒小人,这事完全就是无中生有,王昭仪自己肯定也心知肚明;从几次交往来看,她是个睚眦必报心胸狭窄的女人,这回恐怕是有备而来!

    孙氏不怕搜查,就怕她们栽赃,到时候上边没人,哪里说理去?

    她想罢心里又是愤怒,又是委屈,险些撑不住流下眼泪来。这时只见王昭仪授意身边的人正要去夺李妍儿怀里的兔子,孙氏临机一动,冷冷道:“这只兔子是镇国太平公主家的长子薛大郎送的,别人送的东西你们也要抢?”

    现在整个大明宫,最有权势的人自然就是太平公主。一听到她的名头,王昭仪等人也是怔了怔,没敢轻举妄动。她举手止住旁人,疑惑道:“你撒谎也得撒圆了,薛郎送你们东西?他为什么要送?”

    孙氏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要送兔子给妍儿?下午他和内侍省的张肖一块儿过来的,你们问问张肖,我有没有说谎。”

    王昭仪脸色一白,眼睛转了转,不知道在寻思什么,然后又打量了一番李妍儿,愣愣地说道:“真是如此?”

    孙氏道:“我已经说过了,你不信我,大可以去问张公公,他也要骗你?”

    王昭仪回顾左右,十分尴尬地说道:“我一定会亲自问明白的。”

    “请便。”孙氏淡淡地说道,“那你们还要搜查院子么?”

    王昭仪冷冷道:“别惦记着销毁证据,我总能查到蛛丝马迹,等着,我回头找你们!咱们走!”

    孙氏冷笑道:“恕不远送。”

    不出片刻工夫,一帮女人便悻悻地消失得干干净净。这时候,强作镇定的孙氏再也坚持不住,眼泪像决提的洪水一样涌了出来。李妍儿忙抱住她的肩膀:“娘,你怎么了?”

    孙氏的削肩一阵阵的抽|动,先是哽咽,后来干脆嗷啕大哭起来。

    李妍儿尚不清楚母亲为什么会哭得如此伤心,但感受到了她的情绪,也忍不住跟着哭了起来,于是母女俩没头没脑地抱头一阵痛哭。哭了一阵,李妍儿便安慰起母亲来,扶她回到屋里坐下,轻轻拍着孙氏的肩膀道:“娘,刚才你用薛崇训吓跑了王昭仪,可他是我们家的仇人,所以你才会伤心?”

    孙氏渐渐地收住了情绪,摸出手巾来轻轻擦着眼睛,默然了许久,终于恢复了平静的神态。这时她语重心长地抓住李妍儿的手道:“薛郎不是我们的仇人,妍儿要明白,知道吗?”

    李妍儿怀里还抱着那只兔子,不解地说道:“可我亲眼看见他杀死了爹爹。”

    孙氏摇摇头道:“就算他不下手,你爹也会死,或许还会死得更惨……薛崇训以前也有爹,死的时候被打得遍体鳞伤,关在黑牢里活活病痛饥饿而死,妍儿想要你爹爹也那样死?”

    李妍儿瞪大了眼睛,充满了恐惧。

    孙氏又道:“他在九泉之下也不会怪薛崇训,这样死去反而更有尊严……或许我也应该在那时和他一块儿下去的,唉……”

    “娘,我不许你这样说!”李妍儿忙紧紧抓住母亲的手臂,“以后我听娘的话,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吓妍儿了,你要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孙氏苦笑了一下,摸着她的脑袋道:“傻孩子,你已经长大,要嫁人了,娘哪能一直陪着你呢?”

    妍儿撒娇道:“不,我就要娘在身边嘛。”她一面说一面搂住孙氏的脖子,不依不挠。

    孙氏被缠的没办法,只得好言道:“好好,娘不是在这里么。你要听话,以后少出去乱逛,金城那里也少去……要学着为人处事,知书达礼。还有,说话一定三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说出去的话你能从别人耳朵里掏出来?”

    李妍儿嘟起小嘴:“娘,你越来越唠叨了!”

