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相逢

    薛崇训回家之后郁闷了好几天,因为金城的事。他是十分无奈,以前吐蕃人要抢她,一刀砍掉吐蕃人了事;现在的困难,却让人有力没地儿使,敌人就像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根本没有办法。

    渐渐地他也觉得母亲的考虑不是没有道理……而且母亲这么一哭,真是叫人心软,薛崇训想起以前经常面对太平公主哭鼻子的李旦,总算体会到了李旦的难处。

    古代上层这个圈子,婚姻就是联盟抱团的工具而已,或许他根本就无力改变什么?

    几天之后薛崇训的注意力就被别的东西转移。送亲过程中发生的一切,让他更加明白一个道理:没有远虑,必有近忧。击败李隆基之后,或许自己真的有点放松大意了,结果弄出来一系列无法掌握的窘状……看来真的什么事都得提前多考虑、多做准备,否则事到临头只能靠运气,是否每次都有那样好的运气?

    目前他的处境看似风平浪静,其实有很多潜在的危险,悲剧收场的可能是相当大……完全依靠太平公主,让人很没安全感,他想有自己的实力。可是,该怎么做?

    他想过做火器,攀科技树。仔细一想,自己有一定财力和权力,寻些工匠来慢慢摸索,火门枪或者火绳枪应该迟早能搞出来。但是以此时的冶金锻造技术做出来了火枪火炮,真能比装备精良冷兵器的唐军强么?现在的唐军骑兵,可是经常打人数一比十的恶仗。而要等带动发展出更先进的技术,恐怕薛崇训这辈子是看不到了……再说,老子干这些事有什么好处?如果以更高的角度来考虑,比如民族大义,让汉人的技术站在更高的起|点;那么火药也是汉人发明的……

    热兵器对冷兵器,就算能秒杀所有敌人,但做出来的兵器最终会被谁掌握?如果高喊一声“我是火器之父,我有专利权,所以用火器的人都必须听我的”有用的话就好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再强的武力也需要人去操|控,也不可能脱离政|治和制度而存在。

    总之不能瞎忙活,得分个轻重缓急,现在他的自身安全都有问题,搞什么火器完全没用,不如想些实际点的事情。

    这时薛崇训想起了上月出京前后和宰相张说交往的事儿。虽然张说对他不顾大局干掉吐蕃郎氏的事情耿耿于怀,多有抱怨;但薛崇训感觉到张说有向自己靠拢的意愿。比如有件小事,张说多次提到想到王府上来做客听李龟年乐曲的事,就是一个结交的信号。

    薛崇训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杯,一个人静静地思考起张说这个人来了。

    张说以前是倾向李隆基的人,所以得不到太平公主的信任,可以想象他的宰相位置坐得是多么尴尬和苦闷。那他就肯定想融入另一个集团,权力场上是需要势力和抱团的,一个人什么也干不了。

    薛崇训有些担忧的是,李隆基还没有死,张说会不会还想着他?但转念一想,张说这样宰相级别的大员,应该看得清形势,还要和没有多少希望的失败者有什么关系……薛崇训不能完全信任他,但他又是一个既有价值的结盟候选人。得先瞧瞧再说。

    想到这里,薛崇训便唤了一声,近侍董氏从屏风外面走了进来,他便说道:“你去传话,把薛六叫来,我有事交代他去做。”

    薛六是府上的管家,名叫薛福,其实他不姓薛,姓氏是以前薛崇训的父亲赐的,本来姓什么薛崇训也搞不清楚。过了一会,便见一个胖头滚圆的中年走了进来,正是薛六。

    听闲言说这货在河东和长安都有资产,这些年在薛家肯定捞了不少好处,但薛崇训实在管不过来,便由他去,只要不太过分能维持府中的收支就行了。

    “郎君有何事吩咐?”薛六站着躬身道。

    薛崇训沉吟片刻,说道:“听说李龟年在长安?同僚好友想听他的曲子,你拿我的名帖过去,请他到府上来问问……虽然他不太可能拒绝我的邀请,但还是先见一面比较好,省得失信于同僚。”

    管家自信满满地说道:“郎君且安心,我一定把他请到府上来。”

    薛崇训想了想,如果宴请宾客那天再叫张说来,人太多不好说话,于是他又道:“如果李龟年答应了见面,就约个时间。再叫人去知会张相公也一起来,听说他于音律也颇有造诣。”

    薛六这人贪点小财,但办事雷厉风行,很有效率。晚上薛崇训吃饭的时候,他就回禀消息了,果然李龟年答应三天之后到府上一见。毕竟薛崇训是权贵,别人装清高也得有个度。

    就在这时,薛崇训又想起了水云间的歌妓蒙小雨。这个女子好像对他没什么好重要的,但偶尔总会想起……其实他可以买下蒙小雨做小妾的,但是让她做丫鬟一样的人每天像董氏、裴娘那样做些琐事,她真的会快活吗?

    这个薛崇训不敢断定。但这次能邀请到大名鼎鼎的乐届名人李龟年做客,或许能让他在音律上指点蒙小雨一二,那她的地位就能拔高一些了。

    想到这里,薛崇训又吩咐人去水云间通知那鸨儿赌姐,让蒙小雨三天后到府上来表演。

    三天之后,邀请的几个人如约陆续来到了河东王府。一个当朝宰相、一个音乐名士、一个普通歌妓,身份相差很大,但薛崇训觉得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是风雅之人啊!

    以前薛崇训没事时,消磨时间的方式不是练武就是玩|女人,或者一个人看书发呆,还真是很少和文人雅士交朋识友。作为一个郡王,至少暂时还没被撤销封号的郡王,他倒是感觉应付起这种场合有些紧张……但也很新奇。

    他专门叫家奴准备了最贵的茶叶,唐朝的茶道可是很流行的,但平时他喝茶讲究不多,可不能叫人鄙视没文化!又叫人在外院回廊旁边收拾了一间雅致的厢房,挂了几幅昂贵的书画真迹,这才略微安心了些。

    待客人都进屋了,薛崇训这才穿戴整齐,大模大样地走进去,只见蒙小雨和一个陌生的文士打扮的人坐在椅子上,那文士应该就是李龟年,而张说正站在墙壁边上就近瞅一副画。

    张说叹道:“这是文贞公(闫立本)的真迹?!”

    薛崇训装模作样地说道:“正是,大明宫的图纸便出自文贞公之手,文贞公的墨宝,宏伟严谨而又如梦如幻,是现实与艺术的完美结合啊。”其实他懂个屁,信口胡诌而已,除了知道这张纸特别贵,根本不知道它好在哪里。

    这时蒙小雨和李龟年已站起身来,向薛崇训执礼,薛崇训也忙抱拳还礼,蒙小雨是熟人,他只打量了一番面前的李龟年。李龟年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面部曲线柔和,只有一撮小胡子,脸上看起来很干净,举止之间也是缓慢优雅,和薛崇训相处那些武夫完全不同,虽然唐朝的武夫很多也有文化。

    薛崇训的心里又冒出来那句千古流传的诗了: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江南逢李龟年》写的就是这个李龟年!

    但现在岐王已经被薛崇训搞|死了,李龟年没法再出入岐王宅了。薛崇训有点激动地想道:将来某大诗人会不会留下千古名句来记录我与李龟年的交情?

    薛崇训哈哈一笑,便为他们相互介绍,说到蒙小雨时,他有些为难地说道:“这位的芳名叫蒙小雨,是一位音乐……”

    蒙小雨笑眯眯地说道:“我是歌妓。”

    张说和薛崇训年面面相觑,随即笑了起来以掩饰尴尬。张说看起来有些不爽,居然和一个歌妓互通姓名不是胡|搞么?倒是李龟年一副脱俗平和的表情,想来他虽然能出入豪门,其实社会地位也不高。

    薛崇训指着那幅张说看过的画道:“张相公喜欢,我送给你吧。”

    张说的脸上略有吃惊,忙道:“君子不夺人所爱,且无功不受禄,我岂能无名无故受此贵重之物?”