    第三十三章 王侯

    殿中省、内侍省、宫官省的人都常在大明宫出入,王昭仪认识的人不少,很容易就打听到了消息,昨日薛崇训在宫中行走时宦官张肖确实跟在左右。王昭仪又托人询问张肖送东西给李妍儿那件事,也非子虚乌有。

    这下她真就懵了,本来落井下石踩人的事儿,自己反倒可能有麻烦了……大明宫人口数万,人多的地方水就浑,这中间的关系真是错综复杂!一般只要跟得势者、打压失势者,就没人能欺负到你,但是,得与失又岂是定势?

    王昭仪是太上皇以前封的昭仪,名义上属于嫔妃,实际上这些女人基本没机会见着皇帝,相当于女官参与管理宫廷事务而已。妃子们的地位多半靠皇帝的宠爱;而王昭仪她们的路子却和外朝官场一样,靠各种关系,如果得罪了当权者后果可想而知。

    现在薛崇训可是太平公主跟前最红的人儿,王昭仪也有所耳闻,听说他喜欢金城公主,可金城公主要和亲……难道现在已经看上李妍儿了?不然他一个位高权重的王侯没事大老远跑去太腋池西岸的冷清之地送只什么兔子?

    想到这个可能,王昭仪是出了一身冷汗,懊悔莫及。这李妍儿姓李,又是个未出阁的小娘,以后前程如何谁说得清楚……万一她们母女俩有出头之日,攀上了太平那家子,那翻过手收拾她王昭仪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似的!

    她不敢再犹豫,赶紧放下架子跑去了太腋池西岸再次造访孙氏,这回态度可是来了个大转变,一脸的春风就有如这春暖花开的季节。

    孙氏依然保持着平静,并没有因为王昭仪忽然对自己好起来就得意忘形,她情知此中关系。

    “这些用度的物什您先收下,以后缺什么只管言语一声,我招呼下去,没人敢再为难您。”王昭仪热心地指着抬进来的箱子说道。

    孙氏忙道:“你太客气了,我这里什么也不缺,东西你还是搬回去吧,心意我收下了。”

    王昭仪满面堆笑,用半开玩笑的口气道:“您还生我的气呢?”

    孙氏的脸色苍白,带着些许忧伤的感觉,依然荣辱不惊地说:“我哪里有那么小气,如果你不介意,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那您收下我的心意,我这心里才踏实呢。”

    孙氏面有难色,昨日为了脱困便把薛崇训的名头搬出来吓了吓这恶女人,却不料又有了新麻烦……现在她对你是很好,但哪天形势一变,她会不会又要来找回面子?难缠便是如此。树欲静而风不止,有时候自己并不想招惹谁得罪谁,可麻烦会自己找不上门来!

    这些所谓的“好心”孙氏坚决不能收,她这人不愿生事,平日对人也和气,可也是个倔性子,定了主意便坚持到底。那王昭仪也是无法,只得悻悻走了。

    ……

    薛崇训自己倒没想到,不过送了一只小小的兔子,会惹来如此多事。他很快就把这事儿给忘得差不多了,直到了和宇文姬约定好的半月期限时,他才想起这事儿来。

    他刚从紫宸殿出来,正走到玄武门,心里便琢磨想着这事,一会不定在路上就能遇见宇文姬,她一问兔子你还养着么?怎么回答,送人了……

    就在这时,听得玄武门外的廊庑上张五郎的声音喊道:“薛郎,正等你吃镬斗肉(火锅)呢,陈大虎也来了。”

    薛崇训想了想便策马过去,说道:“正巧有事和你们说,那咱们就边吃边说……庞二,你先回去,告诉裴娘不用为我准备晚膳了。”

    马夫庞二点点头,把缰绳交给另一个奴仆吉祥,说道:“你一会送郎君回来。”

    玄武门外有两排廊庑,便是禁军官邸办公的地方,北面的禁苑上也有禁军的校场,这地方是个军事重地,现在飞虎团也驻扎在此。

    薛崇训走到张五郎面前,随口说道:“晚上当值么?如果要当值就别饮酒,公事要紧。”

    张五郎笑道:“这月上白天,晚上没事,咱们喝个痛快。”