    薛崇训实话实说道:“并非我所爱,我完全不懂丹青,挂着装门面而已。”他一边说一边走过去取下来,随手一裹便递了过去,“不必客气,这是友人之间的礼物而已,不用计较。”

    张说迟疑了片刻,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哈哈一笑,接了过来道:“张某惭愧受之。”

    “诸位请坐,来人,看茶!”薛崇训一拂长袍,尽量让自己表现得飘逸风雅。待大家坐定之后,他便说道:“李先生于音律的造诣天下闻名,今日有幸请到府上作客,定要闻先生一曲方才不枉相逢一面啊。”

    李龟年微笑着抚摸了一下小胡子,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揭开杯盖一扇,闭眼道:“好茶!”然后笑道,“郡王如此抬举,我只能献丑了。”

    第二十二章 河颂

    李龟年唤童子拿来了一个小鼓,又转头看向旁边的蒙小雨:“会楚音吗?”蒙小雨道:“以前学过。”

    “那很好,我来击鼓,你和琵琶。”李龟年不紧不慢地说道。

    蒙小雨知道李龟年的名头,听到他竟然邀请自己一起演奏,她看起来有些激动又紧张:“我怕自己弹得不好。”

    李龟年捻|着下巴的一小|撮胡须笑道:“无妨。”

    薛崇训忙端坐在北面的软塌上,侧耳倾听。琴棋书画是世家贵族的必修课,其实他小时候都有所涉猎,不过书法、绘画、棋艺等都没啥造诣,只懂个皮毛,唯独这音乐薛崇训倒是多懂一些,算得上一个业余爱好者。所以能听到音乐名家的演奏,他也是很期待的。

    李龟年用慢拍开场,蒙小雨随即拨动琵琶,一窜低沉的旋律响起,听起来忧伤而美丽。薛崇训也学过楚音,这时闭上眼睛,脑子中便浮现出了湘夫人美丽的形象来了,可以想象不出湘夫人的相貌,像金城、像宇文姬,他还想到了那个异国公主慕容嫣……

    一会琵琶又弹出了叮当之音,仿佛那女神身上尊贵的环佩,随着轻盈的步伐轻轻摇曳。

    这场简单组合的“交响乐”水准之高,薛崇训确实闻所未闻。李龟年,论起地位来,那就是这个时代的贝多芬啊!

    乐曲一会哀伤,一会欢乐,让人的情绪随着他们的演奏起伏不停。不知道一旁的张说究竟涉猎音乐没有,但看得出来张说的表情也在跟随着音乐变动。

    最后却是凄厉的哀鸣,薛崇训感觉到一个深山怨女的千种愁,万种恨……那凄厉的调子,不正是炽烈的爱情的倾泻吗?

    鼓声停歇,琵琶悄然,屋中四人久久无语,仍然沉浸在那乐曲的情感之中无法自拔、无法回神。

    薛崇训高兴道:“不愧为李龟年!”

    李龟年笑道:“虚名而已,郡王没发现您府上这位蒙娘弹奏得非常不错吗?”他以为蒙小雨是薛崇训私养的歌妓了。

    实际上薛崇训家里根本没有歌舞妓,不过他不好说蒙小雨是某妓|院的歌妓,挺伤面子的,便笑了笑不多言。

    这时李龟年又道:“其实我更擅长写曲,演奏乐器非我所长。”

    张说道:“你太谦虚了。”

    李龟年收住微笑,叹道:“要在一条路上有所成就,最重要的是必须明白自己的弱点。我的弱点确实是演奏。”

    这句话听起来像李龟年长时间才感悟的道理,薛崇训听罢也是认真思索了一会,然后笑道:“真听不出来你的弱点。”

    李龟年陪笑道:“正因我明白,所以咸篥、羯鼓、琵琶无一不会。”说罢从袖子里摸出一卷宣纸来,呈到薛崇训面前:“初次造访王府,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这是我作的一曲《三河曲》,请郡王笑纳。”

    “哦?”薛崇训听罢一喜,忙接过来。听到三河曲这个名字,他已心下了然,肯定和去年他对漕运变法的政绩有关,因为那法令的名字是“三河法”。现在闻名遐迩的名士李龟年为他写了一曲反应变法的乐曲,影响就大了。

    这是什么情况?名士的作品,其影响力不可小窥!就如那些著名的诗人的诗歌一样的效果,一出作品立刻被天下争相传阅,甚至日|本使者到了长安肯定要搜寻唐诗和乐曲回去卖钱,到了日|本,那就不是艺术,而是黄金!