    二人一起走进一间营房,只见里面已围坐着七八个汉子,中间有个泥烧的路子,一口铁锅正在炉子上“波波”冒泡,旁边的桌子上放着许多生肉和酒壶,看来大家伙都准备好了。

    薛崇训看了一眼这些人:张五郎和两个飞虎团旅帅、四个队正、另外还有个羽林军果毅都尉陈大虎,一共八个人。

    众人见薛崇训进来,纷纷站了起来,抱拳为礼道:“末将等拜见薛郎。”

    薛崇训故作随意地摆摆手:“不是吃火锅么?还兴这个作甚,免了,都坐吧。”

    陈大虎笑道:“听说薛郎要封河东王了,兄弟们得恭喜您啊。”众人都是一脸的羡慕,封王那是食五千户啊!

    薛崇训拿起桌子上一个装着羊肉的竹篮,将羊肉往锅里倒,一面拿起了筷子,淡然道:“那咱们今日先吃火锅庆贺一番,改日正式诏书下了,再请你们到府上大吃一通如何?”

    这时那圆脑袋的李魁勇乐道:“那敢情好,薛郎府上定然好多美貌歌姬呢!”

    张五郎用筷子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薛崇训道:“说实话,我还真没养歌姬,不过到时候我把安邑坊那家水云间包下来,大伙不光看舞听歌,一起玩个痛快。”

    众人听罢哈哈大笑。等他们笑过了,薛崇训又道:“前几日我向母亲上书飞虎团将士封赏抚恤的事儿,今日刚有眉目。”

    这时大伙一齐笑吟吟地看向了张五郎,因为张五郎在太极宫一战中射|中李隆基,对大局影响甚大,居功至伟,封赏也应该最大。

    果然薛崇训说道:“张五郎封岭南县侯食邑五百户,并加右金吾卫将军衔;鲍诚、李魁勇等人皆加金吾卫诸官衔,得有俸禄。”

    “恭喜恭喜……”众人立刻嚷嚷一片,十分高兴,虽然加封的南衙诸卫官职都是虚衔,但有俸禄。大伙草莽出身,不到一年时间就混到如此地步实在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简直比坐火箭还快啊!

    “汤团练……”薛崇训忽然沉声道,大伙立刻又安静下来。

    张五郎也是神色黯然:“薛郎在殿下跟前说说,将我的食封让给汤团练的长子罢。”

    薛崇训道:“国家赏罚是有度可循,不是说让就能让。汤团练有子,名叫汤成,朝廷为了表彰汤团练的功劳,给汤成封了个官俸禄……本来可以接替汤团练的位置,但还是给他们家留个种吧。”

    张五郎苦笑道:“如此甚好,汤团练把咱们兄弟些带出来,如今都吃皇粮了。现在大伙每天到宫门口坐坐站站,便坐拥数十石俸禄,日子也算不错,就这样呗。”

    薛崇训听罢试探道:“朝廷如果要对外用兵,诸位不是就有用武之地了?”

    一旁的羽林军将军陈大虎见飞虎团这帮人封王封侯的,早就眼红得不行了,听罢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打谁,吐蕃?”

    薛崇训不动声色地说道:“我是说如果对外用兵,诸位愿意出战?”

    陈大虎粗着脖子道:“咱们从军不就为了打仗?这些年死气沉沉的,早就该开边了……听说薛郎喜欢的金城公主要和亲?和什么亲,咱们唐朝又不是没男人,薛郎把金城殿下留下,带兄弟们收拾吐蕃去!”

    众将纷纷表态,整个一群好战分子。薛崇训叹道:“文武素来不和,你们想打,可朝廷不想打。我早就在朝里说了,和亲起不到作用,想当初文成公主和亲,咱们和吐蕃不是照样战火连年?可阁老相公们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我有私心,因为儿女私情影响国家大计。所以我说什么也没用。”

    陈大虎愤愤地说道:“他们动动嘴皮子就能往上爬,把咱们撂在这儿守门,成天训练又不打仗,练兵何用?”

    薛崇训欣慰地说道:“还好有禁军的兄弟们和我一条心思,我再想想法,找阁老们说说去,反正和不和亲都是打,何必白送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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