    “哈哈……”薛崇训实在太喜欢这份礼物了,忍不住开怀大笑。

    李龟年微笑道:“我写这首曲子,丝毫没有阿谀上位者之心,是郡王之法确实值得赞颂。”

    薛崇训得意非常,这李龟年真讨人喜欢啊,已经不是在拍马屁了,却能比马屁还能让人高兴。这事儿让他意识到了名士文人的巨大作用。

    薛崇训一高兴,自然就大方起来,大手一挥:“薛六,去取礼物,来而不往非礼也,李龟年送我如此大礼,我岂能不回赠一些薄礼?”

    这事儿薛崇训事先并没有准备,但他相信管家知道怎么办。很快家奴便搬来了一箱子东西,箱子一打开,只见里面装着破红绡、蟾酥纱等丝织品。

    丝织品可不是只能做衣服,在唐朝,丝绸等是直接当一般等价物当钱用的。所以后来的《卖炭翁》里宫里的宦官才会用纺织品来支付卖炭翁的炭钱,诗里的宦官是付钱了的,并不是强取豪夺。

    家奴抬来的破红绡、蟾酥纱等玩意,是贵重的丝织品,民间很难见到,张说一看都有些动容。却不料那李龟年竟然正眼都不瞧一下,只说,“郡王厚待,心意我领了。”好像不想要。

    这时他走到蒙小雨面前,伸手道:“你的琵琶能借我瞧瞧吗?”

    蒙小雨自然毫不犹豫地递给了他。李龟年拿起琵琶,手指轻轻地抚摸上丝弦,眼睛里满是喜爱,随即旁若无人地坐了下来,尽情地弹奏起来。

    薛崇训看懂了,李龟年看上了这把音质上好的琵琶……可是它是蒙小雨的东西。薛崇训有点为难地看向她。

    蒙小雨露出了笑容:“李先生喜欢,就送他吧,李先生比我弹得好呢!”

    薛崇训听罢便指着地上的箱子道:“这些东西李龟年不要,那送你了。”

    蒙小雨咯咯笑道:“郡王那么有钱,我就不客气啦!”

    薛崇训大手一挥,根本不当回事,反正每月都有大笔俸禄的入账,挥霍得了多少算多少。他又说道:“过几日我要请同僚到府上作客,届时就烦李先生前来捧场了。”

    李龟年抱拳道:“一言为定,郡王的琵琶,谢了。”

    薛崇训遂送他们出门,亲自送李龟年和蒙小雨到大门显得太过,但一行还有宰相张说,如此一来薛崇训的举动倒是合情合理的。

    出了府门,待李龟年和蒙小雨都分别上了车,张说却慢吞吞的在那磨叽。薛崇训见状又沉住气等了一会,等那两架马车都走了,才一拍脑门道:“我还有‘顾诸紫笋’忘记了拿出来款待……人都走了,张相公,不如你再陪我品评品评那茶叶如何?”

    张说很有兴趣的样子:“我于茶道倒是有几分喜爱,郡王好意不忍推脱,那就再叨唠了。”

    薛崇训笑道:“你我即是同僚,又是生死之交(指青海之行),不必见外。”

    第二十三章 内眷

    茶道是很有讲究的,完全脱离了喝水的范畴,成了一种上层艺术。薛崇训感到有些汗颜,他身为王公贵族,对此道涉猎并不多,不过也明白茶喝的是一种心境,对环境、气氛、礼仪很有讲究,必须从各方面营造出一种氛围来,方为茶道。

    今天既然提出用茶来款待张说,薛崇训心里也颇为重视,他想了想遂带着张说来到了后院。那“听雨湖”之畔有一处别院,本来是薛崇训的书房,虽然他很少去书房,但那里的环境相当幽静。

    一行人沿着听雨湖缓步走去,薛崇训转头看了一眼湖中含苞待放的荷花,心中莫名有些疼痛,这个池塘的名字还是金城公主取的。在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闪过金城那美丽的音容。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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